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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红楼圆梦

👤 作者:清·临鹤仙人

👀 视角:第一人称(男性视角)

📜 篇幅:108964

🗂 分类:历史架空,直男文

🔖 标签:异世界,经典,剧情

🗿 肉量:0.82%(少肉)

🟢 状态:全本

🏷 简介:

世之阅前梦者,莫不感宝、黛之钟情,而愿其成眷属焉。   岂独阅者之心如是,即原其宝、黛之心,亦未尝不以为将来之必成佳偶也。及见黛玉身死,宝玉出家,无不废卷而太息,诚古今之恨事也。   兹得长白临鹤山人所作“圆梦”一书,令黛玉复生,宝玉还家,成为夫妇,使天下有情人卒成眷属,不亦快哉!且前传之所不平者,无不大快人心。至于文采之陆离,词意之缠绵,尤与前传称双绝。因亟付手民,以公于世之有情者。是为序。   光绪丁酉年春三月六如裔孙

全文

楔子

槐黄冠盖闹如云,圆梦先生夕又醺。   梦到圆来浑不了,圆从梦里总无分。   从他婢学体多涩,奈此儿嬉意自勤。   勘破三生归结案,安牀架屋笑纷纷。   这首诗乃太平年间,有一梦梦先生做的。先生少年本号了了,因读诗到“人生若大梦,何苦劳其身”两句,他就绝意功名,不谈经史,逢人只说梦话,因自改此号。   一日,忽梦到一座红楼里面,见一姓高的在那里说梦话。   悲欢离合,确当世态,实在听之不倦。因即绕这楼四面去听,说梦的不止一家,较那姓高的所说相去远甚。正在吟诗纳闷,忽见来了警幻仙子,对他笑道:“梦者,觉也;觉者,梦也。   有了《圆觉经》,岂可没有《圆梦传》?我现有三十卷《圆梦传》,你快拿去顶礼罢!” 那先生接来,打开看时,只见卷中端的有头有尾,前书所有尽有;前书所无尽无。一树一石,一人一物,几于杜诗、韩碑,无一字无来历。却又心花怒发,别开生面,把假道学而阴险如宝钗、袭人一干人都压下去;真才学而爽快如黛玉、晴雯一干人都提起来。真个笔补造化天无功,不特现在的“复梦”、“续梦”、“后梦”、“重梦”都赶不上,就是玉茗堂“四梦”以及关汉卿“草桥惊梦”也逊一筹。先生不禁拍案道:“有此一梦,何必更圆?有此一梦,何必不圆!”   要知端的怎样圆法,正文分解。

第1回 禅关花证三生果 幻境珠还再世缘

话说贾政自葬母北还,虽升任京堂,无如家中总入不敷出。   不上一年,贾赦旧病复发身故。贾琏夫妇坐草百日,不便管帐,就命宝钗协理;宝钗以节省为名,府中人逐渐散去。宝玉房中丫头- - 他因宝玉迁怒他人- - 除袭人已嫁琪官外,碧痕因那年兰汤午战,水入子宫,不久得了水臌症,就不在了;所余麝月,宝钗将他配了钱启;秋纹配了锄药;春燕,他妈乞恩放了出去,已嫁了家。只有五儿誓不嫁人,情愿出去在母家守着,无如柳嫂子小厨房已撤,毫无出息,想回南另图,告假准后,便到各处辞行。因到惜春那里,惜春见了,就命紫鹃拿脚踏与他坐下。五儿正要坐时,忽报芳师父来了。五儿本与芳官最好,便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回南去了。” 遂将原故说出。芳 官听了,沉吟半晌,道:“你们要去,可略停数日么?我早要回家葬亲,无伴迟迟,难得婶子、妹妹要去,同行可不好么?”   五儿道:“如此更好!你可赶紧收拾,我们路上更不寂寞。”   遂定了一个吉日。芳官回去收拾完了,便到荣府中同柳氏母女启行。仲春天气,日暖风和,一路无话。   一日,过了露筋庙,芳官要进六闸子仙女庙那里去寻哥子,另雇了一只里河船,与柳家作别而行。那知到了原处,村落荒凉,人家非旧,芳官无从访问;天又将晚,正在彷徨,有人说道:“离这里三四里地有一女庵,你也是女菩萨,何不且往那里一宿,再细细访问?”芳官谢了那人,就把船放到庵前,将船钱付讫,携了行李上岸。   只见一林修竹,半顷荒蒲,极其闲静。忙去叩门,走出一佛婆来,问明缘故,便道:“这事要问庵主。” 去了一会,出 来招手道:“庵主说请。” 芳官随着进去。转了两弯,将入云 房,不禁大叫道:“了不得!你不是妙公么?”妙玉道:“芳妹,你别怕,我在此已久了。你且住下再说。” 一面叫人将行 李搬进,一面备斋。芳官无可如何,只得坐下,便问:“师父,何故在此?”妙玉道:“我尸解后才知宝、黛之事。本因情痴罚作怨偶,后来上帝却怜夫义妇贞;且深恶宝钗、袭人一干人阴险异常,另有一番报应;兼因荣国府运当中兴,上帝已命林姑娘还魂,与宝二爷完聚,还要大做事业。但我已尸解成仙,不必露相,等你来交代与你。你住一两日,我指引你到他祠堂里去。你同来的人已先在那里,正好办事。” 芳官听他说来如 此有端有委,便住下了。   过了数日,妙玉又付他一粒定魂丹、一钱人参、四两燕窝,叫一只本地小船,送芳官到林氏祠堂去。摇了数里,已到门首。   只见五儿先在那里,彼此大惊问故?芳官将上项事告诉一遍。   五儿道:“这里看祠的王元是我姨表姊丈,因他母亲王妈妈没了,故表姊将我杨家姨母一家接了来。我们到那里知道了,故赶来的。” 遂同进去,见了柳氏姊妹杨家的,就留芳官暂住, 以验妙玉之言。   那芳官次晚同五儿先到黛玉坟上,只见前有一洞,中有几个大白老鼠探头探脑,见人便进去了,彼此诧异。次晚老鼠更多了,五儿令王元先向营房借一帐篷支起。到十五子时,只留王元一人在家,大家都到坟上,见一大堆白老鼠将坟围满,见人来四散走了。   忙上去看时,坟土已全爬开,并棺盖亦已撬松。五儿、芳官遂将棺盖轻轻揭起,只见黛玉已鼻端有息,眼角微开,众人未敢惊动,只听得“咳”了一声,喉中吐出一浅红色圆珠,便开口道:“这是什么所块?快扶我起来!” 柳五嫂究有些担当, 忙把预备的剪子将外绵剪断,连衾抱在藤榻上。抬到祠中,权在芳官牀上卧下,即将定魂丹送入口中,用参汤灌下。黛玉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叫一声:“五儿妹妹,这究是那里?”五儿道:“姑娘新愈,且慢慢说。” 黛玉道:“我很饿,有稀饭么?” 芳官道:“有。” 忙将燕窝粥送上,黛玉喝了一半盏,收去。 重问道:“我刚才梦中,见我们姑太太将我一推, 道:‘老太 太等你家去,快去罢!’我就醒了。紫鹃在那里?” 五儿和芳 官打谅无妨,两个遂将前事一一说明。   黛玉听了又问,问了又说,不觉已是辰牌时候,柳嫂子也进房来了。原来柳嫂子扶进房后,即到坟上收拾。棺内除衣饰外,余俱珠子,多是前世先后泪珠所化,大小不等,共有八斗有余。因一齐搬进房中,仍将坟上掩好,然后再来看黛玉。今见黛玉精神已复,不禁彼此大喜。芳官便说:“妙师说过,姑娘还魂后就到他那里说声。” 黛玉亦是感激,道:“既如此, 吃了饭去。我歇息一日,明日再去罢!” 芳官答应了。 午后到庵,见了妙玉,将此事一一说知。妙玉道:“很好,我的事完了,这里可交给你了。” 芳官又言:“黛玉感激,明 早还要亲自来谢呢!” 妙玉道:“这倒不必!只我这屋子里的 书画,院子里的花木,颇不俗,可惜与他住几时,横竖白空在这里。” 芳官不懂,只有答应,坐了半日,仍回来了。   天色已晚,与黛玉说不数句,五儿已端饭进来:一碗火腿,一碗虾米白菜,一盘姜丝干子,一盘灰蛋,一盂饭,一大碗稀饭。黛玉道:“我们再世姊妹,断不可拘礼!” 命芳官、五儿一同吃了。 次早起来,梳洗完毕,向祠堂烧了香,即同芳、柳诸人坐船去谢妙玉。到时,岸上佛婆、侍者乱招手道:“好了,好了!” 芳官问故?齐道:“你昨去后,庵主对我们说:‘明日, 我要一所块去。此地将来自有主者,此时,你们总听芳师父调度!’我们只道你们来了再去,那知早晨到房里去就不见了,正没主张在这里。”   芳官听了,就同黛玉到房,只见桌上留柬帖一张,云 : “随缘而来,结缘而去。他日重逢,金牛捕鼠。” 又书一封与 黛玉的,上有偈言道:   绛珠菲菲,三生共依,鲛人化泪,五福之机。   恩覃棠水,名播椒闱。青梗有客,跨凤而飞。   小星三五,让月腾辉。旌旗双引,西浙南畿。   海山甲子,白首同归。红楼圆梦,敬告湘妃。   又有三小缄,多注明日子,临时才发的。   大家叹息良久,芳官道:“我一人在此也怕,那边屋子也窄,姑娘何不也搬了来?”黛玉道:“我是再世的人,早有出世之意,如此甚好!” 芳官道:“看这偈言,姑娘出世是不能 的。妙师父原说借你,不如且在此住下,再打发人去荣府送信。”   柳家的也说:“很是!” 要知黛玉毕竟如何,下回分解。

第2回 西域卖珠致奇福 南州赈粟荷隆恩

话说黛玉与五儿一干人同搬到竹林庵后,随即打发王元进京,到荣府中送信。王元在路晓行夜宿,不止一日,到了都中,直投荣府。只见大门上静悄悄的,王元深知规矩,未敢擅入。   等了一回,林之孝出来见了,彼此拉手问好,因问他为甚北来?王元就将黛玉还魂一节说了一遍。林之孝甚为诧异,便道:   “老爷现在衙门里去了,就来的。来时一同去回。” 不多一刻, 见抬了一乘绿呢轿子来,后面跟着骑马的数人,到了二门,下了轿进去。随有几位司官也跟着下了车。进去画稿。林之孝等公事完了,方同王元上去请安。   贾政一面看信,一面道:“奇 ”,又问了王元一回,道: “你且住着,我商量起来定局。” 即到上房,王夫人已得了信, 道:“这作何办法?”贾政道:“老太太嫡派只这外孙女,既然重生,断无任他住尼庵的理,必须接来。但所遗衣饰,太太可捡出来,派定女人同去;外边我自与琏儿商量定了,就差人同王元去。” 说着,仍到书房去了。   那时,李纨、宝钗、平儿等都在上房议论纷纷。平儿道:   “林姑娘与紫鹃最好,衣饰等物只他明白,打发人去,他是必要去的;但四姑娘处又没人,怎好?”恰好惜春同紫鹃也进来了,大家又说了一回。惜春道:“紫鹃本林姑娘的人,我没有占他的理,其余诸人又未必情愿。” 宝钗道:“我想入画是你 旧人,本无甚不是,不如且叫他来做伴再商。” 王夫人道 :   “很是,但要再派一成房家人,路上方便。” 平儿道:“李贵的媳妇雪雁,也是林姑娘旧人,叫他去便了。倒是林姑娘的衣饰,已当十之七八,此刻赎起来不菲呢!” 王夫人道:“只好 拣要紧的赎了些去。” 随命紫鹃跟了薛、李二人,清厘当票; 平儿去告诉贾琏,打算银两。   过了两日,李贵夫妇同紫鹃、王元四人叩辞起行。贾政因恐黛玉来时盘费不敷,适甄国公新调了两江总督,遂写信托他照应。李贵等一路无话,到了清江,忽听得荷花荡口子开了五百丈,下湖一片汪洋。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换船赶来,到庵前一看,安然无恙,方才放心。   却说黛玉在着庵内,因妙公所留第一缄,已经届期,拆开看时,乃一首七绝云:   明珠一粒宝中涵,月黑月涛仔细探。   侍女牵萝太寒乞,从兹豪贵冠江南。   下细字注明“六月朔日,将珠悬挂门首,勿误!” 黛玉因 命柳家将所留明珠取出:大如鸡卵的六十粒;大如桂元的三千余粒;次如蚕豆、白豆者不计其数,共有十万八千粒,分别收起。   恰好五儿的姨妈杨家的来说,他男人杨朴洋行里有几个碧眼洋人,因望气知庵里有宝,特来求看。黛玉知有些来历,就将异样顶大的付看。他大惊叹绝道:“宝应湖中本有五宝,今庵主已得其三,无可希冀。只内如葫芦上半截的这珠,乃我国龙华塔镇塔念珠的佛头,后来被毒龙攫去,遍寻不得,今亦在此,如肯卖时,情愿重价。” 柳嫂子进去回明,黛玉想留之无 益,便叫他将这里宝珠一一指出;那珠就送与他,不必论价。   那人大喜,便道:“那绛珠乃护身却病之宝;那黄色的是蛇珠,能定风辟火;那黑色的是蛛珠,能破雾辟兵。” 其余怎 样的是夜光,怎样的招凉,怎样的是珠母,一一说个明白;又道极细碎的叫珠尘,若烧令存性叫元霜丸,可染须发并令速长。   因道:“我本想在此做些事业,故开此洋行,并在甘泉山石仓囤米十万石,以俟时来。今物既有主,又承送我佛头珠,我立刻要回本国,另图事业。愿仿扶余王遇张一妹故事,将洋货店本廿万及米十万石送与庵主,以结后缘。” 黛玉初不肯受,当 不得那人晚上将锁匙、帐簿分别封固送来,自己已飘然去了。   黛玉只得命柳嫂子及芳官前去,和杨朴逐一点收暂管。   那知到了五月三十,风雨大作。黛玉想着缄中话,傍晚将所藏蛇蛛珠挂在大门。到了三更时分,只听得风涛声、呼号声不绝,不敢开看。直至初一下午,水也渐落,天也晴了。杨老敲门来说:“昨夜,外面人家已冲去无存,只有庵后几家仗庵挡住,得以无恙。” 大家诧异。   隔了数日,忽有人叩门,芳官只道是王元回来了,开门看时,却是本图保正。因本县要下乡勘灾,来借公馆。芳官不依,保正道:“明日同了公差,硬来铺设,看你依不依?”芳官回了黛玉,正没理会。   次日清晨,打门乱响。芳官道:“又来了。” 及出问时, 恰是紫鹃一干人,忙开了进来,彼此问好。芳官道:“姑娘没起来呢。” 正说道,五儿出来道:“姑娘请紫姊姊进去,雪姊 姊早有别的主子,不必进去。” 雪雁红了脸道:“这怎么说?” 紫鹃道:“姑娘的脾气你还不知?我先进去,自然替你再回。”   随同五儿进去,见了要行礼,黛玉不肯,拉手哭了一会,便道:“我同你是再世姊妹,此后别叫姑娘。” 紫鹃只得答应, 又替雪雁回了。黛玉沉吟半日,道:“既如此,外面见罢。”   黛玉出来,雪雁忙赶上来,黛玉道:“雪姑娘是客,快请客位里坐。” 雪雁听了,忙跪下道:“奴才与紫鹃一样是姑娘 旧人,姑娘还要一视同仁,何苦糟蹋奴才?”黛玉道:“紫鹃那里比得上你,你- - 我未死已爬上别的高枝去了。” 雪雁知 话中有眼,忙碰头道:“奴才知罪了。这都是凤二奶奶诡计,姑娘可怜奴才上了当罢了!” 说了又碰头。黛玉叹了口气道: “且起来,里面说话。”   五儿又替王元等回了,他们三人就在院子里行礼请安。黛玉道:“来得好!地方正在此放肆,为借公馆要拉芳官到官呢!”   李贵道:“本来老爷有书给制台甄大人,托他照应。甄大人现在查灾在扬州,明日带了书去告诉,看他还敢放肆么?”黛玉道:“也好,你们就去办,省得费唇费舌。” 随同紫鹃等进去 说话去了。王元便让李贵去吃饭,饭后即向甄大人处投书。   次早王元到庵,只见保正同了几个公差,在殿上吵着。王元上前相见道:“这是林府的家庵,休得混闹!” 保正道 :   “什么家庵不家庵,你来管,就锁你去!” 那几个做歹做好, 正要讹钱,忽见门前又来一船,走上一个来,道:“王老二,怎么样?”王元道:“他们要拿我呢!” 后面一军官,拿起马 鞭向保正就打。保正正待发作,又一个喊道:“还不给二太爷们请罪!这是大人亲戚,昨晚去投了书。大人大怒,连本官几乎要参,求了个难,才差这位副爷来看。你还不懂事?”众公人看时,却是本县兵房。大家慌了,方向李、王哀求。王元道:   “谁叫你太狠?这回儿知道了!随进内,回了黛玉。黛玉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 众方散去。李贵又回:“昨制台门上说, 奉旨来勘灾的就是我们大人,约月里可到。” 黛玉命李贵歇息 数日,即赶上去。随后将不再来京缘由,写成一禀,令往探投。   李贵行至山东境上遇着贾政,投了书。贾政命先回庵,俟到扬后再亲自去看。黛玉得信,日在庵中等候。不一日,报贾政到庵,黛玉连忙接进。行礼毕,在中堂坐下,便亲送了茶,方才侍坐。贾政道:“王元来说,姑娘回过来了,我同你舅母喜欢得了不得,就来接你。怎么说不来?就外道了。” 黛玉站 起来道:“甥女小时在府里,蒙老太太同老爷、太太待如亲生,感激不尽。后来不善调摄,以致夭折;又蒙殡殓送回,实在无恩可报。但回生过来,世缘已淡,且思前事都如梦中,决计在庵焚修,不再受红尘懊恼了。”   贾政见黛玉道装,心里很不舒服,道:“姑太太只留你一脉,九泉之下也望你如中郎王粲故事。这样如何使得?我连日公事烦心,稍闲总要接你去的。” 黛玉不好驳回,便说开去道: “舅舅,甚事烦心?”贾政道:“现在饥民百万,天天吵赈,无如扬州仓谷早亏空完了,向绅商写捐,又缓不济事;且外江米商船只不到,真正没法!” 说罢,搓手。黛玉道:“如此甥 女还有几石米,舅舅且用着如何?”贾政笑道:“姑娘究竟不知世务,现在煮赈共有十厂,每厂一日要四五十石。你就有几石,中什么用?”黛玉道:“甥女所得约有十万石,舅舅且用着,再招商便了。” 贾政听罢,立起道:“这话真么?”黛玉 道:“甥女焉敢说谎?”贾政大喜道:“既如此,这就叫林之孝传谕办理。” 自己也在庵中吃了饭,回公馆遂命文武官员分 厂赈济。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3回 贤郡主鸾诰膺封 痴郎君虹堤奏绩

却说贾政回扬之后,将此事告知甄公。甄公道:“令甥爱此举,上可宽圣主之愁,下可救百姓之命,功劳不小。须当奏闻奖励才是!” 贾政道:“奏知使得,但是舍甥女不便列衔。” 甄公道:“内举不废亲。若这么说,大人倒小气了。” 贾政 只得列衔同奏。不一日,折子批回,道:“盐运使林如海之女黛玉孤露庵居,清贞自守,乃能于斗米万钱之时,善继父志,捐米煮赈至十万石之多,实堪嘉尚。黛玉着恩封‘淑惠郡主’,赏与北郡王太妃为女;即着北郡王选择佳偶,奏闻赐婚。钦此。”   甄公道 :“我欲自去宣旨”。贾政道:“我当奉陪。” 次日,起身到庵,只见芳官等已先在伺候。甄公便请郡主接旨。黛玉出来仍是道装,贾政只道:“谢了恩,再换命服。”   那里知道宣旨已毕,黛玉不慌不忙奏道:“一介女流,蒙皇上格外洪恩,天高地厚,粉身难报。但孤露余生,不愿受封。   尚有陈情表章一道,求大人转奏。” 这表黛玉于昨晚得信后, 已先预备。甄公忙将副本启看,不特情词悱恻,就是这笔簪花书法,已堪钦敬。看完了道:“自当代奏,但恐圣上未必肯依。”   贾政也没法,遂同吃了两道茶,仍回公馆。   恰好甄宝玉因省亲到扬,过来请安。贾政出见,本系宝玉同年,又见他仪容举止,十有八九,不免动了个见鞍思马之意,虽勉强支持,送客去后,叹了几口气,闷闷不乐。晚饭后,恰好包勇来告假,跟甄公子去金陵家中看看。贾政道:“他明日就去么?”包勇道:“明儿一早就走,不过三五天耽搁就来,奴才仍旧同来。”   贾政点头应允,随即上牀。想宝玉疯病,据他母亲说,实因黛玉而起;莫不是逃走出家,也因黛玉。又想起黛玉之母,从小与我最友爱的,不幸身亡,单留此女。我原该立定主意,将黛玉定为媳妇,如何出门时,草草聘定了宝钗?这总是太太姊妹情深。姑嫂念薄。故自己外甥女,便要聘来;我的外甥女,便要推出。抬老太太作主,叫我不敢不依。其实黛玉为人,又稳重又伶俐,开首来府中,人人称赞;老太太也珍爱他同宝玉一般。后来呢,总为琏儿媳妇在老太太面前说长说短,又在太太前说白道黑,即便赞他,也是暗里放刁,形容他的尖利。后来太太也一路说去,老太太也不大疼他,我在中间,岂不知道。   好好的荣宁两府,被琏儿媳妇弄得家破人亡- - 人命也来了,私通外官也来了。直到而今,还落下个重利盘剥小民的名号。   毕竟是他妒忌黛玉,只恐做了宝玉媳妇,便夺他帐房一席,故此暗施毒计,将黛玉气死;便又迎合太太,娶这宝钗过来,忠忠厚厚不管闲事。我且闻得,吉期宝钗还借了黛玉的名哄宝玉,才得做亲,岂不可笑?就是宝钗委曲相就,也甚可耻!昨日看黛玉奏章内,如“两小无猜,桃偏短命;三生有恨,兰自孤芳”,以及“远钟建负我之嫌,甘右军誓墓之举”等语,已隐约说在里头。万一圣上查究起来,自家贵妃丧中娶妻,比琏儿娶尤二丫头作妾,其罪更大,岂不可怕!若得宝玉回来,我索性奏明,仍将黛玉娶来也罢了,偏又没找处。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   到了五更,朦胧睡去,只见贾母走来道:“这事是我的错。   但他二人团圆近了,府里也就重兴。你莫着急!” 贾政醒来, 已是红日满窗。去拜甄少爷时,已早走了。   却说甄宝玉同包勇到了南京,住了两日,仍即赶回。路过栖霞,忽听得有人在林子里念诗,不胜诧异。及细寻时,却是一鹦哥在树上念黛玉的《葬花诗》。 甄宝玉要捉他时,又飞过 河去了。赶到渡口,明写着:“迷津渡”, 因即渡了过去。那 鸟又在前念诗,赶去又走。转过几弯,有一小茅庵。那鸟飞进去道:“宝二爷,宝二爷来了。” 甄宝玉也进去看时,一人与 己无二,发起怔来,道:“你可是宝二爷?”那人也道:“你可是宝二爷?”甄公子道:“你是假的!” 那人道:“你是真 的!” 因起来拉手道:“寒舍一别,悠忽数年。因弟弃家外出, 久未接教。” 甄宝玉方知原是宝玉,便道:“那年幸列同榜, 即造府奉候,仅见令侄同年,知兄已迷失,不想在这里遇着。   现在年伯因堤工紧急,家父同在扬州,兄极该去定省才是。”   贾宝玉道:“弟此行原为家父堤工而来。但家父庭训,兄所稔知,要年伯为之先容才好!” 甄宝玉欣然应允,一面令包勇通 知,一面并马入城,同到制台署中。甄宝玉替贾宝玉回明原故,甄公也欣然先打道去拜贾政,随后两位宝二爷一同到公馆,贾政即命传入。   贾宝玉见老爷同甄公坐在上面,忙即跪下。甄宝玉也欲陪跪,贾政忙用手扯住,一面喝宝玉道:“你这死不了的畜生!   今日也见我么?”宝玉忙碰头,贾政究竟心痛,随转过口道:   “今既甄年伯说情,暂且饶你,可将你这几年在外光景,一一禀来!” 宝玉忙打千道:“儿子出场迷失后,就跟了师父在庐 山竹隐寺打坐。前日,师父忽叫我道:‘你俗缘到了;你父亲的大功也要你去,才得完竟。’因给儿子一瓶泥,叫做‘息壤’。   就领儿子到这葫芦庵坐着,道:‘有一同你一样的人,就来了。’坐不半日,果然甄年兄来了。” 甄公道:“可见事有 定数。如今难得大人骨肉重逢;大功即峻,岂不大喜!” 贾政 道:“这是小子们谎话!大人也信他呢?”宝玉打千道:“师父吩咐,明日未时是四巳未,便可施工。叫儿子仍旧僧装,将泥布洒,便有效验。” 贾政道:“一派讹言,明日不准,再问 你!”   到了次日,等至未时。宝玉戴了毗卢帽,披上袈裟,一双白足,在顶溜处洒泥,念大悲咒。只见那水,始而势甚汪洋,到第二遍,水势渐杀。直至第三遍,便露出泥来,可以施工,因即赶紧不埽。不一时,口子就合龙了。两岸堤上人千人万,多跪下叩头,道:“这是圣上洪福,才有这样活神仙下界。”   甄公一面请宝玉易服,一面和贾政道喜,商量奏稿。贾政道:   “小子侥幸成功,万不可归功于他!甄公那里肯依,竟六百飞递奏闻了。   这里贾政便同宝玉仍回公馆,心里兀自喜欢。想起黛玉来,是宝玉心上人,况此刻彼此都算有功之臣,尽可办前晚间所想之事,便道:“你林妹妹回过来了,你该去走一遭。” 宝玉答 应。   次早一骑到庵,先是李贵、王元等迎着请安,随进内见了芳官,道:“那日太太打发你去了,我心如刀割。不想,如今又得见面,凭你怎么,不放你去的了。” 紫鹃、五儿也即出来 请安,宝玉道:“好,好!我们如今可以长在一块儿了。” 紫 鹃道:“有句话你莫伤!郡主说,今日不能见你。有对一副、珠一粒,你对上,将珠拿去。” 宝玉接过看时,那珠是浅绛色 的;对上写着:“空不异色,色不异空”, 便问:“这珠那里 来的?”紫鹃道:“这是郡主回生时,口中吐出来的。” 宝玉 心下领悟,拿起笔来,对道:“佛即是心,心即是佛。” 写毕, 就将自己这块玉搁在上面,将珠及对上联收起,道:“不必见了!烦你送了进去就是了。”   原来黛玉心中本有宝玉。因现在抗表辞婚,不便先见,故以此试他。那知宝玉静坐了几年,心下明白,不像前番黏滞,所以竟以珠易玉,又似参禅,又似送聘。那时五儿忙接过来,送进去。宝玉也不等回复,回去了。   不一日,黛玉辞封折子批回:“不准辞婚,只准修墓。事毕,然后缓程进京。” 一日,宝玉折子也批回了,道:“贾政 父子有功于国,贾政升授兵部尚书,所遗之缺,即着宝玉补授,加封子爵。” 又一旨与甄公道:“前此林黛玉辞封表内,似有 不得志光景,经朕看出,细询北郡王,当将原委奏明,也深为抱屈。因宝玉没寻处,难于位置。今既来扬,又他二人:一奠民居,一济民食,俱建不世大功。特降此谕。” 命甄公即速料 理,先为完婚,俟秋凉双双回京,以偿夙愿。并令钦天监择了八月十六日婚期,赏了金莲烛一对,命服两袭;又加赏黛玉,太监八名,宫女八名,金如意一枝,玉剑一具,随后进发。甄公不敢怠慢,即至公馆,邀贾政同去。   那知黛玉虽心有宝玉,但他已悟道,全不在世俗恩爱面上。   前日见宝玉之对,叹为知己;如今忽有此举,转觉多事,所以只推病不能出见。甄公便问贾政,贾政也没理会,便问宝玉。   宝玉道:“有缘无缘,总是前缘。大人不用急!” 贾政愈觉诧 异,因想紫鹃与黛玉最好,复打轿到庵,屏去从人,与紫鹃细细讲明,托他与黛玉前设法圆全;并向紫鹃打了一拱,吓得紫鹃连忙避开,然后回道:“奴才们敢不尽心?但终不便上台盘。   甄少奶奶李三姑娘与郡主旧好;又是表姊妹,现在南京,何不请他来?便好入内了。” 贾政大喜,便与甄公商量。不三日, 便接了李绮来庵。   初到这日,彼此叙旧,却未提起。次日,李绮又到卧房坐着。紫鹃回道:“妙师第二封柬帖写的今日之期,在那里开看?”黛玉道:“仙师柬帖必须拜读!待我挣起来。” 紫鹃与李绮丢了眼色,李绮差人赶去通知。这里黛玉梳洗已毕,至佛前焚香,将柬帖拜读,又是一首七绝:   双双跨凤了前缘,夫贵妻荣四十年。   明月二分照乔木,红花碧柳更啼鹃!   黛玉心里明白,默然坐下。   忽报甄公要见,黛玉只得出来,甄公将廷寄的话说了一遍。   黛玉谅难推辞,便站起来道:“圣恩高厚,遵旨便了。尚有不尽之言,当托尊少奶奶转达。” 甄公大喜而去。 李绮便问 :   “尚有何事?” 黛玉道:“将来办理,须要就在祠堂,庶算父母之命。至芳官等三人俱生死姊妹,必要同在一处。” 李绮 道;“这却不难,但芳官这一头青丝怎样呢?” 郡主道:“这 也不难,我这里有元霜丸,涂上一晚便可长出。但恐芳妹不肯。”   李绮道:“除非如此如此。” 黛玉点头道:“妙!” 当日午饭,李绮正席,黛玉对面,芳、紫三人打横坐下。   吃酒中间,行起“打五更令”来,把芳官灌得大醉,又像前在怡红院里,不知人事了。大家扶他睡下,忙将丹化开涂上。及至芳官醒来,头上奇痒,用手搔时,却又碍手;忙起来照镜时,竟如如来螺髻一般;用水洗开,已有二尺余长。芳官发狠,仍旧要剪。黛玉忙将剪子夺下,力劝了一番,才得安静。紫鹃忙将余下的元霜丸,托李绮即送去与宝玉,一样涂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4回 谐凤卜珠环赐卺 惩鸠占金伤别离

话说李绮就将黛玉所嘱之事,去告诉甄公。甄公与贾政商量道:“紫鹃三人之事,俱见贤慧,惟有叹服。只祠堂迎亲一事,究嫌路僻房窄,不若将扬州天字第一号公馆内三厅,改为林公祠堂,安置林公夫妇栗主;楼上为‘御书楼’,贮放赐物,庶乎两便。” 李绮又到庵来,大家接着说话。 忽报外面有一女尼要寻芳官,命即进来。看时,却是蕊官,便问缘故,蕊官道:“藕官,四月里忽梦药官哭着邀他同回南去,醒来告诉我。我说他见你回南,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知次日便有些发烧,日甚一日。到七日上,对我道:‘和你假夫妻数年,不忍相舍,但今日药官必要同回,又却不得。我去之后,你能将我二人送回去,便可以真易假,共了青缘。’我哭着允了,藕官就没了。我今携他二人骨殖回来,顺便看你。”   芳官未及回答,黛玉道:“来得正好!我们去后,你竟在此住持,并就近觅一骨塔,不好么?”蕊官就住下了。   隔了两日,甄公来说:“御赐物件及太监、宫女等俱已到扬,请郡主进城。” 郡主当即收拾,下船动身,午刻已抵东关 码头。先是太监、宫女等叩见,随后王府所拨四品护卫一员禀叩,并奁具单呈上。随即吹打放炮起岸,一对对龙旌凤幡,雉扇鹊炉,后一把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后面方是八个人抬着一顶金顶红呢大轿,缓缓而行。随后三乘青呢四轿及小轿、跟马不计其数。到了头厅,太监跪请下舆。郡主先到二厅,向北三跪九叩。   谢恩毕,复至东首祠堂行礼,后退入上房,吩咐:“一应禀贺人员,概行辞免。” 方与紫鹃等一面将住屋派定,一面将京师 带来各信拆看,以及十六应办事宜- - 黛玉便授意紫鹃等告知李绮,转告甄公办理。   到了这日清晨,甄公盛服,全副执事,到公馆禀贺,禀知吉时。随请甄公西厅小坐,命护卫持北静郡王名帖,并王府仪从,请郡马入赘。   宝玉朝服乘坐八轿,到了府门,将职名递入里面,传点放炮,护从等威武三声,开了大门。宝玉下轿,同守宫太监至内宅门,禀行国礼。里面三吹三打,郡主升坐,太监将职名递与宫女,宫女递与紫鹃,紫鹃呈上,过目后,吩咐免礼,打拱。   宝玉朝上三拱,退出至大厅等候。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金堂玉槛,绣户锦帷:“说不尽帘卷虾须,扇移雉尾,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贵主家”。   等了一回,又见里面:先是廿四名女乐奏着笙歌,随即提灯、宫扇,双双引道:“然后簇拥郡主,花团锦簇出厅西立;太监遂引宝玉并肩东立,拜了天地、和合,一同谢恩谒祠。然后退入上房,照南方例,行合卺、撒帐等礼毕,随即双排仪从,到贾政公馆拜见,贾政关门,谢不敢当。   回府后,又传点开门,郡马、郡主双双升座,紫鹃等三人先上来叩见,立受两礼。随后太监、宫女叩见,王府四品官及护卫人等叩见。然后护卫即将扬城文武百官及绅商人等禀贺,职名递进,郡主道:“甄公,不劳各官,免!” 纷纷退去。 太监等重又摆团圆家宴,请夫妇二人入席。女乐们登场唱戏,至月上始散,送入洞房。那时,正玉溪诗“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的光景。做书的懒说俗套,想两玉儿自不免俗一俗套一套了。   次日早晨,贾政来府,开门请轿。宝玉至大厅引道进来,到内宅门,郡主也搀扶接出,同入上房,请贾政升坐,贾政不肯,立受两礼,然后入坐。郡主送茶,贾政止住。郡主道 : “黛玉本系老爷甥女,又在府中生长,与亲生一样,正该格外侍奉。现虽蒙恩受封,还求老爷不拘俗礼。” 贾政道:“郡主 前在政处,诸事不周,方深愧歉!此番蒙恩赐婚,正如‘凤入鸡群’,叨光不浅,诸事还望海涵。” 郡主谦不敢当,随又将紫鹃三人吉期回明。贾政道:“但凭郡主。” ;因即叫宝玉同 了去谢甄大人去了。   过了一日,先与紫鹃圆房。这夜宝玉便问:“那时郡主故后,我找你,你总不理我。后来我要还和尚玉时,你又同袭人拉住我,什么道理?”紫鹃也笑道:“不是郡主坐了西洋自行船来了,我还不理你!但是我早看得出你们光景。那时,我托姨太太做媒,姨太太故意说我,要等姑娘嫁了,好择一个小女婿。再不道小女婿就是你呢!”   次日,轮到芳官。宝玉便问他:“头发长得能快?”芳官就将元霜丸的缘故说出,宝玉说:“这丸药本好,我的头发也就是这样长的,但不如你又黑又光。老实说,你这头发,怡红院里洗头时候,我早赏识了。” 到五儿这夜,宝玉又说起 :   “那前日,我病叫你伺候,刚到好时,被薛、袭二人故意查问,以致冲散;如今也过明路了。”   不说宝玉在这里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及时行乐。却说宝钗在京,屡得江南消息。因思天已渐凉,自己虽尚可支持,但薛姨妈处寒衣等俱未周备,近边又一无可商。闻黛玉如此富厚,他前在京时,常送燕窝等物,外面是极好的。但我借他名成婚,他尚未知;以及平时种种阴谋,日久事明,紫鹃岂有不与他说之理。欲与通挪,恐又无益。正在柔情万种,忽听得玉钏儿道:   “恭喜二奶奶!宝二爷已经回来,并得了功了!” 宝钗连忙赶 到上房,只见贾琏正在将甄公折奏念着,听了,大家彼此喜从心起,笑逐颜开。薛姨妈等都来道喜。   不一时,贾兰从衙门里回来,先请了薛姨妈安,又替王夫人、宝钗道喜道:“此刻北静郡王说,老爷已升了尚书,宝二叔转了内阁学士。府中正要兴了。但只是还说道,……”说到这里,见宝钗在座,便不说了。王夫人道:“还说什么?只顾说!” 贾兰道:“还听得说,将林姑娘赐婚与宝二叔了。” 薛姨妈道:“既如此,这里二婶子呢?难道当今不知道吗?”贾兰道:“知道不知道,却关我不着,但赐婚是真的。” 宝钗听 了,呆着洒泪。李纨忙道:“莫信这糊涂小子,怎么琏二叔不知呢?”贾兰道:“北静王到尚书房亲口说的,还说与你们多了一重亲了。”   正说话间,忽报宫里夏太监传王夫人接旨。王夫人忙即易服,贾琏、贾兰扶着出去俯伏。夏太监道:“奉旨:问宝玉前娶薛氏时,借林郡主名完婚,真的么?”王夫人不敢谎奏,道:   “真的。” 夏太监道:“既如此,有旨一道,着遵谕办理!” 王夫人忙开看时,道:“宝玉此番赐婚为郡马,已特谕甄应嘉就近办理。其先娶薛氏,如果明媒正娶,自当另为位置。今闻其竟借郡主名目完姻,即为李代之谋,殊失桃夭之正。黛玉现已正位,瑾瑜在握,焉用武夫?薛氏着即离异归宗,毋任鹊巢鸠占,致干察究。” 谢恩已毕,夏太监道:“本来因勋旧世 家,未便休回,后听得顶替一节,圣心大怒,故隆此谕。” 随 即上马,去了。   王夫人进来,只见宝钗哭得泪人似的,便道:“怎么了?   都是凤姐儿遗祸,我也没法,只有写信与你公公再商。” 宝钗道:“还有什么商量?太太得了一位又富、又伶俐的郡主做媳妇,比我又穷又笨的,不好么!只我休了回去,有甚面目见人?就是这里寻个自尽罢!” 薛姨妈道:“你也不犯,我们也一 分好人家,为了这支亲,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心机,才得成就。女婿偏疯了,做和尚了;如今又如此结局,都是府里的好处!我们虽穷,和你纺线织麻也过日子。冷眼看着便了。” 王夫人无言可答,惟有追恨凤姐。岫烟道:“凤姐 也是为王家一脉,故设此计。人也没了,也不值提他。但是奉旨事件,宝姊姊必得到我们那里住几天,再等江南的信。不然,这抗旨的名目,太太也当不起。” 李纨、平儿道:“邢妹妹所 说极是!宝妹妹只算去看姨妈,且住几天,一应供给,这里送去。信到扬州,老爷和宝二叔断无不想方的道理;就是林妹妹,和宝妹妹也好,还可从中着力。” 薛姨妈道:“不承望这些! 宝丫头,只算你女婿没有回来就是了。” 宝钗道:“他没回来, 我还是他的人;他回来了,我倒不是他……”说到这里,咽住着晕过去了。莺儿连忙救醒,遂同玉钏扶至房中歇息。姨妈等也都散了。   宝钗又恨又悔,又气又苦,整整哭了一夜。次早,便命莺儿收拾:“凡宝二爷的东西一齐撩下,只带自己的衣饰。至你,或在这里等二爷;或不嫌弃我,同我过去:听便!” 莺儿道: “他待姑娘如此,我等他?”刚刚收拾得完,姨妈又差同贵来接。宝钗含泪到上房,辞了王夫人。李、平二人赶来送别,宝钗道:“妯娌一场,如此分手,我也不久人世,新人来时告诉他,我索性替他死了罢!” 遂上车而去。   李纨、平儿送了回来,恰好贾政的信也到了,也有宝玉的禀帖:只说自己回来及堤工告成,并与黛玉以珠易玉的话,并不提宝钗一事。王夫人殊为诧异,遂将宝钗的事详细写上,要他父子出力圆全。过了半月,贾政回信来说:“顶替一节,本太荒唐;现奉明谕,万难抗违。况宝钗娶回家后,查勘家产,老太太归天,强盗打劫,……虽不干他事,坐家命也太不好。   现在两玉儿正在赐婚热闹时候,告诉他恐又闹别的缘故,所以信也不给他看,也不给他知道,太太也可不管。” 王夫人看了, 甚为纳闷。   贾琏又进来回道:“刚才北府里来说,林妹妹江南有信,仍要在大观园和众姊妹叙旧。先从北府里会转一万银子,托侄儿修办,侄儿回明,才敢动工。” 王夫人道:“这园也坍塌很 了。这银子够吗?”贾琏道:“够是够了,但还要建一阁供芙蓉神。” 王夫人道:“这又奇,园里花也多,怎么单塑芙蓉神 ?”玉钏在旁道:“太太不知,这芙蓉神,宝二爷说就是晴雯妹妹。” 贾琏道:“既如此,人也死了,那里塑像去?”王夫 人道:“像不像由他!倒是老爷信上这么说,我如何对得住姨妈和宝姑娘?”贾琏想了一回说:“太太只说身子不爽,概不见人。等他江南来了,就怨不着太太了。” 王夫人只得依计而 行,托病在家。那园中也就收拾起来了。俗知宝钗如何,下回分解。

第5回 偿旧债一样葫芦 荷新封两般翟茀

却说宝钗虽回薛宅,原想江南信来自然设法,那知半月杳然无信。正在暗里着急,忽见定儿一行泪一行告诉道:“我替二奶奶倒砂仁汤去,蟾姑娘吆喝着不要倒。我说,姑娘气息,略倒点儿不值什么!他说:‘既不值什么,你就去贾府里倒去,我这里轮不着贾府里奴才倒!’我还说,我就不倒,但蟾姑娘不犯生大气,奴才奴才的!蟠大爷听见赶出来,说我骂了他,踢我两脚,碗都砸了。还说‘什么好货?前因宝玉给他老子打了,就歪派我说了他坏话,参唆太太和我淘气。后来就靠着这个金呀、玉呀,阴谋诡计,对上宝玉,趁我不在家,偷偷儿嫁了去!就该长在他那里,怎么又回来?还叫那奴才秧子在这里闹……’”定儿没有说完,   宝钗“咕咚”一声倒了。莺儿赶忙哭着、叫着,姨妈和岫烟听得也来了,救了半日,宝钗“哇”的一声,吐了一口红,才醒了。   原来薛蟠自香菱死后,仍去找了宝蟾来做妾,诸事把持,连姨妈也常受气。薛蝌本有夙嫌,只得弄一馆,上议叙分发天津去了。邢岫烟性子最好,任他吵闹总不言语。惟宝钗是贾府的人,还让他些;今见奉旨休归,正想降伏,借着此事就闹起来了。那时,姨妈要教蟠儿理论,宝钗带病力阻,但自此卧牀不起。   一日午后,独自挣起来,坐在房里,听得外面道:“莺儿姊姊在家么?”宝钗就问:“是谁?”那人急忙进来请安,却是傻大姐。宝钗道:“你是太太差来的么?”傻大姐道:“不是,太太叫我到园子里剪花。恰好这两日工匠出入,外面园门开着,我趁便来望望莺儿,和他借条裙子。” 宝钗道:“借裙 子怎的?”傻大姐道:“二奶奶不知,林郡主与宝玉爷九月初三要回门呢,合府热闹非常。我想临时难借,故赶着来和他借定了。” 宝钗道:“你们江南信还没到,你怎的知道?”傻大 姐笑道:“二奶奶不知,信早来了。我听得他们说,就因你这里事,老爷不肯管,所以瞒着你。不然,那些修园的银子,那里来的呢?”   宝钗听了,就和衣倒下,不知不觉只见凤姐走来恭喜道:   “宝妹妹,另对了亲了。” 宝钗着急道:“你说什么话?”凤 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就是南京甄宝玉的二房!” 宝钗发急道:“我的事都是你误的,你还刻薄我!” 凤姐道:“别人怨我,罢了。你怎么怨我?我问你:假造金锁,说是金配玉的,是谁?坐在牀上替人家赶苍蝇的,是谁?借衣妆棺,说不忌讳的,是谁?未做媳妇,先在上房及园中监察的,是谁?先打算兴园中利的,是谁?就是顶替娶你的时节,你不上轿,难道‘牛不吃水,强按脖子’么?”宝钗此时心中干急,又说不出来,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贾母在一处。于是两腿跪下,抱着贾母的腰说:“老太太,救我!” 但见老太太呆着脸 儿,笑道:“如今不干我事了。凤姐儿,你送他到宝玉处一看,就明白了。” 不觉身子虚惶惶的,就进了怡红院。笙歌缭绕, 多少人拥着宝、黛二人坐在上面,交杯饮酒。打横西首是紫鹃,五儿东首,虚着上座,下面便是芳官。宝钗顾不得人,叫道:   “宝玉,你好,你好!” 只见宝玉笑道:“宝姊姊,林妹妹这 苦味儿你也尝着了?”就将来,把他向东首上座一推而醒,已是三更时候。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股凉风,吹得寒毛直竖,无可奈何,又躺下了。   且说如今黛玉因贾政父子要进京复命,选择了九月十五,大队人马动身。十月朔,已到良乡。北静王又着宫官迎着,要接郡主先到王府。宫官回明,贾政就先走了。这里贾政父子至铁槛寺住下。次早大朝,龙颜大喜,加贾政宫保,宝玉命在枢密院行走。谢恩出来,北郡王在朝房等着,贾政忙趋上,叩谢北郡王道:“正要上北府去。” 北郡王道:“亲家合嘛!初到 事忙,竟请回府。妹丈自然到舍下,见过家母,再同舍妹双回。   但家母同舍妹尚在宫里呢!”   贾政因命宝玉跟去,自己先回府第。只见府门口的灯楼、彩球,已经出色。自赖大、林之孝以下的十余人,一排儿分两边站着。正门、两角门六扇齐开,一直望进去花园似的,一路的衔牌摆着,也数不清。到了垂花门口,便是十来个五彩扎成的香云盖,涌起一座鳌山,挂着各色式样玻璃的灯,垂下络索。   穿堂上通是宫灯、明角,十分灿烂。就是那些陈设古董,也各自配着颜色。这自鸣钟一响,便应着一二百座一同的响将起来,真如月殿云阶一般。贾政下轿,贾珍、贾琏便令合家大小人等上前请安。贾政问:“多已完备了么?你兄弟在北府里,就同郡主来了。”   停了一会,只见王府里多少护从簇拥着宝、黛二人,到了二门下轿,先拜了家祠。贾政因天气甚短,恐郡主太劳,就说自己拜见过了,叫王夫人陪邢夫人同见。以后“玉”字辈男女分作二起,“草”字辈也作二起,直至贾蓉、胡氏,礼毕,重到荣禧堂设席家宴。中间朝南一席,郡主独坐;对面两席:西首是探春等,东首尤氏等;东边上首朝南是邢、王二夫人,巧姐旁坐。唱的是《长生乐》,乃刘、阮入天台访仙女,先遇了无数山妖木怪,幸观音救护,仍得合为夫妇故事。   席散入房,黛玉便问:“宝姊姊呢,怎么不见?”宝玉道:   “我问过太太,说我出家后,他就回家养病,至今未愈。我明日要去看他。” 黛玉道:“你还做梦呢?”便将奉旨大归一节, 详细告知。宝玉道:“顶替一节本属荒唐。但宝姊姊不比袭人,那袭人在前使多少诡计害你,这顶替又是他起的,我走了他就嫁了人,这种没良心奴才,断断不能再用。至宝姊姊,究竟是自家姊妹,况他不过不能匡正罢了!若长在姨妈家,是我薄幸了,怎么好?”郡主道:“你放心!我昨在北府里,太妃娘娘告诉了我,我就求了太妃,朝见时同求宫里,圣人已允下了。   明早你进朝,定有恩旨,你就捧了到姨妈家,我在那里等你。”   宝玉大喜。   明早郡主到上房请安,就提起宝钗。王夫人道:“这事连我对不住他。因昨儿好日不便说,但终要郡主设法。” 因将前 事说了一遍,郡主也将求过中宫,大约今日有恩旨,要去接他同来的话回明。王夫人大喜道:“这样大贤大德,我从前实在糊涂,错认了人!”   郡主即坐轿到薛家。薛家本无甚人,这日薛蟠又同宝蟾上夏金桂的坟去了。顶马到了,将鞭子打得门乱响,说“郡主拜会 ”,慌得同贵把门开了。郡主至大厅下轿,姨妈领岫烟出来 跪接,郡主急忙扶起,拉手同入上房。问宝姊姊在那里?随同姨妈到宝钗牀前。宝钗无奈,便叫莺儿、定儿扶着要起来。郡主止住道:“我和你至好姊妹,断不要拘礼!” 就在牀沿坐下。 只见宝钗玉容消瘦,十分憔悴,喘了一会,随说道:“蒙郡主光降,苦命的人得再见一面,实为万幸!” 郡主道:“姊姊, 你的心事我知道,我今日特来请你回去。” 宝钗叹了口气,又喘了一回道:“从前作事荒谬,自悔无及。今虽蒙郡主海涵,奈有当今的明旨在这里。” 郡主道:“宝玉就来,来时便有恩 旨,只顾放心。”   正说着,只见宝玉一直进来, 先替姨妈请安, 随叫一声“宝姊姊”, 四个眼睛相对瞪着,这种盈盈有泪、脉脉无言的 光景,实难为情。倒是郡主问道:“恩旨已有了么?”方把宝玉提醒,道:“正是。宝姊姊已封为淑人,着即接回完聚。即刻来降旨了。” 大家从新道起喜来。宝钗满眶眼泪道:“总是 郡主恩典,至死不忘!” 郡主道:“自家人莫说这话。倒是宝 姊姊须挣扎起来谢恩,才好。”   那知宝钗的病,本因大归忧结所致。今闻重得团聚,又封了淑人,正如前书颦卿绝粒时候,知侍书说对亲的是假话,便陡好了一样。况郡主又亲手将人参膏子浓调送喝,此君绝交已久,忽然闯来,力量甚大,便道:“郡主福星降临,已觉神气清爽,承谕极是!” 就叫莺儿扶起梳洗。人逢喜气虽则瘦怯, 也可勉强支持。郡主一面命人去取三品命服,一面预备香案才毕,夏太监一马已到。宝钗左手扶着莺儿,右手扶着雪雁,俯伏听旨,道:“前将贾宝玉所娶薛氏勒令归宗,咎由自取。但昨林郡主入宫,再四代为恳求。薛氏着仍令接归完聚,并封为淑人,以彰郡主檀木之德!” 谢恩已毕,太监自上马去了。宝 钗又要叩谢郡主,郡主力辞,便请姨太太同过去,姨妈道 : “今日舍下无人,过日再来道喜。” 郡主见薛家十分清苦,岫 烟连那年当在“恒舒”几件棉衣,都不在身上,知断不能就来,便命拣一乘后档软辇车与宝钗坐了,自己仍与宝玉坐轿同回。   到家后,婆媳、妯娌自有一番尉藉的话,不必细说。   次日,郡主又命紫鹃拿二百银交莺儿,私自送到薛家添补衣服。去后,只见宝玉进来,笑容满面。郡主问道:“又为着甚的?”宝玉道:“今日是云妹妹的妹夫三周年。我刚才去作吊,见云妹妹正哭得凄惨,那知他妹夫从外面好端端走了进来,大家骇得要死。妹夫道,他并没死,是甄士隐仙师度他出世,今才回来。- - 替我一样。” 郡主道:“胡说!你是下场迷失,事或有之;他明明病死,有尸身,有棺木,如何说得去?”宝玉道:“大家也这么说。他说,他棺里是条竹杖,系仙师的遮眼法。云妹妹不信,即刻叫人将棺木劈开看时,果是竹杖,方才信了。因问他,既度了去,为甚又转来?他说,那日因我的师父到甄仙师处下棋,说起我已下山,他心里动了一动。那知甄师送客后,就叫他吩咐道:‘尘缘已动,不能再留。’说他尚有三十年洪福,索性去享了再来。但他必改了姓甄,功名方顺遂。他尚在徘徊,仙师把他肩膀一拍,吹了口气,就在空中虚飘飘的驾云一般,等下地来,已是自家门首。他所以已改了姓甄,名继,明日来时,竟叫他‘甄姑爷’是了。” 郡主听了, 也替湘云惊喜,因道:“我前日去看云妹妹时,光景迥非昔比!今有这件大喜事,也得花好几个钱,你明日带一百银子,并你的几套衣服去与妹夫,才是。” 宝玉道:“不错!” 遂即收拾完备,次早亲身送去。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6回 秋阁感情收蕙妾 冬闺集艳拜蓉仙

却说宝玉到湘云处去了半日,回来道:“你送他的衣服、银两,我已交给他了。云妹妹欢喜得了不得,先给你道谢,说还要亲自来呢!” 郡主道:“我也要会会他,但不知园中工程 已完了么?”宝玉道:“工已完了。芙蓉祠也造得十分华丽。   可惜塑的像那里赶得上晴雯妹妹,还得另塑!” 芳官道:“凭 空塑,那得像?不是四儿妹妹前儿因与晴雯妹妹一样,太太才撵的,他出去不肯提亲,仍在家里,找他来就得了。” 宝玉道: “我正想着他!” 便不觉流下泪来,郡主道:“这又何必?” 便吩咐林之孝家:“将四儿母女传来见我。” 不一时,就来 请安。   黛玉看四儿又长大了好些,越出落得丰神秀丽,与晴雯一样。便向他母亲道:“我这里没有人使唤,你女儿系旧人,故叫你来商量,仍留下我使罢!” 他妈求之不得,千恩万谢去了。 郡主笑道:“四儿,你来了,我有差使。你与晴雯本是相像,明儿塑像的来,你见他一见,好塑。” 四儿忙道:“这倒可不 必!他有他自己描的小照。奴才前番作戏道,替奴才画的,抢来搁在箱里。及被撵的时候,大家心慌,不及还他,至今还在。”   宝玉就命拿来看时,竟与活时风流无二,并手里恰好拿一枝并蒂芙蓉,不禁大喜说:“不必再塑,就将此画挂起来更好!”   那晚宝玉梦中,只见晴雯道:“宝二爷,很难为你。我特来谢你!” 宝玉就问他:“一向在何处?”晴雯道:“人间天上,似有如无;来的处来,去的处去。” 又问他:“何不还魂 ?”他道:“我们隶籍芙蓉下界了缘,从不长住。所以坡老诗才说:‘飘然而来谁使令,肃然而去不可执!’况我的遗骸虽化,剩下的尚有两个指爪,现在你处。若当月白风清,及有要紧事时候,准天师府里信香例烧起来,我就会到。” 因道 :   “我同你看一人去!” 随到一所块,只见袭人披了头发,光着 身子死白狗似的仰面躺着,和蒋玉函在那里干这警幻教导的事。   只见袭人道:“你们做小旦的,动不动献后庭花,那个也同前面一样么?”玉函道:“一样不一样,你就试试。” 说罢,抱 着袭人翻过来,捧着他粉光玉致所在又弄,袭人在下面挨痛忍受。晴雯忽将牀上挂的茜香罗汗巾抽来,在琪宫项脖上绕了一转,拉着宝玉就走,说:“三元甲子之后自有效验!” 宝玉惊 醒,告诉黛玉。黛玉说:“我也梦见他来谢。” 大家诧异,遂 定了下元日送主入祠。   恰好史湘云先期来谢,留他住下。随即遣人各处通知,薛姨妈、邢岫烟、宝琴、探春、宝钗等先后俱至。到这日早晨,郡主先派紫鹃、芳官到园中照料一切;自己亲去请薛姨妈、邢、王二夫人进园。恰好李纨、平儿及众姊妹并巧姐都在上房,随同入园。过了沁芳亭,先至潇湘馆坐下,紫鹃忙送上茶。姨妈道:“记得那年,老太太在这里和凤姐儿论软烟罗,还像没儿时,那知光景都换了。” 王夫人道:“凤姐儿巧劲儿很有,可 惜总弄巧成拙。” 李纨笑道:“郡主,那日宝二叔闻你的信, 到这里这种大哭,泥佛也下泪呢!不信,问紫鹃?”紫鹃抿着嘴道:“宝二爷哭倒不打紧,倒是郡主回首时,若不是大奶奶在这里,一个正主儿也没有呢。林大娘还死拉我出去!” 郡主 道:“他是大管家娘子,自然该巴结新主儿!” 林之孝家恰在 旁站着,把脸涨红了,忙退出去。探春怕王夫人不好意思,道:   “再游一处罢!” 随到怡红院,芳官接着献茶。邢岫烟道:   “这海棠又开了。那年失了玉,妙玉扶乩,什么‘青埂峰’、‘大荒野’,二哥哥后来到了没有?”宝玉道:“说到就到,说不到就不到。邢妹妹你还执滞!” 王夫人想起袭人,因看着 宝玉,和宝钗道:“早知他仍回来,我与你坑了个人!” 宝钗 道:“太太说袭人么?要他来也不难,他本来又稳重,又妥当。”   宝玉冷笑道:“宝姊姊说他稳重,自然稳重。可惜你没有同我做梦呢!” 黛玉道:“正要回明太太,这怡红院旧人死的死, 嫁的嫁,只有四儿和莺儿,求太太都赏给宝玉罢。大家也有些照应。” 王夫人道:“只要你们姊妹情愿。宝玉此刻居然是大 人了,我还管他呢!” 宝钗道:“听凭郡主大裁,敢不跟着!” 说着出了院。到紫菱洲,说起迎春,大家落了些泪。随到秋爽斋,探春道:“这儿株芭蕉,我至今爱他,可惜少得多了。   郡主可补种些,仍等我来住!” 因放船到缀锦阁。郡主道 :   “三位太太请坐。我们要上去祭芙蓉仙去!”   上去看时:只见流苏结绮,软绣开屏,烛影摇红,香烟篆碧,中间供一幅小像,丰神旖旎,宛如凌波仙子一般。座下即供着个美女耸肩瓶,瓶内一枝风露清愁本色花。底下四十个缠丝五色玛瑙碟,装着四方冬夏时鲜果品,其余便是前书所谓“沁芳之泉、枫露之茗”。中间设下绣彩拜褥。先是郡主赐香,次即宝玉穿着雀金泥裘主祭,紫鹃等陪祭。祭罢,把前日这篇诔文改了好些,对众读毕。然后李纨、岫烟以下与晴雯好的,无不来助祭,宝玉力辞不肯,只得在旁还拜。又有麝月、雪雁一班,虽如今当了管家娘子,旧时同事也来尽礼,随又玉钏等也来叩谒,闹有一顿饭时,方毕。   下楼来,郡主道:“日将午了,太太不要饿了。午饭摆在那里?”王夫人道:“还是这里罢!” 紫鹃、芳官等忙叫值日的,把泥金五色大盒子盛着菜端将上来,又忙安放杯箸。原来这贾府旧时媳妇侍候规矩,贾政因有郡主在内,其李纨亦已受贾兰诰封为太恭人,特命捐免,今特表过不提。饮毕,只见水亭上锣鼓、箫管, 先行奏起仙子面前献的开台三出来: 第一《扫花》,第二《荣归》,第三《骂曹》, 郡主道:“如今阿瞒 也多,须得多几个好事的判官才好。” 唱毕,小旦复来请戏。 王夫人命他拣拿手的做,不必点。姨妈说:“我昨晚听得宝丫头说,你们今日有诗社的事,何不请便!我和太太、爱听戏的奶奶、姑娘,仍在这里,不好么?”黛玉等正合着意思,遂托尤氏、平儿做主人,命紫鹃、芳官在此照应。自己恰同李纨、岫烟、宝钗、宝琴、探春、湘云等到潇湘馆里来。   那知宝玉已将文房四宝安放停当,等得不耐烦了,见了便要拟题。宝玉道:“今日此举原为晴仙而设。我意用东坡芙蓉城体韵,做芙蓉仙子曲联句一首,可好么?”众人都说:“这却新样,就是你起。” 宝玉也不推辞,提起笔来,道: 仙之来兮花拥轩,仙之去兮花落瓶。   黛玉摇头道:“凑 ”,因续道:   仙耶花耶两寓形,芙蓉拘影同娉婷。   大家都说:“浏漓浑脱!” 李纨道:“如今要入题了。” 忙道:   仙兮娇小心最灵,花枝无玉嗟零丁。   湘云道:“把宝二爷也写上。”   如皋大夫眼忽青,宛如玉树移谢庭。   宝琴道:“如今要写实事了。”   一弯凉月光照棂,扇纨撕去风泠泠,声如裂帛雅可听。   探春道:“我也有了。”   怡红院落夜不扃,悄如鹤步虚竛屏,薄寒中人谁所令?   岫烟忙道:   病余无力倚枕屏,一星火燔孔雀翎,压残金线功谁铭?   黛玉道:“又要转了。”   无端内讧生戒冥,慈闱一怒如雷霆,护花无计悬坐玲。   探春道:“骂得受快!” 因接道:   麻姑爪长难再经,罗礼血旧空荧荧。   李纨道:“须得虚转几句”。因道:   芙蓉仙馆连东溟,仙香杳兮花冥冥。   宝琴道:   幸我通天表帝廷,仙再降兮花再馨。   湘云道:“不要虚了这亭子!” 因道:   拒霜面面芳沁亭,琼筵肆设谢芳腥。   岫烟道:“我押我的。” 因道:   群芳下拜齐涕零,林李周史薛贾邢。   宝玉道:“以下五韵,我代劳罢!” 因道: 愿花如菊延仙龄,更烦青鸟传叮咛。明明三五东方星,仙乎仙乎君独醒,爱河浪合三生萍。   大家读了一遍,黛玉道:“这用前人韵联句,倒还首尾一气。但你后面几韵太亵些!” 宝玉道:“我知仙子必不恼我。” 恰好来请上席,大家遂过去陪着看戏、吃酒,席散已二鼓了。   宝玉盥洗更衣,独自一个再到祠中。只见香烬碧消,烛花红隐,剔了一剔灯,取出指甲,含泪剪了一寸,和鹊脑香烧着,便向里间坐定。看那“幔隐海红,帐垂山碧,锦衾绣褥,掩映生辉”。正凝想间,忽听得道:“宝二爷,真信人!” 抬头看 时,那仙子已端然立在面前,忙拉手同坐牀沿,因将联句的诗给他看。晴雯一路点头道:“得此诗,我也扬眉吐气了!但你押‘星’字这韵要改,难道我还是小老婆么?不如改作‘明河鹊桥渡双星’的好!” 随着:“你请了我来,想不肯担虚名的 了。但是三件事先要说定。” 宝玉忙问:“何事?”因道 :   “第一,这信香有要事许烧。第二,仙凡路隔,应说的事我自说,若不说,不得妄问。第三,除自己家请,外面仍须秘密,不得来问休咎。” 宝玉一一应允,方携手入帏,定如杜诗说的 “并蒂芙蓉本是双”了。次早醒来,仍是单衾独梦,恰已红日满窗。只听得芳官道:“姑娘们都要去了。” 宝玉忙起来梳洗。 要知送得着否,下回分解。

第7回 子盗母青蚨尽散 弟如兄赤棒重施

却说薛姨妈席散回家,独坐房中,忽见牀前箱内露出衣角,因想前郡主所赠之物,除赎当三十余两外,余银俱锁放在内。   忙即开看,见全数已空,并几件心爱玩物,一齐遗失。气得发昏,因问宝蟾道:“我这里丢了几两银子,你知道么?”宝蟾道:“你老只怕糊涂了。你老前番去拜客,还要我们大爷张罗钱赎当,大爷不肯,你还上气。此刻怎么又有钱了?”薛母道:   “你想,我房里又没有外人,我这钱又新郡主给的,怎得丢了?”   宝蟾道:“郡主不郡主,我知不道。你的钱鬼鬼祟祟藏着,干什么丢了? 正是,太阳在屋子里呢,你老有好亲眷,叫大班儿上 查查就是了!” 薛母道:“家贼难防,还查什么?”宝蟾道 :   “你说我是贼,你就是窝家了。我在你家熬得乌鸡似的,还落得个贼名,我也不要命了!” 一头撞去,把薛母几乎撞倒,幸 得邢岫烟再三解劝,嘴里还是哓哓。薛母听了又气又恨,自此卧牀不起。   那薛蟠自同宝蟾偷了这宗东西,手头松动,又去闹赌。无如贾珍新疆回来,一改前非,贾琏又管事甚忙,只得王仁、邢大舅一干人赌了两日,甚没意兴。贾芸道:“闻得蒋琪官家古董铺后也在开赌,何不去试试?”呆子欣然允诺。贾芸又邀贾环同去,做了几场输赢。   贾环忽想起袭人在那里,因说要见,琪官道:“三爷自家人有什么?但我这家里,要就这么叫他出来,不肯的,我有道理。” 于是四人打牌时,琪官忽说要到忠顺王府去,这里不便 散局,请袭人代一代。袭人见是熟人,又系丈夫叫他暂代,便无可不可的坐下。琪官回来就同在一块儿喝酒而散。   那知忠顺府三阿哥也是淘气的,闻得蒋琪官家的肯出来陪酒,也要来赌,琪官忙加倍备办下供给,请他来赌,说明现钱押梢:薛蟠是五十两现银;三阿哥是一个金镶玉龙佩;贾芸是两只金虾须镯;贾环也有押物。算起帐来,因贾环善于偷张,只他大胜。琪官当着众人将镯、佩交代,又分了十来两银子。   晚间入席。三阿哥执意要见袭人。袭人因他是琪官正主,只得装得花红柳绿出来,递了一回酒,被三阿哥轻薄了一回,才散。   隔了几日,贾政朝回,忽报忠顺府长官要见。贾政道 : “忠顺府是那年因宝玉事差人来了,久不往还,今日又打发人来怎么?请厅上坐!” 彼此见了礼,长官道:“下官奉命而来, 仍有一件事相求,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知情,即下官亦感谢不尽!” 贾政忙陪笑道:“又有何见谕?”长官道:“就 是前番到府上找着的那小旦琪官,那知他竟诱我们府里三阿哥去赌,同赌的都是尊府令亲。三阿哥将一个御赐玉佩押着了,查究起来,说在令郎处。王爷特命走领,烦老先生转达令郎,将玉佩发还,该钱若干随后奉上。” 说罢,忙打一拱。贾政笑 道:“小儿原不妥当,如今有了部务,又在枢密,又要轮值书房,此刻尚未回家,那有工夫玩这个?所访恐未必确?”长官道:“大人还道是郡马爷么?说的又是一位小令郎,也行三的。”   贾政忙唤贾环出来,问道:“你这奴才在家种种不妥,又弄出无法无天的事来,王府里三阿哥金枝玉叶何等样人?你敢同赌,还留他赐物。我即刻捆你送官,究出同赌,一并处死!” 长官 道:“这倒不必,但请将赐物见还,便感恩不尽!至花赌一事,王爷因多是戚友,只将蒋琪送官加责,余者一概不究!” 贾环见事已说真,默默无言。贾政又喝道:“玉佩究藏何处?”贾环只得说道:“在书房拜匣内。” 贾政即刻叫贾琏取来。及取 到看时,尚有虾须镯一对,贾琏认得是平儿之物,且拿来收起,先将玉佩送上,长官见了,便道谢起身。   贾政此时气得目定口呆,一面命贾环不许走动,回来再问,一面送长官出去。回来一叠连声叫:“拿大棍来!拿绳捆着!”   众小厮只得齐声答应,把贾环一如那年宝玉一样,按在凳上,拿着大板,打了十来下。贾环自知不能讨饶,只呜呜的哭。贾政喝令重打,又打了十来下。贾政嫌轻,一脚踢开小厮,拿了板子狠命的打了一二十下。恰好宝玉朝回,同贾琏上来乞恩,按贾环的小厮忙松手走开。贾环已气弱声嘶,动弹不得了。宝玉、贾琏请贾政息怒,且问他如何赌法?同赌何人?贾政道:   “你问,你问!” 二人下去问时,贾环喘着,并无一语,只得 传贾环跟班头儿钱槐来问。钱槐到来,只有磕头。贾琏道 : “你这糊涂王八,还不直说,先打一百鞭子!” 打到五十,钱 槐碰响头求饶,就将如何在蒋家花赌,如何偷张赢钱,如何叫他女人陪酒。说完了,贾政还要打,宝玉已请王夫人出来,一力护住。贾琏道:“这几个小厮,断饶不得,竟革了另挑罢!”   贾政点头,方一面命将贾环送入卧房,一面将钱槐等交赖大发落。   那知内有个是王善家的孙子,就去求他祖母,并将金镯系平儿之物都告诉了。王善家又添上些说话,求邢夫人。邢夫人因巧姐一事,很恶数平儿,便叫贾琏道:“这赌事甚小,何必累及下人!难道你们不赌的,倒是家里金饰赠与外人,这名声儿很难听呢!你也查查!” 恰好平儿也来请安,贾琏便问 :   “我们这虾须镯在么?”平儿道:“给姑娘的,问姑娘就是了。”   随叫巧姐来问,巧姐也说:“有的。” 邢夫人道:“如此,去拿来瞧瞧!” 巧姐不知就里,拿饰匣来开看时,不但不见了金 镯,连一切珠饰已失了好些。巧姐哭道:“这是怎么说?”邢夫人道:“怎么说,问你姨娘便了,给了人还装没事人!” 平 儿知话有因,也哭道:“我蒙二爷抬举,在房里十几年,从不干坏心的事,求太太说话还斟酌些。” 邢夫人道:“是我不斟 酌?琏儿把东西给他瞧,你是一顶绿帽子戴定了!” 贾琏只得 将镯子拿出,道:“你去看,怎么说?”平儿气得战抖抖的道:   “这捞什子早说给巧姐儿,怎么来派我?”邢夫人道:“就该打嘴,你还要栽姑娘么?”王善家的道:“平姑娘赖不去了,真赃现获,把余的拿出来,再求太太开条生路正景,苦闹就是自己寻死了!” 平儿气极了道:“要死就死,我死了饶那个?” 说罢,就出来寻死,巧姐一面哭,一面赶拉。 邢夫人道:“拉 什么?拉到屯里去,再拣个小女婿不成!” 正没解交,幸亏探 春、宝钗等闻信而来,把平儿、巧姐拉到园中去了。   邢夫人吩咐贾琏道:“你就去问环儿,问定了,再容这淫妇在世,我断不依!” 贾琏只得答应着出来。问贾环也道 :   “这是平二嫂子赠芸哥儿,芸哥儿输了暂押我处的。” 贾琏听 了,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就要去死问平儿,亏得宝玉挡住,道:“事不三思,必有后悔。这事必问准芸儿再说,岂可冒昧?”   时已二更,遂各散了。次早,贾琏忙去找芸儿,偏因琪官案发,怕连累躲到外城卜世仁家里去了,一时不得便来。   那时荣府中三三两两,有替平儿抱屈的,有为平儿趁愿的,纷纷不一。独有柳五儿感念前情,必要救他,因他母亲柳嫂子做了碗莲叶羹去喂贾环。他从门口走过,听得房里有人,便住了脚,只听得彩云在那里再四盘问。贾环道:“那虾须镯,芸儿告诉我,实是托小红替坠儿借的。因昨晚王善家叫他孙子来说:‘大太太说,叫我认定平嫂子给芸儿的,我便无事。’我才这么说的。” 彩云道:“呀!三爷,你亏告诉我。你想侄儿戏 婶子什么罪名?芸哥儿肯认不肯认?老爷问起来,你又要受风霜。依我直说为是!” 环哥点头答应。柳家遂不去,回来对五 儿说了。 正想设法去问小红,恰好小红来探消息。 五儿道:   “小红妹妹,你敢是打听新闻来了?”小红道:“我因听得干连着二奶奶,故来问问。” 五儿道:“不但琏二奶奶,连芸二 爷只怕都要没命!” 小红呆了半晌道:“好姊姊,这是怎么说 ?”五儿道:“你想,侄儿戏婶子什么罪名?老爷又最恶数这条,问准了还有命吗?”小红听了流泪道:“姊姊,这镯委是我和坠妹妹借来给芸二爷的。今既闹出事来,让我竟去认了罪,省得带累好人;就芸哥儿也不至死。” 五儿大喜道:“妹妹若 如此,包我们身上,不叫妹妹受委屈。”   二人遂同到上房,恰好都在那里。五儿先向王夫人道 : “小红有话回太太。” 小红便跪上来,将前事说了一遍。邢夫 人道:“既这么,环儿为什么说呢?”正说间,报导贾芸找到。   贾政走出中阁,贾琏带贾芸进来跪下,只有碰头。贾政喝道:   “你这该死孽障!你这镯子,平婶子几时给你的?”芸儿又碰头道:“并不是平婶子给的,实是托小红向坠儿借的。” 贾政 便命叫贾环。不一会,两人扶了环儿来到,跪都跪不住,只好趴着。贾政喝问:“你说,平嫂子赠镯的话,那里来的?”贾环据实供出。贾政大怒,一面喝令二人暂退,一面请郡主出来,道:“家奴结党诬主,罪在不赦!但是女人,我不便用刑。你又有御赐如意,可替我一办。”   郡主得了话,即命太监在缀锦阁设了公座,一面命四儿捧着御赐金如意,冉冉而来。到了阁下,望阙谢恩,然后入坐,叫太监排列刑具,听候审问。叫小红,小红上来将上项事说了一遍。即叫坠儿,坠儿上来那里肯招?郡主叫拶起来,只得招了,问他赃在那里?又不肯说,又叫拶起,才供明寄在王善家那里。郡主一面押坠儿去起赃,一面命将王善家拿下。   王善家恃着大太太陪房,直立不跪。郡主大怒道:“这是什么所块,你敢放肆!” 喝叫先打一百皮鞭。太监将他剥去衣 裙,只留叉裤,拖翻在地,左右施刑,打得他乱滚求饶,哀声不绝。打完后抓了头发,背剪跪着,喝令速供。那知王善家的打昏了,倒将因晴雯撵逐坠儿,故与袭人设法将他害死先招出来。及问他陷害平儿等话,他又延挨不认,恰好芳官将搜出原赃一一检点呈上,他料抵赖不过,只得认了;又拉大太太叫他这么说的。郡主大怒,重又掌嘴四十,把牙齿都打脱了几个,方没言语。郡主命录了供词,送与二位太太请示发落。邢夫人此时无奈,说:“但凭郡主。” 郡主命将王善家押至芙蓉祠下, 裙裤重责四十板,打得王善家遍身干白的是肉,鲜红的是血,青紫的是肿,黄黑的是泥,五色斑斓,倒像在染缸里爬出来的。   限令调治十日,好后永罚在净军所当差。坠儿也打四十,即行配人。小红姑念直供不讳,免责完结。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8回 怀旧德设法平反 趁新年分题酬唱

却说郡主退坐入内,王夫人迎着道:“处治得极好!不然,这班没良心奴才还了得!” 邢夫人道:“再不想这老猪狗也这 么样坏!” 郡主道:“办得粗糙,太太们不要怪。” 正说着,平儿进来跪下就谢,郡主连忙拉起道:“二嫂子受委曲了!”   平儿哭道:“我自幼来府里,到如今十多年,从不敢错一点子。   此番如不是郡主救我,死了还落个臭名声儿!太太们也该知道了。我也没脸在这里混充主子,禀过二位太太,另给二爷明媒正娶一位奶奶。我今日就到栊翠庵拜四姑娘为师去!” 邢夫人 道:“事已明白,还说什么?”王夫人道:“怪呢,怪不得你。   你委屈太受狠了,但事已如此,只好看巧儿面上罢!” 平儿执 定要去,巧姐道:“我若没姨妈,早给人抢去做小了。况这事由我而起,姨妈必要出家,我撞死在这里便了。” 说罢,向墙 上要撞,慌得众人一齐扯住。王夫人看着邢夫人道:“这事都是琏小子闹的,今日倒装没事人,快叫他来,我问他!” 丫头 们连忙去请。   那知贾政因昨日纳闷没有上朝,便同贾琏进来,道:“琏儿媳妇,你的做人我很知道。昨日这事,我早说是假想,设法替你剖白,难得郡主审明,很好的了。你的冤枉,那个不知?   若再闹,倒没味了。我叫琏儿赔你个不是。” 贾琏听罢,忙过 来作揖,道:“奶奶,算我不是,糊涂了,不要气了!” 平儿 哭道:“我在二爷房里这几年,虽承二爷抬举,我从不敢放肆。   昨日到得老妈、丫头都审贼呢!这样审,幸这案破得快,不然和晴妹妹一样,这条命早活活逼死了。况我为了姐儿,与芸哥儿的仇结得海样深呢,难道还给他东西,也太没经纶了?”贾琏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见证太硬,也没法了。” 贾 政知话有因,便道:“不必多言!你两口子好好回去,算没此事就是了。”   平儿道:“老爷吩咐怎敢不依?但有话也要回明:就是这个帐房,前日我们奶奶办着,后来奶奶没了,府里的事也少了,我还办得过去;而今宝二爷也做了官了,老少两位大人了;郡主又下嫁来了,局面比前番盛时还宽绰了许多。东拉西扯却也难办,还受这班小人们的妒忌,求老爷另委人罢!” 贾政道: “这也是正经。且交给谁呢?”王夫人道:“只有郡主掌得住。   他的才情比凤姐还大,又正当,但亵渎他些!” 郡主道:“这 事原没有叫琏嫂子偏劳的理。但交给甥女时,前番回太太要留莺儿的话,却难迟缓,并要求太太将玉钏也赏了宝玉,使他们一人一月轮着。甥女只好提着些罢了。” 贾政道:“既如此, 就这样办!” 便对贾琏道:“你仍要在外照应些呢!” 贾琏道:   “侄儿怎敢躲懒?”叔侄二人,一面说着就出去了。   这里王夫人对邢夫人道:“大太太就在我这里吃饭罢!你们各便。” 于是黛玉、平儿一干到园中去了。过了两日,先择 吉与玉钏成亲,自然又要尝荷叶羹了。次及莺儿打了个结实五色的络子。次及佳蕙,更同年的夫妻蕙了。一样摆酒庆贺,不必细说。   吉期过完,平儿又来交帐房,郡主因思年事紧急,遂道:   “这里先送五千银子去,年前为日无多,索性费嫂子的心,新年再交罢!” 平儿只得应允。因问起大太太光景,平儿道 :   “他很可过,但惜钱如命。前日挑人补坠儿的缺,左不是,右不是,后来差人来说,不要补了,只将月钱折送上去便了。你道如何?”黛玉又问:“东府里怎么样?”平儿道:“也哝着。   倒是薛姨妈处很紧,郡主前日送他的银,又被蟠大爷偷去花赌,就闹出这个事来。闻得至今邢姑娘等皮袄还没上身,前儿打发人来和宝姑娘说,宝姑娘没钱,到我那里支了一月月钱去。这几吊钱中什么用?”郡主道:“我再想方罢!” 平儿忽想起来 道:“我正忘了,二爷还叫我拿黑山村乌庄头帐来送郡主瞧。”   郡主接来瞧时,只见上面写的獐鹿、龙猪、青羊、胭脂米、碧白糯等,都还与旧相仿。便道:“这帐还得二爷去算呢?”   又看孝敬哥儿玩意儿,也还是黑兔、锦鸡之类,便笑道:“兰哥儿、巧姐儿都大了,宝姐姐的桂哥儿又早,‘桂摧为薪’了,要他怎么?”平儿道:“倒少不得。郡主,这里明年要玩意儿的人多,只怕还不够呢?”平儿去了。   黛玉因命素书、青琴跟着到宝钗处。只听得里面道:“这个人其实妥当,但此刻郡主断不依的!” 是王夫人声气。郡主 遂不进去,到李纨那里,恰好探春也在,商量起诗社。郡主道:   “芦雪亭一叙,又好几年。今日北风又紧,明日大约有雪,我们仍借景消寒,题诗叙旧。” 李、探都说好。遂一面叫人去收 拾芦雪亭,一面去请宝琴、岫烟、湘云等。   正要拟题,恰好宝玉朝回,找不着郡主,找到这里,闻有此事,不禁大喜。拿起一本书来道:“这是浙江一大名公送的,签题着《新年杂事诗》。 每一题一篇小序,一首五律,真个文 言道俗情,又雅又趣。” 宝玉道:“我们何不也做几首?”郡 主看了一遍,道:“不必,我看他诗好的多,即如《代图》句云:‘五传君子泽,一庆画当春。’何等庄重!《升官图》云:   ‘捷径三边里,官情一纸中。’何等感慨!《牀公》云:‘公为渴睡汉,母真春梦婆。’何等调侃!至《笺注》里‘隔年饭抛在瓦,上令雷声远去,燃釜改名善富。’何等典雅!我们那里做得上?倒不如另拟几个,算补遗罢了。” 于是共拟了八个, 都是南方讨钱的所为。李纨道:“芦雪亭真弄了一群花子了。”   宝玉道:“让我也做几句!” 大家散去。   次早起身,六位姑娘都来请安。郡主命紫鹃、芳官到园中照料炉火一切;又命五儿去告诉他母亲收拾酒肴;又命莺儿拿一包皮袄去与岫烟;然后带了玉钏、四儿到上房来告知此事。   王夫人道:“我不会做诗,老天拔地在那里做什么?我去姨妈处说闲话,你们有好菜送些来就是了。” 正说间,岫烟和宝钗、 莺儿从园子门里来了。王夫人就命丫头抬巴山虎,从园中到姨妈家去,大家送到门首方向。   至亭上,只见湘支早立着等呢。宝玉忙说题目原委,要拿出挂起。李纨道:“各分一首,不必多做,像前番这样抢命倒没味了。” 不一时,只见宝玉的《跳狮子》道: 一片绿氋氃,狮儿假饰工。   舞偕人影乱,蒙比虎皮雄。   那解冲蛮阵?惟当狎里童。   深闺争笑看,同调此河东。   大家说:“该打!怎么糟蹋起我们来?”随看李纨的《看管》道:   依样画葫芦,红笺岁又除。   伊谁题看管,我辈喜安居。   镇宅三章约,当楹两字书。   叩门倘陶令,惆怅意何如?   黛玉的《跳灶王》道:   司命本东厨,无端满路隅。   上天谗赤口,走地索青蚨。   喋喋殊无谓,鬝鬝颇有须。   卿谋真得计,媚灶近来俱。   湘云道:“也有些伤人。” 随看探春的《春官》道: 拜命同宗伯,春风一度过。   居然抗丞尉,聊尔导笙歌。   白菜传遗制,乌纱付刹那。   卑田归去后,宦况问如何?   (春官补服,用黄牙菜。)   大家笑道:“门学是兼宗伯的。” 又看岫烟的《贴新春大 发财》道:   市贾争三倍,群然庆阜财。   我生比郊岛,无计得春回。   忽枉红笺赠,依然白版开。   惭卿多雅望,几岁一回来。   宝钗道:“嫁到我们这穷人家来,只好那么说。” 因念他 的《赶茶娘》道:   冉冉谁家女?佳名锡赶茶。   短襦身恰称,清磬手频挝。   漫斗钗头茗,争施髻侧花。   只愁香汗湿,依旧污红纱。   黛玉道:“收句是胖子的话。” 又看宝琴的《唱好》道: 元宝进门来,(凡唱好者,必以此语先之。)顽童两两偕。   恶声虚巷问,吉语俗情谐。   我意殊不尔,卿言亦复佳。   钱神今日贵,活计且安排。   湘云的《摇钱树》道:   挂出珍三品,移枝喜万年。   贾碑奇共诧,葛井幻俱传。   未识金银气,徒深粥饭缘。   不如舞彩子,钱树别生怜。   (北宋有妓,名钱树子。)   大家汇写了,李纨道:“到底大了几岁,没有出丑。” 遂 同到暖香坞,传杯弄盏,直到更余。方欲散席,忽报太太来了,大家迎着请安,各自散了。   王夫人留住郡主,告诉蒋琪官尚在锁押,要得好几两银子,封印边才援例责放。现在一无张罗,因袭人本宝玉的人,情愿仍送进来,只求救他一命,再四托姨妈来说,“你道怎样?”   黛玉正色道:“蒋琪现在,袭人系有夫妇女,倘然留下,这强占的名声,比尤二姐还大。若说前曾伺候一番,赏他几两银子张罗官司,倒使得。且宝玉也不要他的了。” 王夫人也不便多 说,遂各回去。   次早黛玉即命送五十两银子过去,请太太转发。那蒋琪得了这宗,就告上买下,到封印边提出来,把那两条风花雪月的白腿照例打了四十板,就释放回家。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9回 众美联袂雅制灯谜 群盗挂帆偷开米禁

却说荣府这年因宝、黛二人荣归,十分热闹。过了廿四,贴春联、换桃符,不但结彩点灯,铺陈富丽,就是两旁阶下一色朱红大奇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也比往岁倍觉辉煌。到了廿八,宫里先将贾政、宝玉二分“福”字鹿肉赐出,另赏郡主“同福”二字全鹿一只。北府太妃又给郡主元狐排穗褂一件,宫绣荷包二对,内各放金银锞子四个,紫霞鸾杯一对,另外又送年礼。   到了除夕,郡主坐下八人大轿,同邢、王、尤、李至宫门朝贺后,又独至北府里行礼道谢,却被留住吃了便饭,申刻才到祠中。只见众人排班已齐,郡主一到,大家一同致祭。郡主的坐褥,却在“玉”字辈中高半个垫子光景。行礼毕,回至荣府。到了贾政上房,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贾政夫妇先替邢夫人辞了岁,然后归坐。“ 玉”字辈弟兄、岫娌便上来行礼, 王夫人一面把郡主扶住;这里男一起女一起,各行过了礼;又按长幼归坐受礼;然后散了押岁钱,并金银锞子等物。贾政因不喜热闹,命:“合欢筵各自回房饮罢!” 于是各人散了。 郡主却邀宝玉、宝钗先到芙蓉祠行香,方到怡红院。将新制的十二巫山桌子摆下,三人南面而坐,两边就是鹃、莺、芳、玉等侍坐,下面却空着以便上菜。宝钗先要行礼,郡主忙拉住道:“别闹!自家姊妹若再如此,我就恼了。” 然后六位姑娘 请他三人受礼,郡主道:“明儿总礼罢!” 说时,早花枝招展拜下去了。   到了次早,郡主仍入宫朝贺。谁知北府的太妃是中宫的干娘,每年入朝总要款留一日,今年因黛玉也是继女,奉懿旨入官陪宴,傍晚始归。又赏了肴果两席,又知郡主能诗,加赏湘管廿枝,万年朱墨各五十锭。初二又到北府里叩节,初三又向各王府诰命应酬,忙个不了。   恰好初四在南安府赴宴,见他下嫁理国公柳芳的郡主所生妞妞,年方十九,性情柔婉,容貌庄丽。郡主就有与兰哥对亲意思,归来告诉李纨。李纨大喜,就到上房回贾政。贾政道:   “本系世好,极好,此事竟语郡主便了。” 郡主就托北府里去 说,王爷做事一做便成,说定上元日插戴不提。   且说黛玉因过灯市,见卖灯热闹,就买了好些;又命家中扎了两座“郭汾阳庆寿 ”, 题上一个“世受天恩”的匾额,送到贾氏宗祠;再扎一座“绿野堂”故事送上贾政、王夫人;又扎一座“西王母群仙泰概”送与薛姨妈处;自己上房扎了一座无人“玉镜台”全本。其余各房争意夸异,不及细数。   一到十三,一齐点起。又说起前番做灯谜等事,黛玉命取一玻璃屏放在怡红院中间,却与李纨、惜、探等,各出妙思做来赌胜,芳官等也来看着。只见湘云贴了一个道:“‘戏将花片掷檀郎’猜一药名。” 芳官道:“不是‘落得打’么?”湘云 道:“正是。芳师父只该说‘瓜子壳’。” 芳官脸红了红道:   “史大姑娘全没好话。我也有个, 姑娘猜猜,‘陶渊明醉卧其 上’,《易经》一句。” 湘云想了想道:“不过是‘困于石’罢 了!你们就算我是个女渊明不好么?”   正说间,只见贾兰跑来说道:“姑老爷们也要进来猜猜呢!” 黛玉等听了,俱退入里间。只见梅姑爷、甄姑爷、大小周 姑爷,还有冯紫烟、薛呆子一起来坐下看着,只见梅姑爷道 :“这个 ‘钟馗送嫁’,可是 ‘归妹’么?” 里面紫鹃应道 : “是。” 冯紫烟道:“这难为了薛大爷了!” 甄姑爷道:“那个‘放学差’打唐诗,可是‘皇恩只许住三年’么?”贾兰道:   “是。” 薛蟠道:“怎么知道?”宝玉道:“想是家嫂做的, 所以知道。” 大家道:“这是兰大爷的预兆了。” 随即大周姑爷猜了个“载橐面失”是“毕战 ”,小周姑爷猜了个“中郎入 赘相府”是“牛女相逢 ”,也就出去了。   郡主笑对探春道:“你说姑爷不念书,猜得很好呢!” 探 春道:“你看,只想打仗呢!” 李纨道:“倒是小周姑爷这个 好,刚刚是巧姐做的。看来今年当真要入赘,只难为了他姑爷做个牛呢!” 说时,已经三鼓,各自散了。   到了上元,便是柳家的插戴日期。王夫人道:“我懒得去,你们妯娌那个去罢?”大家都让李纨,李纨道:“罢哟!我本不大应酬,一切礼数,拘的慌!林妹妹是一庙里神道,让他去罢!” 黛玉推辞不得,便道:“我和云妹妹同去,他熟些。” 于是同了湘云,带了赖大家的,及丫环等到了理国府。主人接入,行礼毕,黛玉道:“前日家兄处来说舍侄之事,极承慨诺,感激不尽!” 那郡主道:“妹妹家里还有甚说?”就命 左右,请妞妞出来拜见尊长。   不一时,珠围翠绕,簇拥出来,朝上拜了四拜。黛、湘还了两礼,拿出汉玉凤钗一对做见面钱,上挂着夜光珠两粒,价值数千。柳郡主看了甚喜,就命妞妞拜谢,方才进去。这里郡主连忙着人回来说:“插戴已准,请兰大爷就过去。” 贾兰忙穿了朝服来磕准头,柳府一面辞谢,一 面差人送了整玉如意一对,欧阳询《细柳黄庭经》一部,当了回聘。   这夜正值上元,荣府中又开筵团饮。席间,宝玉因兰哥亲事,提起贾环,贾政尚发狠道:“这样下流小厮,断不叫他再糟蹋人家女孩儿!” 宝玉道:“虽则如此,究竟赵姨娘就是这 个兄弟,老爷或替他房里先放个人,倒不到得这样混闹了。”   贾政半日不言,道:“且过几时再看。” 宝玉不好再回。 等到席散,宝玉独自一个到芙蓉祠烧信香,会仙子去。那知香才烧着,听得里面道:“宝二爷,我在这里替你拜节,等候多时了。” 看时却是晴雯,宝玉见了狂喜,人月双圆,不必 细说。晴雯道:“恭喜你!驿马星动了,五日以内必要出差,忧中带喜,定主升官。郡主这辟火、辟兵的几颗珠,连我信香,都要带去。天机不可预泄,临时我自来照应,还要借重借重你,讨个封号呢!” 宝玉知事已预定,也是由他。次日告诉郡主, 叫他将定风、定海、辟火、辟兵等宝珠捡出,另作一囊佩带,临时好用。   又过了两日,到十八下午,忽宫里飞马传宝玉朝见。宝玉即忙到枢密院时,原来后宰门里揭了好几张没头榜,说的是:   盐枭屯据沧州,蓄心已久,一朝变生肘腋,甚是可虞。又说:   关部书役串通海盗,私开洋禁,偷放米石及火药出洋等语。圣上因关系甚大,又不便无稽之谈,遽行办理,圣意要差一亲信大臣,往彼查察。北郡王就举了宝玉,当令召对,宝玉慷慨直言请行。龙颜大悦,就赏了匹龙驹,令其到彼妥办,再加升赏。   宝玉回府,大家知道此事,都替捏一把汗。然无可如何,连忙收拾行李,带了包勇、李贵、焙茗、王元等四人,于二十早晨陛辞出京,望天津进发。   廿二早晨已到关口,刚值放关,宝玉只得停车等着。只见关口来了一只船,船上跳起一人,向关上道:“李十太爷在么?说我鲍二太爷要见。” 宝玉见这两人面熟,便觉诧异,就命 焙茗悄悄上去打听。只听得那人说:“十爷诸事费心,我们的船通过去咧么?”关上的说:“米船过去久了,就是那话儿的船也过去了百五十担了,我都差小厮送过南关。” 那人道 :   “费心,费心!” 又低低道:“我这里还有一船铅弹,也要你老 送了过去才好。” 关上道:“这何妨?”便叫小厮道:“你们 那个送鲍二太爷过南关去?”下边齐声答应。那人又回头叫下人拿一包过来,约有三四百银子,道:“这不算什么!送你老赏赏人罢!” 关上的道:“这又何苦?只要你将来得意的时, 带挈带挈我们就好了。” 那人道:“患难弟兄,何必多说?就 是上头一层,若识时务,富贵也不小!” 大家一笑,就开船去 了。焙茗听得清楚,且关上那人乃系贾政做粮道时闹事的门上李十,船上那人就是通同海盗打劫有案的鲍二,忙忙告知宝玉。   宝玉一时不得主意,适浮桥已合,说且去拜关部去。   到了那里投了帖,半日号房出来说:“我们大人今日有些公事不得闲,改日再会罢!” 宝玉说:“我是过客,且正因公 事而来。” 叫他再回,隔了半日,号房出来仍是这几句话。宝 玉发烦,吩咐拜道台、运台去。只见两道执事都在辕门,打听时,原来赵盐台设席,请同城文武在这里赴席,只有镇台史大人请而不到。宝玉本系表叔,又有湘云的家信,即忙去拜。   传不多时,里边道:“请!” 史候见了宝玉,先问了贾政 好,便问:“老姻台何事出京?”宝玉便将密旨说了一遍,又将方才拜盐台的光景也说了。史侯笑道:“老赵还是这脾气,除要钱外,一任家人们混闹。但盐枭屯聚是真的,我也早有风闻。老烟台单身而去,岂不可怕?且住一天,等我点几百兵护送你去罢!” 宝玉道:“小侄奉密旨而来,若一点兵张扬,酿 成事端,如何是好?”史侯道:“也是。今夜且住着,明儿将我四十名亲随,远远跟你去,何如?”宝玉谢了。究竟如何办法,下回分解。

第10回 幻作真征兵姽婳 直报怨拿问赵全

却说宝玉在史侯衙中住了一夜,次早点了四十名亲随,并派两个随官:一叫邬友,一叫巫仕跟往,宝玉随即起身。走了一日,已到静海。宝玉怕惊动人,就在城外公馆居住;令邬、巫二人带了众兵,四散分住,听候传唤。宝玉正在卧房歇息,忽听得外面喧嚷大作,王元忙来回道:“我们刚才下店,不知那里来个野道士,也要进来投宿。包勇不许他进来,他便把包勇肩上一拍,包勇跪下不能起来。李贵不依,叫了兵上去掌他,去一个打翻一个,所以大家围住在那里喊叫。” 宝玉忙自己出 来看时,不禁大惊道:“你不是柳二哥么?”那人道:“宝兄弟,我来看你,你怎么叫人骂我?”宝玉连忙行礼。湘莲也就用手把包勇一推,便能行动如常。遂同到里边施礼坐下,道:   “本奉师命为救薛老二而来,但一人势有不能,特迎上来找你,你必须速去。明早先把狮子中李子去了,方保得住。” 宝玉重 问详细,湘莲将后面之事说了一遍,即忙吩咐连夜起行。   次日巳牌已到沧州,知印官拜年尚在天津,竟投署沧州分州薛蝌署中来。薛蝌见了名刺,立刻请入,各将来意说了。薛蝌道:“我正急坏在此,闻风化店盐枭今晚起来,印官不在家,如何抵御他?至铁狮子里藏盗,久有风闻,但兵卒无多,如何收捕?”湘莲道:“你不用急!你只取卅束干秫秸,再麻油三十斤,火药二十包应用就是了。” 薛蝌忙命去取。去了半日, 还不见来;又命去催,门上来回道:“今日是北门外地保值日,当差已传去了。传了来再去派齐缴上,总要下午才得。” 薛蝌 气得跺脚道:“好个糊涂东西!你知道这是怎么事情?可与我即刻发钱去买,马上送来!”   不多一刻,都色齐了。湘莲命兵丁每人掮上一束秫秸,中藏火药,外面用油浇,陆续行到开元子寺来。原来那铁狮是柴世进门首镇宅的,高有十寻,围圆有五丈,四处闻名这一件东西。到时命将秫秸次第点起,向里掷去。只听叫喊连天,一个个焦猪似的往外乱奔,也有奔出来就死的;也有奔不出的;只有两个奔出要逃,也被湘莲拿住;其余十六人齐齐烧死。湘莲命将死的割了首级,把活的来审。俱供:“大伙定今晚在风化店,杀了巡检参将起事,就来抢城,特命他们先在这里做内应的。” 宝玉一面命薛蝌申报各宪;一面分拨兵丁上城守护;又 命将这十六首级各制一纸灯,写了名姓城头悬挂,以寒贼胆。   调度方毕,只听得东门外枪炮之声不绝,贼兵离城只十余里了。宝玉忙命薛蝌守东门;湘莲守南门;邬友守西门;巫仕守北门;自己将辟兵、辟火两珠挂在身旁,预备巡城。却先到书房烧起信香,请芙蓉神指示。烧了好一会没见动静,正在焦急,忽听云端中喘着喊道:“好了,请了姽婳夫人来了!宝二爷,你只见黑风起处,你就邀柳二爷冲入,定得全胜,临时我再来接应。” 说着一朵彩云飞去了。   宝玉连忙上马巡城。原来兵、火二珠挂将起来,十里以内枪炮无声,弓刀全折。那贼正要耀武扬威开放了母炮、连珠炮攻城,谁知宝玉一过,齐行炸了。贼头“跳地虎”大怒,吩咐放箭,箭纷纷自坠。正在诧异,忽见南方一队军来,多是红裙绿袄、凤鬟月面的女将。那贼劫妙玉时,一个佳人尚尔不舍,如今见了许多,大喊一声就冲上去。那知将到阵边,黑风陡作,那些贼众好像在急浪里滚将下来,甲倒盔歪,把立不住。宝玉见了,就同湘莲点了四十名亲随,杀将出来,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不够两顿饭时,已将五百贼兵全行杀尽,贼头“跳地虎”也被湘莲生擒。正要回兵,只听得云端里晴雯喊道:   “还不快同夫人兵杀上海上去,了却此贼!” 宝、湘二人见 了彩云,勇气十倍。   且说那里这半贼众,正因等到四更不见捷报,贼头“钻天龙”带了五百人迎来接应,半途恰好撞着,枪箭并作。宝玉虽有宝珠不能加害,无奈人少正难抵故,忽然半空里黑风又起,那贼众仍前一样立脚不住,回头就走。宝玉正追赶间,史侯得了捷报,引了兵正从此路来救,两下夹攻把贼众杀的杀,降的降,“钻天龙”只剩得廿余人下海遁去,鲍二也被湘莲活捉了。   时已廿三,贾、史二人即刻会衔飞奏。因有许多情节不便细叙。宝玉遂托湘莲齎了折子,骑了御赐玉龙驹前往。那马日行五百里,夜行五百里。不到廿四日中,折已批回,道:“史鼎虽失察于前,但闻信即能奋勇赴救,拿获多人,尚属能事,着加二级。贾宝玉身入虎穴,乃能拴获首贼,克奏肤功,实属可嘉,着加恩晋封一等侯、晋加兵部侍郎,赏给上方宝剑,先斩后奏。林晴雯封为贞敏仙姑,赐御祭一坛,听本家自行建祠。   所有柳湘莲及薛蝌等俟查明再降恩旨。至赵全身为关部,听信书吏私通洋盗,贿放食米禁物,实属昧良,着即革职拿问,交于宝玉会同史鼎严审定议;家产亦行查抄;所有印务即着宝玉署理。等谕。” 贾、史二人接了旨意,忙将沧州的后事交于柳、 薛办理,即忙起身来津。   恰值天津府县二官,因廿五日上衙门日期,前又扰了盐台,也要分别答席,遂于早鼓报递手本,赵盐台接入请安,坐定。   赵全道:“沧州闻得明白了,那起混帐的东西究竟什么人?敢于戕官作乱,史大人才去平得怎快?”府县回道:“听得先有一位钦差大人,在那里用法,拿了一大半。” 赵全道:“正是, 我也听得这么说,究竟什么官儿?”府县回道:“听得说荣国公贾府少爷,过这里时,还拜过大人呢!” 赵全道:“这又奇 了,怎么我全不知道?”因叫小么儿到门上去查,不一时门上来回道:“就是开印这天,有位贾二少爷来拜,奴才因正在唱戏摆席,回复去了,没有什么钦差。” 府县忙道:“正是他呢 !”   赵全道:“这里五方杂处,不要说打秋风游客、寒士闹不清,就是京里老先生们,一月总有几次来拜会的。会了他,不过程仪酒席应酬,于私事有损,于公事无益,所以我也懒得见。   如今那位贾公既得了功,怕案内还有我们盐案里的人。你可打听他回来时,打发跟班拿我名帖去接接,说前番失迎,送他一顿下马饭,描补描补就是了!” 那门上连忙答应下去。又向府 县道:“若说贾府呢,倒有根基的。前番我当锦衣卫时,他家里因事查抄,虽荣府里,两个王爷护住了没有动,我只抄了他宁府,也弄了他好几千银子。” 府县道:“这是大人的福气, 才有这样美差。” 赵全道:“算什么?不过,可以取则取罢了。” 正说间,只见门上又忙来回道:“史大人同贾大人来拜,不等传点开门,就进来了。” 赵全大奇,忙穿公服迎出,只见 贾前史后,昂然直入。到了二堂,史鼎便道:“圣上有旨,赵全跪接。” 就将方才旨意宣了一遍。老赵不但不谢恩,倒乱喊 道:“赵全是皇上好奴才,拿不得赵全的!” 史侯道:“赵二 哥,你不是疯了?如何使得?”赵全只是不理,史侯把眼一掇,就走上两个随官,将老赵公服剥去拿下了。   一面封了前后门,令府县带领亲随人等进内查抄。一会儿,在帐房抄出折子一个,都是放洋米实数,前后共有二十余万;又抄出泥金五爪龙弓箭袋五百副;随后忽又抄出荣老国公扳指一个。宝玉认得自己家里东西,尤深诧异,就向史侯道:“大人督同县里在此查抄,我同府里到关上拿了他用事家人来,以便审讯。”   随即出城到关,只见李十正在那里扬扬得意。焙茗不比前番,一马上前,喊道:“李老十,我们二爷奉旨来了!” 李十 看这光景,忙上前打了千,道:“奴才请二爷安!请府里的老爷、太太安!” 宝玉冷笑道:“不敢起动。” 回头吩咐:“与我拿下!” 顷刻,照例上锁。一面封关,一面将册子及经手人 等,带至衙门一并审讯。李十料赖不过,只得将通同鲍二,贿放情节一一供出;又将玉扳指系鲍二打劫时所得,特送与赵全的,一并招承。当将鲍、李问成枭示,赵全绞决,据实奏明。   如何办法,下回分解。

第11回 再嫁婢羞侍饯筵 九秩妃欢寻寿宴

却说当今接了宝玉奏折,除依议外,适江南甄制台之子甄宝玉,以去年议叙调取来京升用。路上雨雪,且又同了李绮来的,一发难走,直到上元才到。开印引见,却值长芦缺出,遂以四品京衔管理关部盐政;又推贾政之功,将贾琏放天津道;薛蝌升了天津府;柳湘莲补风化店参将,以酬其功。旨意一下,大家多忙着道喜。甄、贾二姓本属世家,倒还看得淡。独有薛家虽称豪富,但不过倚仗有钱,结交儿门贵显亲戚,实在没有做官的人;如今猪堆里跳出象来,竟是黄堂太守,不说别人,就是那呆子也扬扬得意,竟是一位大大老爷。   适这日,冯紫烟与贾、甄二公饯行,请他做陪。他是无事人,过午便到。坐定后,门上递一手本进来要见,薛蟠便问:   “是谁?”冯紫烟道:“是蒋玉函。” 薛蟠知是袭人当家的, 就命叫他进来。琪官见了便向二人打千请安,薛蟠道:“你去年大吃苦了,怎大家货亏你捱!如今白嫩如旧,没有瘢痕么?”   蒋琪红着脸道:“没有。” 冯紫烟便道:“来有甚事?”琪 官道:“小的去年闹了这事,京里有些站不住。现在新收了一个徒弟。新任天津盐台却是爷们世交,求爷荐荐。” 薛蟠不等 冯紫烟开口,便道:“今日正请他,等他来就和你说。” 蒋琪 忙打千道谢。冯紫烟道:“说便替你说,但新惩创之后,恐商人处也不好便荐。” 薛蟠道:“他们不依,你到我们二老爷衙 门里去,怕他不依。”   正说着,甄、贾二公也到了,便吩咐摆席。贾琏见了琪官便问道:“他为甚在这里?”薛蟠道:“我留他在这里的。”   便招手道:“快来!” 琪官忙上来请安,甄宝玉道:“尊姓?” 琪官道:“小的蒋琪。” 甄宝玉道:“久慕,久慕。小旦曲子 六府班独绝的。好请教么?”蒋琪忙打千道:“求大人赏点!”   遂点了一出《花魁》,蒋琪顿开喉咙,真有绕梁之韵! 甄宝玉 大喜,赏了个荷包并锞子。薛蟠便道:“琪官家还有个年轻的更好,况他家里也是好人,明日就是座上人往他家乐一天。若不赏脸,就拿大人们架子了!” 众人皆知呆子脾气,说都来。 席间,便将蒋琪所求之事说了,甄宝玉道:“这本不值什么,但如今长芦窘乏异常,商人中有家私的只一姓木的,也很难缠。   到那里看罢了。” 说罢,散了。   次日,薛蟠便到蒋家见了琪官。琪官道:“我正自己要去问那姓马的。薛大老爷,里面请坐!” 遂同到了上房,只见袭 人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子背心,白绫细折裙,正在摆果碟,便道:“薛大爷请坐!” 薛蟠道:“今儿难为你!” 袭人道 : “这算什么!” 琪官送了茶,自去了。薛蟠坐着吃烟,忽想起 来道:“花姑娘,宝二父回来,到过你家没有?”袭人含着泪摇头。薛蟠道:“了不得,我见了不依他!他如今三妻六妾,好不快活!” 正说着,蒋琪领着那人来了。薛蟠看时,脸圆秋 月,眼掷春星,不瘦不肥,十分娇媚;头上戴一顶紫呢结金线骨种羊秋帽,身穿着三蓝洋灰鼠袍,趿着福色蝴蝶履;斜着打了半个千。早把薛蟠魂灵摄去,隔了半日,方问道:“你几岁了?姓甚名谁?”那小斯道:“我是属兔的。姓马行二,他人说马二是冯,送小的号叫小怜。” 他见桌上有水烟袋,就拿来 先把烟灰吹了,点着纸卷子,装了烟,送将上去。薛蟠吃了几管,便不要吃了。小怜又装与袭人,道:“蒋嫂子,你吃!”   袭人欠身吸了,他方装来自吃。   外面报冯紫烟到了,大家出来,客位里坐定。不一时,甄公子亦来,命去催贾琏,一面坐席。去的人不一会同焙茗来道:   “琏二爷叫道谢,实在有事。” 薛蟠问道:“你几时天津来的?” 焙茗道:“今日才到,正要送舅老爷府报去,知道在这里故特来的。” 薛蟠接信来看。   琪官让焙茗里面坐,见了袭人道:“花姑娘,一向不见,可好?”袭人也忙问好让坐,并问:“府里近来好呀?”焙茗道:“很好。我们二爷做了大人,又是郡马,六位姑娘伏侍着,自主自张,比得前日吗?”袭人道:“正是。那里这些人?”   焙茗道:“紫姑娘、芳姑娘、柳姑娘、玉姑娘、莺姑娘,还有蕙姑娘。” 袭人道:“那个蕙姑娘?”焙茗道:“就是有人说 他轻狂,太太和芙蓉仙姑一起撵的。” 袭人道:“麝月妹妹, 人又稳重又本分,难道倒没用么?”焙茗道:“府里此刻多是郡主拿主,他挑的人总要聪明伶俐;若是心上做工夫的,郡主说他阴险,概不用的;况麝月妹妹本已先嫁了人了。” 袭人又 问:“芙蓉仙是谁?”焙茗道:“就是晴姑娘。他因得了功,圣上封他仙姑,还赐御祭,颁到时太太们都要去拜呢!”   正说时,小怜来道:“嫂子,蒋哥叫你出去,甄大人要见见你。” 袭人道:“怪臊的,我不出去!” 焙茗道:“琪官儿这么说,姊姊说不得不去了。” 袭人无奈,掠了掠鬓出去见了, 不觉不惊,勉强打了半个千,起来立着发怔。甄公子打掠了一番,人尚妩媚,便问他:“会唱么?”袭人道:“不会。” 甄 公子道:“既如此,你替小怜斟杯酒,他替你唱!” 琪官道: “大人吩咐,你可斟了酒再进去。” 袭人无奈,依命而行。心 里想:那人与宝二爷一般无二,但宝二爷何等柔情宛转;那人这般官派,真是个禄蠹,便倒在牀上暗泣去了。   这里席散,甄公子一样三个赏封蒋家夫妇和马二的。薛蟠给了卅两席费,又银十两,嘱明日同马小怜成全好事,琪官允了。   到了次日午后,琪官同小怜来呆子处请安,薛蟠便留住吃夜饭。初时,尚猜拳赌唱,后来索性通了,蒋琪抬起轿来,把那小怜脸晕晴霞,体融暖雪,大醉如泥,不省人事。琪官忙帮着替他脱了外衣,拉了鞋袜,连一条水绿绸中单也轻轻褪去,只留着一件大红里月白面天鹅绒镶的紧身遮体,愈显得唇红脸白。薛蟠见了欲火烧心,便对蒋琪道:“奇功已奏,就请回营。”   遣他去了,便关门一觉。佛家说:“孽者,障;障者,孽。”   不知是那一条了。   次早醒来,海誓山盟。薛蟠便要小怜家里来住,道:“你在饭店又不方便,又要花钱,不如我这里住罢!” 小怜道 :   “我闻得你家二老爷和柳大老爷日内进京,我在此算什么?不如等他们去了再来。但你不在家,叫我找那个呢?”薛蟠一想,道:“也罢。我同进去见见你婶子。你来,我不在家,找他便了。” 说着,便同他往里走。却说宝蟾见呆子昨晚所为,正不 耐烦,忽见得一个小后生来,比蝌二爷好的多,便回嗔作喜道:   “你同来的什么人?”薛蟠道:“这是我新认的干侄儿,他来我不在家,你照应些儿!” 宝蟾堆下笑来道:“这个自然。” 忙叫丫头倒茶,又向薛蟠做鬼脸,道:“要吃扶头酒么?”薛蟠道:“也好。” 于是三人就在上房吃了早饭才散。小怜看见 那妇人打扮妖精似的,十分狐媚,便三月三荠菜,起了心了。   且说郡主花朝生日近了,因焙茗来说:“那日子二爷怕赶不上。” 就懒惮举动。那知初十晚,北府里已送了寿礼树、金 枝玉叶万年桃盆景,二幅七宝装的暗八仙挂屏,一柄天然竹根如意,一对通天犀雕寿意的劝杯;并说太妃要亲来道喜会亲,乘便游园。郡主连忙预备,一面铺设园子,一面邀请陪客。到了当日黎明,郡主便拜了寿星,到祠堂及上房行礼。回来刚才坐定,已报亲家柳郡主及李绮到了,随后薛姨妈并岫、琴、湘、探陆续到齐。郡主便托宝钗、巧姐代做主人,邀入大观园吃面。   巳牌时候,报太妃已到,王夫人忙同郡主、尤、李等出接。只见提炉宫扇,一顶金顶绿呢八人大轿,雅雅而来。   到二厅下轿后,便道:“恕我不行礼罢!” 先向着王夫人 道:“这位亲家太太和东府里小亲家,我还认得。这两位呢?”   黛玉道:“这是珠大嫂子。” 太妃道:“可是你柳家姊姊亲家, 我们多一层亲了。” 黛玉又道:“这是琏二嫂子。” 太妃道 : “是新放道台的太太么?我正来道喜呢!” 说着已到上房,入 坐献茶。太妃便问:“今日没有别的亲戚么?” 郡主道:“都 在园里吃面,得了信自然就来。” 太妃道:“不用惊动他们, 歇一歇我们也就园里去。” 家人预备竹兜请坐,太妃不用,和 王夫人等缓步入来。先是潇湘馆,只见两边石长盆水仙花开得十分,便问郡主道:“这是你旧屋子?”郡主答应“是。” 太 妃道:“怪道你十分灵秀,就是得那一股花香,把你也薰得透灵了。” 大家笑着,到了怡红院。看见海棠春色,三分娇含半 醉,便道:“这是女儿棠,难得的。京里只有大内有几棵;在外我那里二棵;南安府里、觉生寺各一棵;余就算这里了。”   正要进去坐,只听得一派裙履纟祭纟卒,环佩叮当声音。原来姨妈等知太妃来,忙吃了面绕道赶来的。太妃向柳郡主道:   “你怎么不来见我?”柳夫人忙上前请安。太妃又问 : “这年尊的是谁?”郡主道:“薛姨妈。” 太妃道:“就是你 们薛淑人令堂么?”因问:“那位薛淑人?”宝钗忙上前行礼,太妃拉住打量了一会道:“品格儿很俊,何苦又借我们格格名呢?”   一路走着说着,已到栊翠庵,惜春忙忙出接。太妃行香毕,笑道:“四姑娘,你宝哥哥出家为林妹妹,你又为什么呢?”   惜春杏脸微红,道:“老太妃又来闹笑话了。” 太妃看见佛龛 旁挂一幅水墨观音,旁立一侍女,太妃道:“这侍女好面熟,却叫不出!” 黛玉笑道:“妈,怎么着?这是四妹妹自画的小 照。” 太妃也笑道:“真老糊涂了,亲家借我临一幅。” 惜春只得应允,除下来叫采女收着,走出了庵。只见一簇杏花如荼如火,柳夫人问:“这是那里?”郡主道:“这就是你乡下亲家母住处了。” 李纨笑道:“城里亲家不知道的。” 迤逦已到了沁芳亭,只见梨香白雪,柳嫩黄金。宝琴说了句“梦影梨云正茫茫 , 郡主笑着向宝钗道:“比‘良辰美景奈何天’何如?   又该你说道学话了。”   正热闹间,已到省亲正殿。郡主取表看时,已到已正,忙命摆宴。殿中间炕上是太妃,东首薛姨妈,西首王夫人;地上四席,便是柳夫人等告坐。送席完后,大家才用酒果。只见仆妇捧上两个银丝盒子,里面一盘烂煮肥鸭,一盘鹿尾,端来放在中桌。芳官、五儿上来在炕沿上屈了膝,将顶烂的用上盘拣来,送在太妃面前。太妃笑道:“格格,你又那里打听的?”   郡主道:“做女儿不知娘脾气,还好?”太妃拿起金镶犀箸道:   “恕我老饕占先了。” 竟恣意大嚼,将那两样吃有四五分光景, 大家席上小吃也上了三道,方放下了箸,回头把官女们去了。   一面用茶漱了漱口,便说要下去走走。郡主忙出去送,已上轿了。回来重又上席,只见紫鹃来回:“宝二爷已回,进朝复命去了。” 大家便要起辞,郡主不肯,又珠围翠绕,红飞绿舞, 痛喝了一回,方才席散。送客后,到上房,宝玉正在说沧州的事。掌灯后,方同郡主回房。夜里如何拜寿,如何谢寿,下回分解。

第12回 夫贵妻荣新任赴 女淫男盗宿愆偿

却说宝玉次日朝回,说及天津三处托他办理接家眷。其中李绮本是暂时来京,此刻不过添了李婶娘一人,仍旧叫包勇送去就是。刑岫烟亦无他说,惟薛姨妈放心不下家里,刑岫烟道:   “想起去年十月里这样光景,倒不如到侄儿衙门里去风光风光,若不放心菱姊姊的哥儿,带了去就是。” 姨妈也就允了。只有 邢夫人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弄得平儿进退两难。   郡主道:“这交给我。” 下半日,就传净军所王善家的来 问:“你知罪么?”王善家碰头道:“奴才知罪!” 郡主道: “你既知罪,现有一事,你办得上我就饶你。” 就将刑夫人的 话告诉他,限明早回覆。那知当晚便来道:“大太太另有意思,奴才不敢说。“ 郡主道:你说不妨!” 王善家道:“大太太因去年这事,自己后悔,对着二奶奶、巧姐儿很没意思。环哥儿时常去献些小勤,太太倒中意他。要郡主做主,替他或对大亲,或放个人,情愿同他一屋住。” 郡主笑道:“可见百货中百客, 知道了。” 王善家又跪下道:“奴才这差又脏又重,实在当不 上,求施恩。” 郡主道:“饶了你,不许再生事。” 王善家忙碰头道:“奴才再不敢了。”   开发已毕,便到上房,适贾政亦在,便将此事回了。贾政虽恼贾环,想来终非了局,便道:“亲是没人肯对的,此外随你们罢!” 郡主明知贾环与彩云有蒂儿,但王夫人这假道学脾 气,是说破不得的。次日,假意叫丫头挑了一挑,便挑了彩云,择廿一圆房。即于是日饯行,薛姨妈、李婶子及平儿等话别缠绵,无容细说。   次日是黄道日,三家装束停当,用车载至张家湾下船,只有薛蟠到了杨村,便道:“这里糕   是有名的,停船去买。” 岫烟想起前番同李家姊妹趁船进 京,前路茫茫不知若何结局;不出十年,居然都是皇封诰命;又同在一块,兀自欢喜,因过船话旧,并打发人请平儿。平儿正打扮过船,忽见一女人蓬头赤脚,跪在岸上叫:“平姑娘救命!” 平儿暗想:“这人怎么忽叫我小名?”吩咐传来。那人 叩头道:“小的是鲍二的女人。此番鲍二正法,小的发功臣为奴,押解赴京,身无一钱,被公差磨难的了不得,求施恩。”   平儿道:“王法是没解救的。若没钱,我和太太们商量给你几个。” 遂赏了十吊钱,即开船南下。到了天津,各家具全副执 事来接,十分热闹。   就是呆子既是知府令兄,又是道台表兄,又是钦差令舅,又是盐台世交。那班趋炎附热的邀他今日听戏,明儿听档,无日不醉,把呆子几乎乐而忘返了。倒是姨妈怕宝蟾一人在家闹出原故,屡次催他,方定于初九贾琏做寿后回家。   如今且说小怜自薛蟠出门后,他以照门户为名,搬在薛家居住,与宝蟾恣意淫乐,无所不为。一日,忽想出去逛逛,饭后随到前门听戏。方到戏馆门首,忽撞着琪官,道:“那一处不寻你,且同我到茶馆里坐。” 小怜便问:“何事?”琪官道: “昨日卜世仁来说,天津海盗案内有一同行姓张的,被他扳了,要问死罪,他情愿倾家买命,你办得上么?”小怜道:“这又何难?但肯出多少?琪官道:竭力打算五十黄物。” 小怜道 :   “好贱命,叫他出一百罢!” 琪官道:“再和他说,你听完了 戏,到我家里来。” 小怜应允。停晚到蒋家,琪官早在门前等,便邀入里面吃便饭,道:“那家实在出不起,再三说加了廿两,先送一半在此,你可赶紧去办!” 小怜道:“既是蒋叔叔这样 说,也罢了。” 于是和袭人三人同吃了饭。 小怜还问袭人, “认得宝蟾么?”袭人道:“怎么不认得?”小怜道:“他皮肉不如花婶子,风月却好。” 袭人红着脸道:“小猴崽子,又 混浸起来了!” 小怜一笑,拿了黄物走了。到了薛家,给宝蟾 看,并告诉原故。宝蟾看见黄邓邓锭儿,白馥馥脸儿,有甚不喜欢,自然人财两得了。   那知次早还未起来,只听得打得门乱响,赶忙穿衣,“呀”   的一声,门已开了。靴脚之声渐到窗下,口里喊道:“奶奶没起来么?小怜那里去了?”小怜忙披着衣服,到屋子里请安。   薛蟠见了大怒,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那小怜情急计生,道,“我要去逛小市,来问婶子可要买什么?” 薛蟠道:“放 你妈的屁!逛小市,赤着脚去么?”小怜怔了半日,道:“一双袜忘在外面,正要扎去。” 便夺门走了。 宝蟾只装假睡,薛蟠进房,骂道:“淫妇干得好事!” 宝 蟾一翻身,道:“谁骂人?”薛蟠道 :“大清早晨,把小怜藏 在屋里做什么?”宝蟾道:“小怜早到小市去了,在这里寻。”   薛蟠见了宝蟾,本自心软,今见二人说话相同,便道:“我去问准了他,再问你。”   顺手抽了根鞭子,到书房里,道:“小怜,你该打多少?”   只见小怜衣服也没穿好,躺着发怔,见薛蟠来使性子,便哭着道:“上房是你叫我进去的;这里住是你叫我住的,我有什么不是?吃了你几天饭,就拿出主子腔儿,打起来了。” 一面便 自己把上下衣服褪下,光身体合扑着道:“请打,请打!” 那 薛蟠见了这一身雪练似的白肉,按捺不住,把一根竹鞭子丢了;另拿一根肉鞭子,对着要紧地方,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那小怜此时也顾不得廉耻,顾不得疼痛,压在底下一面捱,一面说。   闹了半天,便把呆子说转了,道:“罢呀,下遭撞着,仔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此刻且跟我和你婶子执证去!”说着,先向上房去了。那小怜无奈,老着脸穿了衣服,也跟进来。两边人看见他,都抿着嘴笑。 到了窗前,只听得宝蟾道:“好爷 们,一到就闹着没人样的事。” 薛蟠道 :“难道只许你乐,不许我乐么?”小怜知云头已散,便捱进去道:“事已明白,怪臊的!还说他怎甚?”   宝蟾心虚,也不再提,便问了一回姨妈好的话。薛蟠便催饭,家人放桌子,问几位同吃?薛蟠道:“他们两个配同吃,我不配!快拿来我先吃。” 吃完套上车,到贾府并各处送信。 钗、琴等兄妹相见,自有一番情话。   却说薛蟠车上想起小马这事,留呢,留不得;舍,又舍不得。要告诉两府里,又怕他们笑话。因思本是蒋玉函来头,拜完客后,便到蒋家与他商量。琪官一见,忙道:“爷来了,还没来给爷请安,倒蒙光降,了不得!” 薛蟠道:“有话和你说。 就将小马心事告诉他。琪官呆了一晌道:“不难,只叫小怜写一张不叫不许来的伏辨。爷叫,不怕他不来;不叫,也不怕他敢来。不好么?”   呆子道:“很妥,你就去办!”琪官去了半日,来道:“事已办妥,明早亲自来递。但天已晚,出城不及了,就是小的这里住了罢!” 薛蟠只得住下。   且说宝蟾见呆子去后,便道:“这事被他看破,终有些不妥。” 小怜道:“可不是,刚才不是这条苦内计,还了得么? 但当着人被他那样糟蹋,还有脸来走动么?”宝蟾道:“我也还有脸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现在有五十金子,他的行李并拢来也有二三百银子,收拾收拾,趁个空儿走了倒妥。” 正商量间,琪官又来说这话,那小怜千央万告,求他留住薛蟠一夜,他明早来再商;一面买些酒食来,买住众人;自己却和宝蟾收拾了半夜,诸事停妥,黎明,街头叫乘乡车出城走了。   却说薛蟠在蒋家睡到天明,催玉函去问讯,玉函道:“天气还早。” 那知薛家小厮已赶来说:“奶奶和马相公走了。东 西值钱的都拿了去。” 呆子一惊不小,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13回 无可奈何罗巾忿缢 似曾相识团扇羞遮

且说薛蟠到了家中,只见箱笼齐开,东西都乱烘烘的堆着,气得目瞪口呆;虽把家人打的打,骂的骂,终然无益;只得到贾府告诉。宝钗听了叹口气道:“我早虑及此,只好等妹夫回来。” 不一时,宝玉朝回,闻知此事,不胜诧异,一面即传大 班儿上及坊役,一面设酒与薛蟠解闷。恰好门上来回:“大班传到。” 宝玉便将此事告知,谕令上紧缉捕。该班不敢怠缓, 先向薛宅家人切脚。薛家将小马系蒋琪荐来,昨晚又来和他说话告知。他们就去找蒋琪。蒋琪虽极力分辨,那里放得他过,竟把他软禁起来,着他要人。谁知隔了一日,卜世仁闻得此事,又递上一呈,说设谋骗了金子百两。这遭琪官受累了,一物是交与他手里的,推到那里去?坊里审时,就要动刑,幸他伶俐,看光景不好,情愿代完,于是押了。将一切衣饰变卖,连屋子都抵给他,还不及十分之五,只得立限比追,头限还支吾过去,后来这毛笋老头的味道又要尝了。那时,袭人这房子已封,只得寄住花自芳家,自己衣食不周:琪官的班房使费渐渐都没了。   琪官左思右想,除写了一张冤单,叙了苦情;又一张遗嘱,说,袭人原系贾府旧人,叫他依旧投靠去。捱到人静,就将茜香罗汗巾自尽了。袭人得信,赶去哭了一场。送殓已毕,衙门里又来着家属追寻。花自芳只得与妹子商量,过了出殡,便将衣服浆洗浆洗,雇乘驴车投奔荣府后门来。   后门外依旧十几副担子,在那里卖吃的、卖耍的。许多小厮们哄着,但多而生,袭人不便去问。忽见一老妇拄拐而来,袭人记得王善家的,忙去问好,并告知要到薛奶奶那里,不知近日在园中、在上房的话。王善家道:“薛淑人住居不定,我也找不着;况此刻府里总是郡主做主,找他也不中。我去年为你们琪官的事,打了四十板不算,还发在净军所当差,几乎命都送了,此刻才饶了回家。我还敢管这闲事么?”袭人再四央他,他想了想道:“也罢,这里柳老大你认得他的,他烧香也将回来,你央他同进去还可- - 他是柳姑娘母亲,又救郡主回生的功臣,现在总理府中一切,就是赖妈妈、林妈妈还打后呢。   你等等儿罢!” 说罢,自去了。   袭人无奈,等了一会,只见一辆飞檐后档车赶进,后门旁的小厮都站起来。那车赶至庭心里,车夫吆喝住牲口,把踏脚凳放下,跳下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来,将凳踏住,扶下一位半老佳人来。袭人看时,人是柳嫂子是谁?正要迎上去,只听柳嫂子道:“呀!花姑娘几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袭人忙抱腰,告诉他原故。柳家道:“事都知道,可惜来得不巧,郡主不在家。” 袭人就说要见薛淑人的话,柳家的道:“那屋里我 不大去。你既来了,且到你妹妹屋子里去见见旧时姊妹,吃了饭,叫他们送你去就是了。”   两个拉手到怡红院门口,柳嫂子道:“五儿,你一个旧姊妹来了。” 五儿道:“请进来罢!我占住手呢。” 小丫头看见,打起软花帘子请进去。 只见中间陈设着五色珐琅宝云鼎,左 首一架玻璃洋画自鸣钟,右首一只霁红瓶,供着五色牡丹。炕上铺着大红顾绣枕垫,八把椅子,一色元青缎垫。袭人想起初到怡红院里,是第一个人,他们都要听我指挥,如今他们这样风光,我倒弄得进不得,退不得。正在暗泣,五儿、芳官已从房里出来说:“我道谁?原来是位大老前辈来了。” 只见五儿穿着洋翠羽缎盘金线一裹圆鹅黄衬衫,大红洒花夹裤;芳官穿着粉红缎三蓝绣花一裹圆月白衬衫,宫绸洒花夹裤,多是珠翠满头,十分富丽。彼此拉手问好,坐下。柳嫂子便说:“我有事,失陪。” 去了。   袭人便向五儿说来意,央他帮衬。五儿道:“这个自然,但此刻郡主北府里太妃有病未能即回,且等两日罢!” 袭人又 说先见太太及薛奶奶的话。五儿道:“那容易,你且吃了饭再说。” 一面吩咐传饭,一面叫请四位姑娘,说有一位旧姊妹来 了。去不多时,紫鹃和四儿先儿潇湘馆来见了,随后玉钏、莺儿也来了,大家说了别后情事。袭人又提及见太太的话,莺儿道:“吃了饭,我同你去。此刻他们都在上房不得闲,但事情总要郡主回来做主。”   正说着,吴登新家的要上来向紫鹃回甚话。紫鹃道:“今儿初一,已交了印了,回五姑娘罢!”吴家的遂向五儿道:“现在薛太爷要下天津去,刑姑奶奶及琏二奶奶两分寿礼请姑娘配好,发出带去,省得又差人。” 五儿点了点头,袭人问:“怎 叫做交了印?”莺儿道:“我告诉你,此刻府里郡主一人做主,派我们按月分管。他和芳妹妹,及柳妹妹都与郡主生死因缘,派他三人为正;因玉姐太太的人,我宝姑娘的人,四儿妹妹是芙蓉仙的人,分派为副。” 袭人道:“你们俩我还明白,四妹 妹怎么是芙蓉仙的人?”紫鹃道:“郡主说,四儿品格宛似芙蓉仙:况又同时无罪被撵,晴妹妹成了仙,就算他副手了。”   说着,饭已端来:四盆四碗,小吃在外。袭人久没有这样气概,便觉盛设了。   刚刚吃完,林之孝家来回道:“此刻刑部里发下两个女犯来,说是我们这里旧人,特发来为奴的。” 五儿道:“这又奇 了,是谁?你且传他来见见。郡主来,好回。” 林之孝家答应去了。玉钏道:“你到外面问去罢。撞着熟的,我恰难为情。”   五儿把嘴一努,小丫头忙把一张马踏椅放在门外。刚坐下,二人已进来了:蓬头赤脚,衣服破碎,在阶沿上碰头。五儿问年长的“你是谁?”他道:“奴才是鲍二家的。因鲍二闹在盗案里头,故把奴才入官的。在路上见过二奶奶及邢姑奶奶,还赏了几两银子。” 五儿命他起来,又问年轻的是谁?好面善。那 人道:“小的是二姑娘房里的桂花儿。陪嫁到孙家去,姑娘没了,孙姑爷收了奴才。没几时,又不要了,把奴才赏给赵家李十做小。此刻李十亦已正法,故一起发来的。” 五儿听了一言 不发,歪在椅上有个把时辰、桂花跪的双膝生疼,连林之孝家也站不住了,五儿才道:“候郡主回来发落。” 打帘子进来, 芳官道:“你不是疯了?袭人姐要到上房去,你坐这一晌,做什么?五儿道:“你那知道,他就是桂花儿。那年,他见了你给我的玫瑰露瓶,他就告诉林家的,几乎当贼赃办。今日这样还算以直报怨呢!”   莺儿便同袭人到上房来,从缀锦阁过,只见灯烛辉煌,告诉他道:“我就是晴雯妹妹的仙祠。如今太太都去行香下拜,好体面!” 袭从道:“这痨病死的鬼,倒还灵么?”莺儿道: “很灵。前儿傻大姐从这里过,几乎拿了去呢!” 说时,已到 宝钗上房,莺儿回了,袭人就跑下去宝钗一把拉住道:“这事全是我误了你,怎么好?惟有求太太竭力和郡主说,设法儿才安。” 一面命他坐下,又说了些话。只见麝月进来,彼此问好, 就说:“太太听得玉钏姑娘说你来了,很牵你,叫你就过去。”   宝钗同他到了上房。太太见了,先说了一番抚恤的话,- - 与宝钗一样,随后和宝钗道:“我想林家的还不得回来。他到底是宝玉旧人,等宝玉到屋子里时,你说我的话,叫他见见。或者宝玉留住了,不省了我们多少事。” 宝钗答应去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14回 憾旧事弃婢泼水 发新令名姬选花

却说这日晚间,宝玉恰好偶然来房。宝钗便道:“有个旧人,太太叫来见你。” 袭人就上来行礼,宝玉冷笑了一声,恰 好秋纹送茶上来,就将这杯茶接来往地下一泼,道:“这可收得起么?”放下杯子,起身去了。袭人十分难过,宝钗也叹气道:“整日说人家禄蠹,做了官连家里人都改了样,才是禄蠹呢!” 胡乱过了一夜。次早告诉王夫人,王夫人也闷闷不乐。 宝钗道:“还有一法,如此如此。” 王夫人道:“也好。” 过了一日,宝玉到上房说了回话。太太道:“听到宝丫头身子不好,你也该去走走。” 宝玉本因前袭人事不耐烦去,太太说了, 只得到宝钗房里。见已锦帐低垂,银灯微滼,榛儿、定儿陪着打睡。宝玉问:“奶奶睡了么?”两个答应道:“是。” 在旁 伺候脱了衣服,扯了靴,掩门出去。宝玉携灯到牀边道:“宝姊姊,又怎么不好?”不见答应,宝玉就揭开帐子。但见上身穿着葱白袄,下身盖着大红洋绉被,朝里睡着。宝玉上去扳过脸来一看,笑道:“弄得好鬼!” 就趿着鞋去敲莺儿房门。莺 儿道:“夜深了,爷那边睡罢!” 宝玉打得门乱响,莺儿只得 开门。   宝玉坐在牀沿上生气。莺儿道:“他是爷的开山祖师:又太太面上,随和些罢!” 宝玉道:“谁不知他是旧人?既是旧 人就该将心对我;怎么只拣我心上人,用暗箭伤了郡主、伤芙蓉仙、仿芳妹妹及四妹妹,一网打尽。让他一人;后来顶替一节,又他为首,- - 你既知不妥,为什么不在提亲时候说?直到临时鬼鬼祟祟弄了你这个主儿来,一正一副,把一套外学禄蠹、内实妒虫的话,朝夕絮个不了,絮得我不耐烦走了。你有志气就该守着!” 莺儿道:“这是太太的主意,至今太太说起 还后悔不及。” 宝玉说:“什么话!果真肯守,芳妹妹去的时, 被他干娘怎么打,死也不肯,仍出了家,四儿、五儿到了家,死不肯提亲,他娘也只得依了;他又是太太心上人,当真逼他嫁了不成?既嫁不小旦,自然不能干净。但那里浪不得,偏要和蟠大爷、环小子、芸小子赌钱吃酒,闹得花赌的名声合府皆知,什么意思!如今汉子没了,又来府里浪,有你这主儿和他一气胡弄我!你想想,他只有蒋家的牀配他睡,难道你主儿也睡在蒋家牀上么?”莺儿看来难劝,便道:“梆子下久了,二爷睡罢!” 宝玉要茶来漱了漱口,睡下了。宝钗知事不好,暂 且搁起。   一日,忽报郡主回府,李纨等都在上房等候。郡主到来,大家先请了太妃的安,然后彼此问好。郡主向李纨道:“你家亲家打听吉期,我问他,大利月是七月,我已允他,就来求亲。”   李纨道:“事情本迟不下去,但这项钱粮呢?”郡主道 : “到临时好商。” 王夫人道:“我还有一事告诉你,一个二爷 旧人要进来。” 郡主知是袭人,道:“既是二爷旧人,告诉他 便了。” 王夫人呆了半天,道:“告诉你不和告诉宝玉一样?” 郡主道:“只要二爷肯依,便好。” 就回至自己上房来。 那时袭人已在等候,只见紫鹃等六人打扮着都至廊下站班请安。郡主缓步进来,坐在炕上问:“这两日有什么事?”紫鹃道:“薛大爷天津去,寄几个箱子来,奴才叫送到薛淑人那里去了。” 五儿道:“因薛大爷去,邢姑奶奶、平二奶奶两分 寿礼就托他带去,省得又差人。” 郡主都点了点头,又回道:“前儿刑部发了两个为奴的来,奴才想:王善家蒙恩免了,净 军所正缺人,就命他们去了。” 郡主道:“很是。” 就问 : “今晚暖寿,有酒么?”玉钏站起来道:“奴才们已公备。”   郡主道:“既如此,且散散。” 莺儿忙道:“袭人在此候见。” 那主道:“进来罢!”   袭人忙进来碰头请安。郡主道:“你是太太心上人,得你在园里防范些,不至二爷做出下流事来。很好,但我闻二爷如今见你很生气,怎么好?”袭人道:“实在奴才该死,总求郡主施恩。” 郡主沉吟了好一会,道:“也罢。我想,看芙蓉祠 的这缺,又清闲;你又素和晴妹妹好,就是太太撵了他,他也感激你。 如今派你去,也是二两一月, 月费在我这里开销。   - - 只是到上房回话,要留神些!” 袭人听一番话吓得要死, 只有碰头,谢着搬过去了。 下午,宝玉回来闻知此事,道 :   “好,好,好!这是‘明太祖叫危素守余阙墓’的故事。” 群 主道:“我知道什么为荤为素?不过厌听履声橐橐罢了。 倒是 今日姑娘们替你暖寿,请我陪,不要忘记!” 宝玉说:“记得, 记得!”   到了申牌,上房转了一转,回来就开席吃起来。宝玉因前事和宝钗不甚说话,席间亦然。群主道:“今日又不吃螃蟹,那里扭出这许多生姜汁来?”五儿道:“只怕连醋汁也和起来呢!” 因笑道:“这样喝酒,没甚意思!不如行个令。” 宝玉道:“前番那‘抽花令’很好,但人少了须改个样儿。我做令官,你们都依着我。” 遂伸手先向筒里拈了一枝,掷了九点轮 着黛玉,便道:“‘百卉甘心让盛名’,你猜是什么花?- - 覆的用书两句,合做并蒂;不许用诗词,怕有躲闪。” 郡主想了 一会道:“驾彼四牡,颜如渥丹。” 覆着了。宝玉便请酒底, 黛玉道:“袭字流觞。” 宝玉道:“轻行而掩之曰袭。” 该是莺儿,莺儿吃了,宝玉便说:“看得春光到牡丹。” 把令与黛 玉,黛玉也抽了一枝,掷点该宝钗, 便道:“‘且向百花头上 开’,仍并蒂。” 宝钗道:“花名一字,只好拆白了。” 便道:   “‘盛德在木,原田每每’, 酒底是 ‘人字流觞’。” 黛玉道: “无将故人酒。” 五儿吃了,黛玉便道:“几生修得到梅花?” 收令。宝钗抽了一枝,道:“‘莫嫌老圃秋容澹’,花要连理。”   掷点是芳官,芳官道:“用花别名何如?” 就说:“国治而后天下平,树墙下以桑。”宝玉道:“不错,菊花一句‘治墙’我见过。” 宝钗道:“便宜你,酒底罢。” 芳官道:“倒是淑人叫我唱一折便算了。”宝钗一面干杯,一面道:“《佳期》罢。”   芳官道:“我不配,莺儿姊姊方配。”芳官就唱了一套《十二红》,便请收令。宝钗道:“丛菊两开他日泪。” 芳官揎袖抽 了一枝,道:“春色满园关不住。” 黛玉道:“这枝三姑娘抽 过,要庆贺贵婿的!”玉钏、紫鹃就灌了芳官一杯道:“今日是贵婿的寿酒,还不吃?” 掷点该四儿,四儿道:“又要拆 字。” 便道:“‘木曰曲直,口之于味’,这是并头花。” 芳官便问:“酒底?”四儿因他姓花,便说:“花字流觞。” 芳官 道:“花开花落又春风。” 恰好宝钗是花落的“花”字;黛玉 是花开的“花”字,各自吃了,收令道:“杏花春雨江南。”   四儿也抽一枝,道:“高烧银烛照红妆。” 掷点该宝玉,宝玉 道:“‘至于南海,蔽芾甘棠’。仍是并蒂,就请酒底。” 五儿 道:“你收了令,我代说。” 四儿就说:“杜陵莫忘海棠诗!” 五儿道:“这令拘得慌。今日是你们两人好日,难得男寿星起,女寿星止。不如对吃三杯,大家陪着就捐了他,另寻热闹的!”   大家说:“很是!”   宝玉要击鼓催花。又到戏房里取了乐器来,传了几遍,宝钗道:“夜深了,明儿还起早。” 宝玉道:“索性再打套十番, 吃个‘合席欢’住。” 遂自己取了板,黛玉吹笛,宝钗弹琵琶, 这里各人一件,吹打起来,引得多少人看。惟有袭人想起那年光景,不必说“桃红柳绿一年春”, 竟是“武陵别景”了。次 日如何,下回分解。

第15回 暗调笑派守芙蓉祠 明糟蹋裸受桃花板

却说那日荣府宝二爷生日。清晨斋了寿星后,里里外外来拜寿的不少。外边宝玉自己应酬,里面来的:先是探春、宝琴及北府王妃、柳亲家太太;随后各家戚好本家,没有不来;除王妃因太妃未愈,来了就去;其余多邀来荣禧堂看戏吃面。忽报刘姥姥来了,郡主忙叫:“请进。” 只见他鹤发如银,拄了 个拐,颤巍巍进来,先替王夫人及郡主拜寿,然后与亲戚相见,便道:“这里太太、奶奶都认得,那位是谁?”郡主道:“是我亲家姊姊。” 姥姥又问:“薛姨太太、平姑奶奶怎么不见?” 宝钗道:“他们都到任上享福去了。” 姥姥道:“阿弥陀佛, 你们大家做官,就像我们庄家做田,- - 一辈子又一辈子的。   我长久不来,多疏失了。昨日周相公来说,这里少大人生日,叫我来拜寿并求亲,如今平姑奶奶任上去了,这个事就难了。”   黛玉道:“不妨,我这里飞马去三天来回,姥姥等一两天,吉期大约准的。” 姥姥大喜。   且说宝玉在外闹了半天,午后人少,便躲进来和姊妹说说话。到了上房,恰好柳亲家、刘姥姥在坐,就回院里来。打缀锦阁过,顺道上去散散。因吃了几杯,又昨夜不睡,便睡着在榻上了。袭人看见忙上去叙旧,那知已入睡乡。他想:“此关不通,终难久住。” 便自己脱去衣服,只剩一条叉裤,正要上 去俯就,只觉有人背后“嗡”的一声,重重的打了个脖子拐,打的袭人头晕眼花,金星儿乱迸,翻了下来。把宝玉惊醒,看见这样光景,跺脚道:“好了,倒扳桨了。” 依旧起身去了。 袭人只得回房暗泣。那知麝月这夜轮着园里总巡差使,伺候席散,来耳房上宿。现成酒菜,因邀袭人去夜饮叙旧。大家自然抱怨宝玉薄情。酒醉送袭人回房后,便到园中巡了一遍,回来在房等角门关了,方才就寝。   忽听得吆喝之声,起来看时,芙蓉祠里灯烛辉煌,侍从森立,上面端端正正坐一个晴雯,下面战战兢兢跪一个袭人。只听得堂上骂道:“你这该死的骚狐!你要浪,那里浪不得,敢在我这里浪!不是我打你一下,那没人样事就做出来了。好不要脸!” 喝左右:“与我洗剥了再说!” 两边答应一声,把袭人架起,上下衣服剥个干净。袭人双手遮羞,低垂粉脸,跪在丹墀,不敢则声。只听得又骂道:“你这淫妇!你自说,在怡红院时,首先诱坏宝玉的,是谁?设法牢笼宝玉,不许他别处走动的,是谁?逼勒他撅断玉簪子赌咒的,是谁?你还要在这糊涂太太跟前暗箭伤人。没有怎么,先打你一顿嘴巴,叫你自供;不供,再打。” 两边又答应一声,赶上些丑鬼来:一个把 他两只白膀子反转;一个伸起只泥脚踏住他腿,把脸扳过来擎在膝盖上;一个吆喝着拿皮掌左右各打了二十。打得袭人紫添脸晕、红绽牙花,哀哀叩头道:“诱坏二爷的,是我!牢笼二爷的,是我!勒掯二爷要他折簪设誓的,都是我!只求施恩。”   又只听堂上冷笑道:“要施恩,你那时为什么不少说些?说我罢了,芳官、四儿、他姑娘,姑娘这么待你,你还要杀他,这也罢了。郡主金枝玉叶何等样人?你为他‘东风压西风’,一句话钉了恨,就用巧劲儿杀他,害得他两位死别生离,百般苦楚。幸他福命大,重新兴起这府里来。不然,你这骚狐,小旦嫁不成,回来投奔那个?你还要串通着那班糊涂主子,诡计多端,想捱进来巴给他,- - 叫你好儿子给你小老婆的,请管慢慢再杀人。告诉你,我如今怕谁?且借你屁股,臊人的脸,与我拄下去打四十板!” 两边答应一声,赶上来把袭人赤条条拖 下去,揿头揿脚横在地上,一板一吆喝,打了四十,打得两条白腿平日雪光粉致,此时玉碎花溅,捱痛无声,流红有迹。打完放起,爬上去碰头谢打,才听得说:“散了罢。”   麝月怕他看见,忙忙退回,那知被树根绊了一交,猛然惊醒,天已黎明。不胜诧异,索性叫起上夜的女人,等天明到祠前去看,只见堆着一条白绸单裤,一件月白比甲,一个绣花兜肚,认得袭人之物,忙拾起来,拿了到他房里。陪他的老婆子道:“花姑娘不知为甚哼着?”进去看时,袭人数说昨夜之事,与梦中所见无二,并道:“昨日明明穿着小衣睡的,今日不知那里去了?”麝月取出还他,并看他十分狼狈,安慰了他一回,便去告诉宝钗。宝钗叫不要声张,那知一传二,二传三,瞒得那个?郡主听了,恻然想调开他。倒是袭人对麝月道:“我捱这顿打,是我自不好。此刻出来当别的差使,实在没脸,倒不如躲在祠里少见些人。” 郡主就吩咐麝月帮着照应,不再问了。 出门谢寿,至晚方回。   次早到李纨处谢,说及昨在柳府,又问起兰哥儿吉期。李纨道:“我想七夕这日,既是巧姐好日,- - 一嫁一娶到也有趣,省得大热天只顾劳动亲友们。” 郡主道:“很是。至应用 若干统交给我,我前番过去的时候,若不是嫂子你来照应,贾府还有一个正经人到吗?兰哥儿的事我自该效个小劳儿。” 李 纨不胜欢谢,就同到秋爽斋探春处来。   恰好湘云等都在那里,只听湘云道:“这事太太本过分些,今日才后悔呢?”郡主问:“何事?”玉钏道:“太太因袭人姊姊的事,心上有些忐忑,今日特亲来祠里拈香许愿,叫请奶奶们就在这里等。” 李纨道:“省了一轿,很好!” 正说着,王夫人已同宝钗来了,大家接着。郡主道:“晴姐姐究竟是房里人,太太亲去拜他,如何敢当?”王夫人道:“他如今仙人了,我因袭人的事,也要去赞祝赞祝!” 说着进来坐下,吃了 一道茶, 便大家陪着上去。只见画上神貌如生, 一双秋波,- - 别人看来含娇斜注;太太看来薄怒微颦,因想起前日带病架他去时,也自觉难过,上前拜了四拜,又默祷了一回,方才下来。坐定就说:“在这里吃饭罢!” 于是家人们忙放桌子, 分两桌坐下,丫头们端上菜来。湘云笑道:“姥姥,你再吃个老母猪不抬头罢!” 姥姥道:“吃,怕没得吃?倒是牵着天津 信呢!” 郡主道:“放心,今日准有。” 正说着,焙茗已回,说:“二老爷说,吉期准了就是了;但只肯入赘,如嫌天津不便,就是府里便是。” 要知入赘与否,下回分解。

第16回 呆霸王稠桑遭惨报 小学士醉竹荷殊恩

却说天津人回,接到贾琏家信,日子允了;但只肯入赘,不准迎娶。刘姥姥看了,忙道:“如此,我回去告诉他们,再来商办。” 去了两日,来说:“周家说,入赘自当遒命,但今 年大比,若到对月恰是八月初七,怕来不及回门,要改早些。”   忙差人到津,贾琏也就允了七月十二,正在写书回覆,并商议一切,门上来回:“沧州柳大人到了。” 贾琏一面打发人回家, 一面叫:“请。” 出来见了,先叙些寒暄话,然后就留他便饭。   湘莲道:“我还要看薛老二弟兄去。” 贾琏道:“请他来就是。” 不多一会,报府里薛大老爷同太太、老爷到了。   大家迎着,说了会别后的事,摆上席来,四人共饮,湘莲察看呆子默默不语,神气萧索,道:“大哥,你家里虽遭此不幸事,但你到底要鼓起兴来,怎么不言不语?比我们在赖家园吃酒光景大不相同,如何使得?”薛蟠叹了口气,道:“大约死期将至,所以如此。” 湘莲道:“更荒谬了!我们只将近四十的人,况且老 伯母在堂,怎么说出这些话来?罚你一杯!” 薛蟠接了酒,只 是呆着。贾琏怄他道:“只是柳兄弟的酒,比苇坑里水总好吃些,快吃罢!” 薛蟠也不言语。   薛蝌道:“我们老大竟像呆木 头一样,如何好?”湘莲道:“你若嫌老二衙门拘束,何不同我去沧州逛逛再来?”薛蟠听了,忽大喜道:“如此,我有归结了。必去,必去!” 薛蝌道:“大哥要去,也须和太太商议。” 薛蟠道:“要去便去,商议什么?柳老二你几时走?”柳湘莲道:“后早。” 薛蟠道:“如此,准在我们那里吃早饭同去。” 湘莲应允不提。   到了次日,告知薛母,薛母知他脾气,只好由他。薛蝌一面替他收拾行李,一面发帖请湘莲吃早饭。那早饭吃完后,薛蟠到里面见了薛母,碰个头道:“儿子去后,诸事明白。妈妈自同二弟好好过罢!” 那时香菱所生儿子才得九岁,便问 :   “爹那里去?”薛蟠:“我沧州去。” 他忽然大哭道:“爹, 去不得!爹去,就瞧不见爹了。” 扯住衣服,死也不放。薛蟠 也垂泪道:“我顾不得你!” 扯衣就走,到外面见湘莲骑马, 也要骑马,薛蝌忙命捡一匹老实马听用。那知薛蟠才上去,马便一眼差将他颠了下来,亏得人多,连忙扶住。湘莲忙将自己坐马让他,自己骑了这马,并辔而去。   将到稠桑驿地方,早有标下将弁,预备公馆、酒席。薛、柳二人下马入门,恰好一蓬头孩子,手里竿上拿着黄雀在旁看热闹,见薛蟠进来,那雀便飞过来乱扑。薛蟠一个寒噤,早有兵丁们忙把这孩子推开去了。二人入内坐定,薛蟠便道:“柳老二,你可知道?我在这里闹过乱儿的!” 湘莲便问:“怎样 ?”薛蟠道:“我打死酒保那案就在这里,墙外桑树不更大了么?”湘莲听了,心中不乐,因笑道:“你放心,如今酒保也不敢得罪你了。” 说着,薛蟠忽要小解,便光着头出去,才站 在墙角,忽有只苍鹞往头上一晃,“呀”的一声,往后便倒。   众人连忙看时,只见顶门正中,刚被碗锋嵌入。湘莲发了急,叫快扶到屋中放下,用“铁扇散”敷上。只见薛蟠“哼”了一会,忽高声念道:“碗片,碗片,血流被面;一命一偿,冤魂立现。” 说罢,把脚一蹬,眼睛一翻,就呜呼了。 湘莲顿足大哭,一面飞马报知薛蝌,一面吩咐标下道 : “天下没有鹞鹰翅膀会藏碗锋之理,若不查出缘故来,我断要你们的命!” 这时大家急了,彼此互挤。有一小子说:“刚才 出恭,见那弄黄雀的小子也在出恭,那小子因将黄雀架插在墙上,见一鹞子像要拿雀子,便拾起块碗锋丢那鹞子,那知这鹞把翅一展就不见了。” 湘莲吩咐:“把这小子拿来 ”,问时,只见战纠纠:“小的姓张,年九岁。” 余的话与兵丁所见相同。 湘莲道:“锁起来,等本府来再说。” 正闹时,那鹞子见底下 有血,又飞来想吃。湘莲大怒,拈弓搭箭,看准射去,那知鹞子一展趣,又连箭飞去了。湘莲大惊,吩咐:“快与我找!”   众兵丁答应着。   忽报薛大老爷来了,湘莲忙迎出去。薛蝌已哭了进来,先跪在哥哥牀前磕头,哭了一回,又起来扯着湘莲手,哭了好一会,才说道:“家兄出门这种光景,本属不祥;再不晓得祸事竟在顷刻。” 湘莲道:“令兄一路说的总是不祥话,到这店里, 又说就是前回闹缘故的店,那知竟有此变。”   正说着,兵丁来回:“箭有了,在半里外一坟上。” 薛蝌 问故,湘莲把前事说知,彼此互骇。因查这坟姓甚?少顷,地保来回道:“坟是那孩子胞叔的。” 又提小厮来问,哭着道: “小的叔叔是走堂的,本不是这里人,因做生意被一客人打死了。虽不偿命,得了好几百银子,就在此住下。小的是他身后生了,继过来与婶婶的,详细实不知道。” 薛、柳听了伸舌头, 道:“天道循环,可怕,可怕!” 柳湘莲还要难为这小子,薛 蝌道:“事已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结,竟饶他罢!” 遂将小子 放了。   湘莲又问:“令侄怎么不来?”薛蝌道:“家婶年高,骤闻凶耗,怕他苦坏,所以连舍侄都不告诉,只好慢慢想方罢!”   薛、柳彼此一夜不睡。到次早,棺木方从天津载来,大家动手,装殓已毕,又哭了一回,将柩水路载至津门。自与湘莲洒泪分手。   进了衙门,正要设法告诉上房,已有人多嘴,报知消息,哭得撩乱。薛蝌忙进去解劝,那里解劝得开?薛母只口口声声道:“哥哥死了,也不给我个信,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人待?”   薛蝌只得跪在地上,自认不是。薛母方说 :“你且起来,不是 我责备你,哥哥死了,我还有什么好处?不如同他死在一处倒好!” 薛蝌道:“太太什么话?哥哥没了,儿子们总一样,只 求太太节哀。” 薛母渐渐住了哭,细问情由,知数有前定,叹 息不已,因问:“宝姊姊那里着人去了没有?”薛蝌道:“正要去。” 薛母道:“可写上叫他来看看我。” 忙即写信,专役去京。   到时已五月初一,宝玉因想起从前贵妃赏的麝红香串,去问宝钗要。宝钗道:“丢久了,什么好东西?若不是他,你们早遂珠玉良缘;我也不弄到这个光景了!” 宝玉道:“姊姊, 天理良心,林妹妹那一件待错了你?说起来总拉上这许多话!”   宝钗道:“错不错,只差做了副。” 刚说间,忽一物在眼角一 溜,便道:“是谁?”黛玉道:“得罪,又是我看呆雁失了手。”   话未了,只见雪雁慌慌张张道:“天津有信在此。” 宝玉道 :   “可是为巧姐姻事的?”雪雁道:“不是,是二舅老爷的。说大舅老爷不在了。” 这时,宝钗已哭得泪人似的,拆开看了原由, 尤觉伤心,赶忙即去上房告知。王夫人也得了信,便道:“到底怎样?”宝玉把信上话诉说了一遍。宝钗哭着跪道:“求太太施恩,我要去看看我妈。” 太太道:“这个自然。你不说, 我也叫你去看看呢。” 大家悲伤一会,计议已定,明早动身下 船,莺儿同去。府里也因此事,过节诸事草草。   到十三,贾兰整日,便先期告了假。黎明起来,天气虽热,凉风洒然,白云如涌。须臾,又下了半犁雨,更觉疏快宜人。   两府长史也到了,贾兰忙出去迎接。果茶三献,又请吃早面。   然后看盘,盘共三十六架。这里钗环首饰、珠玉绸缎、花红果酒,不必细说。有两件希罕物事:一件荣府家传一顶珠冠,共有三百粒左右,都有顶指大小:一件这副学士诰封。大家啧啧称羡。贾兰行礼后,就令周瑞、吴登新等披红押着,随冰人送到女家去了。贾兰进内,正要少歇,忽报上书房有要事来传,忙骑马进去。未牌还未出来,群相诧异。   到申牌,宝玉枢密回来,方知是考。及至贾兰回时,已及一更,因厅上宝玉陪两长史酒席,忙即上去向两长史致谢道歉;长史亦连忙道喜。宝玉道:“没吃夜饭,这里吃罢。” 伺候的 忙添杯筷。宝玉因问考得怎样?贾兰道:“今日因早晨下了阵雨,皇上高兴,做了一篇《竹醉赋》, 做了两首《探荷》七律: 随召内廷供奉、大小翰林三十六员在文渊阁下面试。侄儿去得迟了,赶紧做完进呈,已扎末一个。那知倒合了圣意,大加夸奖,说合场不及,就将赋里‘种来君子,合红友以同招;对此贤人,恰青奴之作伴’, 以及‘此君满洒,何妨曲部之加;稚 风流,也合醉侯之唤’都夹圈了, 批了‘组织工丽’;至七律 差不多圈了大半,有稿子带在这里。” 因在靴掖子里取出,递 与宝玉看:   菡萏将开满碧潭,寻芳偶想到溪南。   买舟笑我辛勤觅,打桨凭谁子细探?   翠盖可因风片舞,红衣疑是露珠含。   漫夸雅兴同工部,乳鸭沙凫数两三。   其二   银塘消息近如何?水榭风亭日几过。   生怕有人先荡桨,曾记前度此闻歌。   遥疑影被疏烟隔,静觉香偏对岸多。   偏倚阑干迟月上,闲听宵漏滴铜荷。   宝玉看完道:“诗原去得。”   贾兰道:“蒙皇上赏了四件文玩:一个是松花绿玉砚,一个山高月小珠笔架,一对田黄冻图书,一个珊瑚笔洗。又问来迟缘故?据实奏知。又问是原聘,是续弦?奏是原聘。圣上道:   ‘你怎大年纪,才做亲吗?总是你祖父国事贤劳,以致耽误了你。’因又御笔赏了一副对,道:‘公而忘私,桃夭迟待;忠能兼孝,瓜瓞长绵。’但对上款是写詹事臣,什么缘故? 二叔进 去打听打听!” 大家都道:“这定是高升的兆。” 宝玉因道:   “你进去见太太和母亲去,送客交给我罢!” 两长史也起身告 辞,彼此散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17回 评诗画风窠三集 宜嫁娶鹊渡双圆

却说巧姐行盘,周亲家因屯里不便,就托人花了三千银子,与探春姑爷认为兄弟,一切总在他家办理;并邀他做男媒;做亲时,并要借他府上执事。周震夏因系内亲,落得允了。女媒本请薛蝌,在天津不得来,托他妹夫梅翰林代媒。到这日,周家就在探春宅里请梅翰林吃早饭。饭后摆盘行聘过来,比贾兰时只少诰命、珠冠二样,余的富厚也差不多。贾府自然天字第一号酒席待媒。此后一日闹一日。平儿因多少事要京里办的,遂与贾琏商量,先期同巧姐来家,择定二十起身。宝钗本要同来,因薛母病重,断不能来,只得托平儿转致。至平儿,廿二到荣府,一番见面仪文,不必细述。   到了廿四,黛玉设席,替平儿接风;就替荷花预做生日。   在沁芳亭上,中间邢、王二夫人和巧姐;东首湘、探、尤、李;西首琴、惜、平、黛。四儿冒暑,莺儿外出,花、柳、鹃、玉恰好上下陪着。早上,先摆碟子吃了些薄荷冰雪酒,随即每人一碗莲叶羹。随意闲散,邢、王二夫人就近在秋爽斋歇午。尤、平二人,李纨邀到稻香村商办喜事,其余各自引风消暑。   巧姐忽道:“二婶娘,二叔叔呢?今日正好做诗社。” 郡 主笑道:“你二叔如今做了禄蠹,不得闲,但我们正好傲他。”   因命取六副笔砚来。惜春道:“快别算我。我绮语障消磨已尽,还做甚诗?” 湘云道:“不做诗,坐着打磕睡。” 惜春道: “既笔砚现成,待我写一幅水墨写意《洗芳探荷图》,何如?”   宝琴道:“这图似乎比《携蝗大嚼图》雅些!既这么,我们也做《敬和御制探荷诗》罢。” 黛玉道:“你真是宝丫头妹妹, 总不过禄蠹脾气。” 正说笑着,芳官道:“我们做什么呢?” 探春道:“依我说,你们有一事奉烦,此刻荷香虽动,荷花尚少,你们何不各驾小舟,真去探荷一番?先得花者得彩。我们借此光景,诗题也是即事,不是禄蠹了。”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于是四位姑娘各去打扮:一色熟罗短衫,洒花宫纱夹裤,戴着遮阳绢笠,坐在船头。那驾娘一人两桨梢着如飞,荡向四面。这里也就拂笺做诗。不一时,波声响处,紫鹃先回,是一枝并头莲。随后花芳、柳婉陆续俱来,只玉钏最迟,又一朵半开的锦边莲。做诗的巧姐先完,其余也先后交卷,只惜春画尚未成。大家看时,也已布景完密,惟水波纹的泼墨未完。湘云道:“还好,此番不要告假三个月。” 惜春道 :“要告假,我会向观音告去,你也没法。”   大家就先来看诗。只见黛玉的道:   青钱几日叠清潭?料得新荷蕊已含。   屈指花应开水北,关心我故到溪南。   岸边鸥梦当重绕,郭外渔歌想欲酣。   未晓朱华曾冒否?特寻曲院漫相深。   其二   不识池边开几多?闲来荡桨探冰荷。   风光卅里香犹未,消息连番访若何。   曾记昔年逢出水,为心此日可凌波。   朱华绿冒情何限,停符蕤宾方响过。   探春的道:   万柄新荷放未谙,闲行乘兴欲来探。   不知玉并凌波未?借问红莲入画堪。   楚客褰裳临港北,吴娃度曲到江南。   他年赠别情多少,散步频看色正酣。   其二   偶来池畔柄新荷,此际方欣雨乍过。   修洁拟联名士赏,轻盈宜唤美人歌。   每思月影三更占,最忆风光六月多。   试问水仙宫子去?亭亭可已袜凌波。   湘云的道:   寄语吴娃着意探,清风初度雨初酣。   鸳鸯旧梦寻何许,翡翠新歌调乍谙。   试看鱼游莲叶北,不知艇在月溪南。   渠诚解语须怜我,池畔徘徊恐未堪。   其二   定有芙蕖透绿波,游人争欲问新荷。   初檠翠盖离愁结,乍见红衣旧感多。   花底闲寻双鹭宿,汀边惊起一鸥过。   画桡归去横塘晚,十五娃儿好唱歌。   宝琴的道:   绿意红情一鉴涵,个中消息阿侬探。   丁帘香自来花底,丙穴鱼应戏叶南。   岂似梅寻图九九?却同菊访径三三。   频临池上多幽趣,纳到新凉兴最酣!   其二   六月莲塘漾碧波,欲将花信问新荷。   一枝翠影摇风里,前度红香湿雨过。   朝暮歌声听去乍,东西鱼影戏将多。   亭亭出水原堪爱,小艇连番奈尔何!   巧姐的道:   为爱新荷着意探,一番消息问溪南。   凌波乍见红情漾,檠盖谁怜绿意酣。   香度横塘如有待,歌听越女旧曾谙。   一枝喜见亭亭影,恰幸相逢露尚含。   其二   寻花不见奈花何?小立池边怅碧荷。   戏看鱼游围小叶,醒催鸥梦浴微波。   更番信向菱塘问,几度人从柳岸过。   弹指红衣舒烂漫,田田清景异时多。   大家看了,彼此称赞。   正在你让我让,报导:“宝二爷来了。” 巧姐道 :“二叔叔,快来评诗!” 宝玉细看了一遍,道:“我不好说,请大太 太。” 不一时,李纨来了。大家道:“快看诗!” 李纨一首首看了,道:“据我看来,潇湘妃第一,巧姐第二,湘、探都好,倒是琴丫头差些。” 湘云道:“心里先把‘恭和’二字横着, 那有好诗?”宝玉道:“这必要钦定《探荷》第一,翰林的老皇封品题才作准呢!” 只听惜春道:“且慢,拿来请教我看过 一遍。”   遂同来看画,实在苍润有法,大家称赞。黛玉因问:“你六个徒弟,谁好些”惜春道:“鹃妹工夫深,柳妹心思好。即如前日,我叫他们画《万山藏远寺图》,紫鹃画的笔头很像太痴,然画出一寺角,究竟没味;柳妹的笔头虽嫩些,他但画夕阳影里一个老僧回去,不天然有寺在里头么?”大家说:“好!”   宝玉忽对李纨道:“明儿吃喜酒。兰哥儿升正詹,已准了。”   对宝琴道:“你妹夫也升了中允。” 探春道:“总是红章京排场!” 李纨道:“喜酒且慢。倒是二位太太歇中起来,在我那 里同尤、平二位打牌,说过六转,已快完了,传他们摆席罢!”   宝玉说:“我还没有请安呢。” 忙穿衣服。只见一群人捧着太 太来了,问一会做诗,看一回画。席已摆好,依旧照清晨坐定,只有宝玉设一杌子在中间,任他各席取便。 邢夫人道:“宝玉, 你即日娶侄儿媳妇来,就难打和在一处了。” 宝玉道:“且看,横竖我们做诗,好不请他的。” 黛玉道:“这就屈才!” 湘云道:“我听得兰大奶奶画更好,是宫里甄娘娘传头。” 黛玉忽 想起,对惜春道: “你这幅像,甄娘娘从北府借去不曾发出。 他又病,不好去催。” 探春道:“凭他罢!” 王夫人因爱这枝并头莲,吩咐击鼓传花。饮至更余方散。   到了吉期,因两处喜事,府里那些铺陈灯彩,比宝二爷那时更加华丽。一样两副执事:一副添一对詹事府大堂朱牌,一副添一对长芦盐运司朱牌。巧姑娘喜事派的管家是林之孝、来旺为首,共三十二人;兰哥儿喜事派的是赖大、吴登新为首,也是三十二人。其余值各厅及帐房,各人跟班还不在内。   派定宁府瑞禧堂新姑爷正席;荣府凝禧堂四位大媒正席。   邢夫人上房请兰少奶奶正席;王夫人上房请巧姐正席。省亲别墅请客气皇封诰命;贾母上房请亲戚本家,都是戏酒。又在缀锦阁下,把十二个女清音叫来清唱,请各处姨娘、姑娘,派紫鹃等作陪。   那日早晨刘姥姥早来了,先发帖请周姑爷和梅姑爷到府,然后请他带领家人全副执事,请小周姑爷来入赘。姑爷因不便坐八轿,倒把轿子空抬着,骑马到门,有贾蓉接风尘茶筵,不必细说。   那边先请两府长史到了,然后贾兰穿了朝服,告了娶,排齐执事向柳府亲迎回来,在荣府参天合卺;又开了宗祠,请巧姐和新姑爷行礼,然后自己夫妇行礼;又请诸位尊长到正厅见礼,巧先兰后无不皆然。随即铺设酒筵,开戏定席。凝禧堂,是贾兰随了贾政陪客;瑞禧堂是宝玉陪客。真个山肴海错,馔玉炊金。又因天气犹热,吩咐盘里冰山都换新的,才得凉快。   里面郡主也各处张罗;倒是帐房里事那日略空些,姑娘们都在阁下听唱。   正要坐席,忽不见了紫鹃,五儿心细,来潇湘馆寻,他却在牀上“哼哼”。五儿道:“是时候了罢?” 紫鹃道:“不知 怎样,眼中出火,两个腰子逼着往下坠。” 五儿忙请母亲柳嫂 子来坐着,自己赶紧去告诉郡主。郡主道:“真真受累,偏在这热闹时候!快去叫姥姥要紧。” 刘姥姥听了,道:“且慢! 我去看看。” 只见紫鹃还躺着,忙说:“这还了得!柳老太, 我同你快扶他起来。”那知才扶得起来,“呀”的一声,早生下来了。幸得姥姥是个会家,忙自己卸了盛服,到牀里去替他收拾干净,道:“参汤吃不得了,快煮些生化汤来!” 一面将孩 子抱起,道:“恭喜老太太、太太、郡主,是位哥儿。” 这时, 郡主喜逐颜开,吩咐快传出去。不一时,厅上客人知道了,都替贾政父子道喜。   宝玉抽空到潇湘馆来了,见紫鹃靠着两个长枕坐着,便道:   “多谢,多谢!” 紫鹃道:“罢了,此后请你谢别家姊妹去 罢!” 恰好玉钏拿生化汤来,便拿手在脸上羞着。宝玉道 :   “你羞我,我就谢你!” 便把他往旁边榻上按倒,玉钏喘呼呼 将手往上推。紫鹃笑道:“罢呀!他是你谢准了。” 宝玉要再 说,只听得院子里说:“各位奶奶来看哥儿了。” 宝玉忙溜了 出去。   到了洗三这日,黛玉请王夫人等到潇湘馆来。中间设着两条红漆春凳,上面摆着一个五彩描金的洗儿盆,盆里红漆架上放着筛子,里面铺着小锦褥子;旁边放着红绸红布手巾;这边杌子上放着锦绣衣服抱裙。遂吩咐茶房里,将煎好长寿汤取来,倾在盆里。不一会,将哥儿抱了出来,只见鼻直口方,高眉广额。太太、奶奶们无不交口称赞。郡主自家拜过送子娘娘,命给哥儿洗三。王夫人将手里两个金钱撩下盆去,说道:“愿你福寿双全!” 于是太太、奶奶们都一齐添寿,不拘金银、珠玉, 往盆里乱丢,闹了个不计其数。黛玉忙命将喜蛋拿来分送,场上已送了几百个;又开单发出去。北府里为始一千个,其余几百几十不等,共用了一万多蛋。接着柳府望盘,巧姐回门,宝玉又奉旨出差,十分热闹。笔难尽述。只好下回分解。

第18回 被肤诉侍妾含冤 剖心事太君悔过

却说宝玉送巧姐回门后,也就往密云出差。那知去后,帐房里就闹出大原故来。原来吉期前一日,周姑爷因至亲,一早来府,早饭后贾政在书房歇中,他就同宝玉、贾蓉外间说闲话,说及要找避暑所块。周姑爷道:“前日送人出城,倒是那铁槛寺大殿上很凉快。” 贾蓉道:“既如此,环三叔到了中元,总 要到地里设祭的。约定了日子,我邀姑夫同去。” 周姑爷道: “当得奉陪。” 正说间,贾政醒来听得了,便问:“蓉儿,你 说什么?”贾蓉忙进去回道:“说的是环叔到寺里祭赵姨奶奶的话。” 贾政道:“很糊涂!赵姨柩虽未葬,家里祭了便是, 难道老太爷、老太太我这里祭了不算,还到南方坟上祭去不成?”因叫宝玉道:“这项以后务必革去,不然我薄于亲,厚于妾,如何使得?”宝玉连忙答应,到帐房里时,只有芳官在内,便道:“今年若来领赵姨娘秋祭银,断不可付。” 芳官便问原 故,恰因梅瑶瑟来,一片声找少大人。宝玉便道:“你总记了,我得空再告诉你。” 那知这日事闹,接着匆匆出差,就忘记再 说。   贾环那里,一到十三就叫管厨来领这项。五儿在帐房便道:   “这两日闹个不清,过了中元来领罢。” 到了十六,五儿查了 旧帐,正在封银,恰好芳官进来,便问:“何用?”五儿告知原故。芳官道:“这项银,宝二爷叮嘱过我,不准付的。等他来我和他说。” 不一会,秦显家的媳妇小蝉儿来领,芳官道: “这项,今年裁了。” 去了一回,秦显家又来道:“三爷说, 这是旧例,为什么裁起来?”芳官道:“你莫管!要裁就裁,有甚新例旧例?”秦家去说了,环儿大怒,要自来寻闹,适夏妈在旁,便道:“芳官太狂得没影儿了!三爷息怒,我去说与他。” 便赶来道:“干姑娘,我告诉你,赵奶奶秋祭银是常例, 也见三爷一片孝心,你怎么混出主意裁起来?快秤与他!” 芳 官本恶数他,便道:“什么干姑娘、干小姐,我在帐房办事,发不发自有斟酌,与你什么相干?说三爷孝心,他有钱,就浑猪浑羊去祭也听他。要帐房发银断不能!自有混出主意的人,你管不着!” 那夏妈气得青筋直暴,去告诉环哥,幸环哥不在, 便告诉彩云。彩云道:“不必,你且将我手上金镯当了,交秦家办了,给三爷寺里去。你将余钱及当票当太太面交给我。”   夏妈理会。   过了一日,夏妈依计而行。太太便问原故,彩云就一五一十说出,并添些话。王夫人很不舒服,道:“了不得!” 彩云 道:“事已过去,太太可不必问。若说花芳、柳婉的可恶,连太太还不在眼里,何妨我们?”夏妈道:“这话却真!” 小蝉 儿在旁说:“即如前日要鲟鱼,帐房里硬回没有,其实内库尚有几十条,前儿替莺儿饯行时,烧了好几碗,不是么?”秦家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什么方法呢?”一番话把王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停了半晌,道:“彩云,你当多少钱?我这里拿去赎了。你们出去,我自有道理。” 大家散了。王夫人就叫 传话出去,说太太身上不舒服,请晚安一概不见;宝二爷房里人此后不必上来。   黛玉等听了都骇然,就聚在李纨处商量。黛玉道:“我们的人断打听不出,得二位嫂子设法才好。” 平儿道:“小红倒还去得,叫他去打听。” 过了一会,来说:“那里人都不肯说。 问傻大姐,他说:‘刚才彩云姐同夏妈, 大家说了半日,太太 才生起气来,似乎帐房里的事,却听不清。’”黛玉道:“这又奇了?”忙到潇湘馆细问,花芳道:“没有别事,只赵姨娘中元享祀银八两不曾发去,但这是宝二爷再三吩咐叫不发的;寻我们事,也真算扯淡!” 黛玉道:“既如此,就将此项送了过 去。太太如此发气,就宝二爷也不敢说什么?”五儿忙将前封好的捡出来,叫青琴送去,回来黛玉问:“有甚说?”青琴道:   “奴才说,郡主说连日有事不曾查得,今特将姨太太祭银送来。   环三爷道:‘撩下就是!你去问那小戏子,还敢混出主意么?’”   说未了,芳官把牙一咬,早气得晕过去了。众忙搀住,掐人中才得出声来。   只见柳嫂子来回道:“方才太太来说,园里总管已另派夏妈;就内库食物也派秦嫂子兼管;并叫我搬出去,无事不许进来。” 五儿想,芳官如此,已经兔死狐悲,况又给他娘没脸。 他本有吐红的症,喉间一阵甜腥气,就一口口冒上来了。郡主着急,道:“五妹妹,你急什么?有我哩!” 忙令柳家扶五儿 也去躺下;一面就将帐房核对清楚;一面就吩咐柳家的道 : “你去将公帐食物交出,我们私帐上的仍留你管。” 去了半日, 来说:“秦家的说:‘鲟鱼是公帐存的。’况三爷今夜要用,定要取去,只得全个儿给他了。” 郡主道:“也使得。” 就拿笔添上两笔。   到次日,打听贾政朝回,便拿了帐簿对牌去见,道:“老爷、太太在这里,去年平嫂子受屈的时候,这帐房媳妇不管,下不台来,只得收过来。原说半年交付,因七月中有这两桩喜事,多占了一个月;如今事已办完,可以交卸。求老爷、太太另委人罢!” 王夫人一言不发。贾政道:“郡主,你又来叫我二老为难了。帐房你不管,谁管?是了,两桩喜事赔得狠了,故尔不肯管了。” 黛玉道:“并不为此!巧姑娘事,琏二哥寄 来的尽够浇裹;兰哥婚费,原说总算我的,所以都另有帐,不是公帐内的。若说公帐,现在有盈无缺。实因媳妇自己断不能管,现在花芳、柳婉又都病了。” 王夫人道:“阿弥陀佛,紫 鹃坐月;莺儿跟宝丫头去了;玉钏又不识字;只剩四儿一人,如何能办呢?”   贾政听了也为难,便搭讪道:“我们这盘帐,琏儿媳妇说过,一月总要三千金,无如一年利息仅及二草,入不敷出,所以总要亏缺,怎么倒有盈余?我倒要看看了。” 翻开末页,先 看郡主写的两行道:补发赵姨娘中元祭银八两。便道:“这项是我再三吩咐宝玉裁的,怎么又给他?”郡主心下明白,却不好说别的,便道:“这项芳官不发,环兄弟生气才送去的。”   贾政愈加生气,一片声叫环哥儿,出来就喝道:“删你娘秋祭银是我主意。你抗违父命,还敢生气,不反了天么?”就喝令跪下,又看鲟鱼一条,道:“非时非节,买这三十条何用?”   郡主道:“那物北方不能常有,前太太想时偏没有了。隔了两日,有客人带来,全买下了。本是用多少归多少帐,因秦家的说:‘太太要请客,一定全要’,才开上的。”   这时王夫人也会悟过来,道:“不好了,我上了他们当了!不特祭银不发,与芳官全不相干;就是鲟鱼,你们是为我才买的, 怎么秦家说:‘库里很多,是柳家的偏不肯,前日柳姑 娘还吃了两大碗呢!’” 平儿听了,道:“真正冤枉死人!那日 从南客买来,柳妹妹欢喜得了不得,说:‘前太太要时偏完了,快烧起来送去。’余下的才同吃的。” 王夫人道:“我何曾见?” 贾政道:“我还吃了些儿,余的留下与你。查起来!”傻大姐道:“有的。老爷吃后,彩姑娘道:‘三爷喜吃’,拿了去的。”   王夫人就喝令彩云也跪下。   忽报“宝二爷来了”。 只见宝玉忙先请安,遂说道:“这 事儿子少说了句,遂闹出事来,老爷不用生气;鲟鱼也是次日儿子少照应。如今事已过去,太太歇了罢。” 太太道:“好端 端,他们造言生事来淘气。没有什么,郡主不接帐房,你两个不许起来!” 宝玉道:“总在儿子身上,且放环兄弟起来罢!” 贾政道:“如此,便宜这畜生!” 一脚踢起,自己同宝玉外面 问出差事去了。   郡主道:“太太,也饶了彩云。事既明白,帐房且支下去;但受屈的人,还求太太许他上来才好。” 王夫人道:“这个自 然,我还要自去安慰他;倒是那几个妖精,可恶已极!” 吩咐: “捆起来,候郡主发落。” 遂起来喝令彩云跟了,同到园里去。 大家只得跟着,先到潇湘馆看了看小孙子,就来到怡红院。先在芳官房里坐下,道:“你受了委屈了,我特教彩云来赔你不是。” 彩云要拜下去,芳官忙扯住了。又到西边柳五儿处,也 是一样,就叫柳嫂子安慰一番,令他总管府里一切,才回上房。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19回 怡红院洗儿开宴 栊翠庵梦姊贻诗

却说花、柳二人不过怒气伤肝,本无甚病,今见太太亲来抚恤他,又教彩云赔不是,有了脸,也渐渐好了。郡主因环儿面上,只将秦家媳妇小蝉儿掌嘴四十,发浆洗处当差;其余何、夏二妈及秦家具革退钱米,不复深究。   过了一日,宝玉朝回说:“薛蝌升了常镇道就要赴任,须打发人去接回宝姊姊。” 郡主道:“且慢,薛姨妈现在有病, 这十八站旱路如何去得?况他只母女二人,分开了,定心挂两头,彼此不宁。我的意思索性一齐接来,我们这里供养才是。   你可去回回太太。” 宝玉听了,即忙上去回。太太喜欢得了不 得,问:“谁的主意??宝玉回道:“媳妇的主意。” 贾政连 连点头,叹道:“太太莫怪我说,这样媳妇,又细心又大方,你凭他办就很享福了。何苦又拈三挑四的呢?”太太也笑道:   “总我忠厚人,容易上当罢了!” 宝玉回来,一一告知。郡主 也乐,就派李贵、雪雁夫妇去接。一面写信,一面通知平儿可要带信?平儿道:“很好,我因衙门中,节下无人,看了你们满月就回去的。既如此,可就叫我那里备轿马来用,不更两便。”   郡主道:“也是。”   不一日,报“姨太太到了 ”,大家出接。只见病容憔悴, 白发如银,倒像王夫人的姊姊。一见面先哭诉了一回不得意的事,然后大家行礼归坐,不必细说。   次日就是小哥儿满月,宝琴、湘云、探春等,一来请薛姨妈的安,二来看满月,花明绣软,簇满一堂。黛玉先命将小哥儿抱出来,在潇湘馆剃了头,拜佛后,就令奶奶抱了跪在地下,请太太命名。太太道:“他姊姊七夕生的叫巧姐,如今他又同日,可叫双巧儿罢!” 随命抱了向姨太太及各位姑奶奶、姑娘 前见礼;又抱出去老大人、少大人前见礼。黛玉亲邀大家到缀锦阁去吃寿面,通共六桌,都是一色五彩成窑碟子,碟内无非佳肴珍果。坐下吃酒,又上了十二个热吃。那碟内有一种文官果,湘云道:“这名字很雅!咱们停会好做诗题。” 黛玉道: “使得。”   席散后,三位老太太自到上房说闲话;平儿也因要动身,去与巧姐说话;六位姑娘也各去办事;就剩了湘、探、钗、琴及郡主五人,随同到秋爽斋,见已预备下一只碧玉砚斗,五副纸笔。宝钗道:“天气暑热,况晚上还有正事,随意作首五律罢。” 探春道:“可不是。”   不及一个时辰,已都完了。只见黛玉的道:   佳果者番探,文官名旧谙。   艺林拼食淡,谏果漫回甘。   形肖如青柿,香清胜绿柑。   秋风仁熟未,沆瀣此中涵。   湘云的道:   文官名独擅,佳果见来稀。   实并状元荔,花迟学士薇。   皮皴冰作骨,核里绿为衣。   垂处累累重,怀中橘共几?   探春的道:   果擅文官号,休栽百姓家!   作花曾忆奈,沁齿不妨沙。   红核夫人李,黄瓤御史瓜。   的应输俊味,帖记右军夸。   宝钗的道:   文官清供好,着手气含芳。   果赐同朱实,花开忆紫房。   削皮还去膜,琼破欲流浆。   江北传名种,尝鲜念客乡。   宝琴的道:   新果谁相尚?文官号独闻。   杏曾称学士,荔亦记将军。   骨似冰同洁,香知味不群。   一时夸绝品,入手有清芬。   大家正共同评论,宝玉忽然进来,见了道:“好,你们瞒着我开社,还不送来我看!” 因接来看道:“都不好,看我的。” 随即要纸写了出来,道:   近世谁来尚,何因擅此名?   小心冰骨细,虚体绿袍轻。   味以经尝淡,香从入手清。   时珍夸众口,殽核大纵横。   湘云等看了,都道:“毕竟宝二爷做得又快,气体又高。   怪不得算翰林魁首了。” 只有黛玉抿着嘴笑道:“宝玉,你该 罚什么?越大越成人,竟会抄袭了。这首诗,那个不知是梅村吴祭酒的,谁不读呢?”宝玉也笑道:“我写来试试你们的,偏又瞒不过你,待我另做一首,请教。” 正要动笔,外边传进 来:“大人请少大人出去。”   及至回时,太太们都已来了,商量坐席。宝玉道:“凸碧堂开了几株早桂,新月如钩,香飘金粟,就在那里坐席罢。”   大家说:“好。” 中间两席:左首姨太太,就拉着惜春作陪; 右首邢、王二太太,因宝钗久不见了,拉他陪坐说话。其余四席:东首正面是湘云、探春、李纨、巧姐,上面是兰、蓉两少奶奶,下面花、柳二人;西首正面是宝琴、喜鸾、平儿、郡主,上面是紫鹃、玉钏,下面是莺儿、佳蕙。   酒过数巡,郡主道:“席间酒总不销,看来要姨妈发个令呢。” 薛母道:“我老得令都忘怀了。郡主要高兴些,只好请 史姑娘代。” 湘云素性爽快,又见席间雅俗不一,说:“姨妈 吩咐,竟是挨顺猜枚,输家‘饼字流觞’罢!” 就吃了令杯, 与探春猜起。谁知自己输了,干了门面,说一句坡诗,道 : “甚欲去为汤饼客。” 探春道:“本地风光。” 就与李纨猜,又输了,就说了句“名士如画饼”。以下挨次猜来,互有胜负,也说了七八个“饼”字,如饼桃、饼金、银泥饼、太饼、硬肉饼,可映字等类。薛姨妈坐不住,先去睡了。大家各有事情,不复终令,随意又豁了一阵拳,吃饭,各散。   那夜宝玉就在紫鹃房里住了。次早起来,才吃点心,贾兰已来约同进朝去,因道:“二叔今日又有些像我们同进场光景。”   宝玉想起旧时,也笑道:“是时候了,该走了。” 贾兰道: “走便走,莫叫侄儿赶不上。” 同笑着上车而去。到午门时, 百官济济,都在朝房。不一会,内大人出来宣旨,道:“正考官文之雄、副考官贾宝玉。” 却忙同了文尚书,率领同考老先 生们谢恩,就驾车往贡院去。贾兰回来,吩咐贴顺天大主考斜角封条、贴回避;又送了平儿到天津去;方同着乃眷辞了家中,双双向柳府回门去了。随后湘云、巧姐要帮姑爷收拾考具,也就辞了回家。宝琴、探春也因节下有事,陆续回家。荣府着实清了一清。   到了中秋,因宝玉不在家,没甚意光,虽一样摆团圆家宴,不过应景,坐一会就散了。郡主归房后,重又洗手烧月香,又替宝玉到芙蓉仙祠上供。在阁上坐了一会,见月色甚好,就命小太监推了坐辇来坐上,带了青琴、素书到各处去逛。先到宝钗处,只见姨妈已睡,宝钗在那里和小侄儿讲书,就不进去。   往怡红院来,听得笑声热闹,悄悄进去,只见紫鹃、玉钏 和花芳、柳婉在那里打吊。柳婉摊了一副麒麟种,芳卿笑道:   “怎么?鹃姊姊才有了麒麟种,你又有了麒麟种呢?”柳婉道:   “芳师父,你收了贫嘴!自赶你大参禅、小参禅、散花天女、天女散花去罢!” 玉钏也笑道:“慢说那参禅、散花怎样?此 刻这牌只怕总要输一个月月钱呢!” 芳官道:“玉儿休闹!你 仗着姊姊吃了双分儿使得,如今出个双分儿只怕又急。” 原来 玉钏是夹家,听了这话,道:“阿呀!” 抬起头来刚见了郡主, 忙站起来道:“奴才们放肆。” 花、柳二人也急得忙站起来。 郡主笑道:“不用,我替芳妹打一副,如何?”芳官连忙让位,依旧拍分起来。郡主夹家手里是空文、枝花、二铜、千僧、百子、九十、八十、二十八张,就斗了空文,三家把六、五、四,三张十子灭了。又斗了二铜,依旧转来。郡主关真斗了九十、八十,总没人打。又斗枝花、千僧,仍然不捉。就把二十拖上,百子开冲,红万冲出,连着七十、三十,一铜、九、八、七铜四张,算起来冲先有一百以外,其余色样无数。喜得芳官道:   “这是郡主洪福,才有那牌,奴才们再不敢想。” 郡主道 :   “如今柳妹妹说,大参禅、天女散花,可都有了。”   随即起身,到栊翠庵。月色冷然,那些老婆子也有睡的,也有玩的,只有惜春一人在蒲团打坐。郡主不去惊动,看砚台下压一诗笺。看时,上写道:   早嫁卿输我,长年我让卿。   提鞋如入画,一月两般明。   后写:元妃姊梦中见赠作。郡主拿来袖了,才走进去。惜春开眼看时,道:“林姊姊,怎么暗上?”忙即让坐唤茶。郡主道:“且慢,那一年,妙师父这里吃的梅花雪水,还有么?”   惜春道:“说也可怜。据老婆子说,那一鬼脸坛水,妙师父也不舍得吃,你们吃后才吃得一两遭,就不吃了,却还剩些。   我不肯轻易动他,你来很好,我叫他煎一鸥来同享,何如?”   随叫出入画来烧茶。郡主问道:“四妹妹,你连日好睡么?”   惜春道:“说也奇,连日被元春娘娘絮个不休,昨晚并赠我一首诗,前后语句多吉祥,中间‘提鞋’二字解不上来,你可晓得出处么?”郡主道:“晓得晓得,这却不白教的。” 正说间, 入画送茶来品茶,接着又紫鹃等寻来,随各散去。郡主回来,深为诧异。   到了次日,中宫忽传懿旨,道:“着荣国郡主带同伊小姑仲春入内朝见。” 郡主赶忙端整,同了进去。见了宫中圣人, 三呼方毕,中宫忽问道:“妹妹,你见过甄妃么?……”话尚未完,报导驾到,中宫忙率同接驾。圣人传令“平身 ”,将惜 春仔细看了一会,笑对中宫道:“果然一般无二。” 就解下一 块双龙玉佩来,递与惜春,羞得惜春脸晕通红,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亏得郡主接来,系在他襟上,推他跪下,道:“臣妾贾仲春谢恩!” 圣人仍一笑去了。中宫吩咐赐宴,宴罢回来, 家中都知道又出了一位贵妃,十分欢喜。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20回 贾仲妃凤藻承恩 史湘云虎闱盼捷

话说惜春入宫一事,原因当今有一位甄妃能诗善画,也是北府太妃干女。春间向太妃拜寿,见惜春所画侍立观音小像,宛然自己,遂向太妃借去临摹。那知摹未及半,遽尔仙逝,此画遂遗在宫中。一日,当今临奠,检点遗物,见了此幅。初疑甄妃自画,看款时又姓贾,细问宫女,始悉原委。及朝见时,果然相像,又是贾妃之妹,圣心甚悦,遂命初三日册命入宫。   到了这日辰牌,先是北静王同礼部堂官一员,捧了金印玉册来到贾府。贾政忙接入正厅,内相请新贵人受册。惜春团龙袄、彩凤裙,俯伏听旨。礼部堂官宣了玉册,内相就请更衣,穿了宫中颁下来的命服,忙谢了恩。然后贵妃升座受贺。先是贾政夫妇上去,昭容道:“免。” 随后君郡主妯娌上去,贵妃 立受两礼。紫鹃等上去,贵妃便坐着受礼。以后合家大小、男妇都上去磕头毕,内相禀:“请行辞庙礼。” 仲妃坐了步辇到 祠,祠中已灯彩辉煌,香烟缭绕,中间摆一姜黄描金凤垫子。   贵妃要上去行礼,贾政忙跪着止住。仲妃拜了四拜出来,内相禀:“行谢亲礼。” 贾政、王夫人又亲自扶住。 钦天监报:“吉时已届,请登銮舆。” 只见开直府门,龙 旗凤妾、玉节金挝,一对对往内分立墀下。又十二名女乐,笙箫细管奏《关睢》之章。又八名宫女捧着雉尾扇鹊、头罏凤胫、灯龙须节,中间一内监掌着一柄九曲三檐深黄伞,后面十六名内监,抬一乘金凤彩舆,当厅放下。内监、宫女一齐跪请启鸾,仲妃只得款步下来,王夫人等忙至舆前跪送,仲妃双手将王夫人扶起,带着悲声道:“太太,你女儿去了。” 又回头对郡主 道:“林姊姊,二哥出闱来说声。” 遂上轿而行,到了大门, 见贾政等都在跪送,忙停舆扶起,道:“老爷已上了年纪,爱惜精神为主。你女儿不知几时再见?”说着含泪而去。王夫人见銮舆已远,不禁大恸,大家劝住。到了三朝,邢夫人告病假,王夫人率领郡主、李纨、尤氏三人到宫门请安。仲妃当即召见,赏了午宴才回。大家见圣恩隆重,方才放心。   过了一月是放榜日期,因湘云、喜鸾、巧姐等都送仲妃来家,这晚就设席替他们等榜。饮到二鼓,刚才酒散,只听外面传进来道:“小周姑爷中了十一名举人。” 大家都替他道喜。 李纨道:“巧姐坐家命倒好,才过去便得彩。报到天津,平丫头不知怎样快活呢?”停一会,又报寿姑爷中了,大家又一番道喜。喜鸾便向该班的道:“嫂子们替我问问,有车雇一乘。   我家里没人,要回去才好。” 周瑞家道:“姑奶奶,此刻已转 三更,只怕没有了。” 正说间,外面又来禀道:“琴姑奶奶家 梅二爷中了,现在打发车来接。” 宝琴听了,向喜鸾道:“菜 厂胡同离珠市口不远,你趁我车回去罢。” 二人忙忙收拾上车。 大家要送不送,十分热闹。   湘云双眦欲泪,如若不闻。又停了好一回,报导:“兰少奶奶,柳舅爷中了卷榜。” 湘云听了,“呀”的一声,歪在椅 上,呜呜咽咽起来。黛玉道:“功名迟早有定。云儿你素来大方,怎么不达起来?”湘云道:“姊姊,你有所不知,你妹夫家里本还有碗饭吃,这几年弄得山穷水尽。我们小时见了邢丫头的当票,还不识得,如今这劳什子竟可烧熟饭了。不瞒你说,这时候不知寒衣在那里抵压,日子如何过得?”黛玉道:“这还容易,你千万莫伤心!” 正劝着,忽报焙茗先出闱来了。焙茗一见,忙打千道喜,道:“史姑奶奶大喜!姑老爷已中了解元。” 湘云不信,道:“卷榜都报了,还有什么解元?”焙茗 道:“原来姑奶奶不知,填榜第六名填起,五魁末了才填,所以解元倒报得迟。” 湘云方才欢喜,向郡主作辞要去。黛玉道: “且慢。” 一面命套了自己后档车,一面命紫鹃取二百银子来, 道:“妹妹,你带去且用,不够再来取。” 湘云十分感激,坐 车去了。   到了次日清晨,都等宝玉回来,总不见来。门上来说 : “解元甄姑老爷来求见郡主。” 郡主道:“这又奇了。” 随命请进。甄潇雨见了郡主,忙磕下头去,郡主也忙叫人扶起,他那里肯?恭恭敬敬拜了四拜,方起来打拱道:“请师母安!”   郡主道:“妹夫,我们至亲,快不要这样称呼,坐下说话。”   解元道:“本该等老师回来,同众门生来叩见;因昨门生媳妇来家,蒙师母十分悯恤,故特先来叩谢。” 郡主道:“些些小 事,何必挂齿?妹夫你够了么?”解元忙答应:“够了。” 坐 了一回,待茶退出。郡主进内,恰撞着探春,道:“好,好,做了师母来了,但京师里出闱有口号道:‘门生头到地,师母脚朝天’,你如今已受了门生的头,今夜尊足朝天不朝天呢?”   郡主不等说完,道:“探丫头,这贫嘴还了得!” 赶去撕他, 探春连忙求饶。   忽报“宝二爷已回 ”,大家都到上房。只见宝玉进来,先 请姨妈安,又请老爷、太太安,方才大家彼此问好。贾政问道:   “怎么此刻才回?”宝玉道:“今晨覆旨,圣上知文尚书病了,闱中卷子都是儿子一人看的,大加夸奖;又令进宫去朝见娘娘,在宫里赏了午宴,所以迟了。” 贾政道:“外臣入宫侍宴,从 来少的,这是格外天恩。娘娘可有什么说话?” 宝玉道:“娘 娘别无说话,只记念栊翠庵是凤潜旧地,不要糟蹋了,须得一上人住着才好。” 王夫人道:“这倒难,叫谁去呢?”薛姨妈 道:“我本在宝丫头那里,如今姑老爷来了,到底不便。我又多病,正思一清静所块住着养养;况我又吃斋,早要和你们说去庵里住,因不知娘娘凤意若何?未敢冒昧。今有懿旨,好极了!”   郡主道:“这断使不得!没有请姨妈来住庵的理。” 姨妈道:“这又何妨?各人情愿,况且庵里一切供给仍是你们的,有甚分别?郡主必不肯,我就搬出府去便了。”宝钗道:“我妈早商量过,恭敬不如从命罢!” 遂择了日子,搬进去了。 却说小周姑爷喜信报到天津,贾琏夫妇大喜,就叫来兴送三百贺仪来姑爷用。那周亲家有的是钱,就替姑爷说道:“你媳妇命好,一来你就中了;又在叔岳门下,已万分可喜。   难道中了举,还要你丈人花钱?你这银子拿去交给媳妇,随他做什么罢!” 周姑爷就交与巧姐,巧姐想:“自己娘没早了,几乎 给人作妾,幸亏逃到屯里,对了这枝亲。人家又富厚;女婿又少年发科,也算侥幸了。但娘面上没有尽点孝心,今年是十周年,回明翁姑,到城里保真观拜三天罗大醮,报答报答。” 随 即上车到荣府,说明此事,叫张道士来发银与他,托他起醮。   姑爷、巧姐天天去拈香拜神,贾府爷们也轮班去行礼。   到第三天圆满,王夫人自己要去祭奠,巧姐再三辞了。于是郡主、尤氏、李纨、宝钗四乘大轿,姑娘们里柳婉、玉钏也要同去,就带了一群仆妇、丫头,车水马龙。不一会,到了观里二门后,先下轿,青琴、素书赶忙下车扶了郡主;这里尤、李、薛亦一同进内。郡主道:“宝姊姊,你记得这里正是凤嫂子打小道士的所块了?”宝钗道:“差不多。” 说着,已到大 殿,拜了三清,转至后面,在位前行礼,巧姐在旁回拜后,随到各处随喜。恰好张道士进来请各位太太安,大家也都问 : “老神仙好!” 见了李纨,便道:“大太太,难得出来逛逛。”李纨道:“我本不大出来,因琏二太太至好妯娌,故才来的。”   尤氏道:“老神仙,这位太太向来因哥儿小,守礼不大出门;如今是老皇封了,不该走走么?”张道士呵呵大笑道:“岁月如流。那年贵妃做醮,我用盘送姑娘寄名符,二奶奶说我要布施;转瞬间姐儿已出阁,又是举人奶奶了。” 巧姐听着眼圈一 红。忽报“史姑奶奶同薛姑奶奶来了。” 张道士忙退了出去。 只见湘云进来道:“怎么着?二嫂子做十周,也不通知我,倒是他们两个同年说起才知道。” 郡主道:“本要通知,怕你又 要闹金麒麟故事。” 湘云道:“你看,可像做师母的话?”郡 主道:“谁叫你叫师母?如今你与巧姐同年妯娌,倒是二嫂子,真年伯母了。快行礼罢!” 史、薛拜毕,吃了茶点,又各处随 喜一回。   天已不早,大家回府。巧姐到家先在上房请晚安,说了回话,回至房中安宿。将至三更,似梦非梦,忽见走进一个庙里塑的扠鸡婆样子,大脚,叉裤一条,铁索牵着一个人:玉容憔悴,云鬓蓬松,半旧衣裳,模糊血迹。向他哭道:“我的儿!”   巧姐定晴一看,竟是凤姐,就拉手大恸起来。凤姐道:“你不要哭,难为你孝心,但我因生前罪孽甚重,非俗僧俗道超度得来。你若有心,须至诚求芙蓉仙妃才有益哩!有人押着,不能久留,切记,切记!” 随撒手去了。巧姐醒来,哭到天明,随 即沐浴斋戒,把原委做了篇疏文,忍痛刺臂血写了,到阁上求蓉仙超救。才焚了疏,忽见炉中一红柬道:   凤兮凤兮,宛如清扬。食而无礼,必有余殃!   有女仳离,言归于周。血去惕出,厥德允修。   十月之交,赦过宥罪。薄言观之,孝思不匮。   忙叩头谢了。   那日已是廿九,悄悄将铺盖搬在阁下,好听信儿。究竟凤姐得度与否,下回分解。

第21回 孝女代忏释重愆 仙妃行权判庶狱

却说那日巧姐在缀锦阁旁屋等信,又不敢点灯,坐了一回,觉得衰柳萧萧,残蛩唧唧,繁星照地,鬼气逼人,不觉神思困倦。正要就枕,忽听云板三声,急从窗隙看时,灯烛辉煌,蓉仙已端坐在上。阶下仪仗十分整肃:先是宅神、园林神、日夜游神等禀参,随后听得报“速报司判官进”。只见一个尖翅合皂罗袍的上去,打了一拱。蓉仙问道:“本园熙凤还有几案?”   那神人道:“还有五大案未结,卷宗、人证俱已带齐,听候仙妃发落。” 蓉仙吩咐分案送呈。   随即送上第一案,是违旨拆婚事,却无原告。准月老司找开珠玉二人,系奉王旨完聚,重兴荣府。该氏诡设奇谋,以假易真,从中拆散,致令女夭男亡;荣府中落,实堪痛恨!请加倍治罪云云。蓉仙笑道:“这是凤姐儿本太胡闹,但今珠玉久经完聚,荣府亦已重兴;事在赦前,无容深究,该司即据情移覆月老司可也。” 判官道:“领法旨。”   又送一案,是重利盘剥,恃势玩命事。三十余人一张公呈。   蓉仙看了,先传凤姐。只见凤姐锁着铁链上来要跪,蓉仙忙即止住,赏一垫子,朝上坐了。一会吩咐:将原告中懂事女人叫几个来。不一会,来了四个,都跪着求仙妃伸冤。蓉仙道 : “你们这事重利则有之,怎么说得上玩命呢?”那些鬼道 : “仙妃有所不知,他放的债,总要按期本利清还;过了期,他那大管家来二爷,不论小儿、小女就要准折,有钱再加利去赎;没得时就被他压良为贱,糟蹋死的不少。至那年轻妇女,还有倚势逼奸的事。现在后面跪的李氏,不就因此气愤而亡的吗?”   蓉仙听了,问凤姐道:“那旺儿如此胡为,你知道吗?”凤姐忙站起来道:“熙凤实不知道;若知道时,断不敢叫他这样。   不要说今日冥法难逃;就那时,老爷知道还了得吗?”蓉仙点头道:“这话也是。” 就对众鬼道:“熙凤罪孽总在重利盘剥; 若说准折的事,他宅里家生子女很多,那里还要?至逼奸一节,天下没有家奴干这种事告诉主母的,自然更不晓得,这都是来旺无法无天干的。本宫一面知会冥司,即将来旺勾到,发入地狱受罪,以泄你们之忿;一面罚凤姐将利银三万两,准作锡锞,你们公分取用,何如?”那些鬼道:“他这样敲脂吸髓,仅还了我们自己银两,情实不甘!” 蓉仙道:“既如此,再加一倍, 你们肯了,三日后到本宫来领。” 一面具结销案,众鬼都欢喜 叩头而去。   判官又送一宗,是男淫女妒,冤死莫伸事。原告是鲍二家的。蓉仙看了大怒道:“这事原委本宫深悉其详,淫奴逞刁陷主,还当了得?与我抓上来!” 两旁答应一声,就将鲍二家抓 来,向丹墀一撩。蓉仙骂道:“该死奴才!人家出花,你也全没忌讳。先与他那二爷有事,已属可恨;趁他寿日,青天白日在房中干那没人样的事,廉耻没有!还要骂他阎王老婆,咒他死。他自然生气,打你几下也不为过。到了次日,你自己无颜吊死了,与他什么相干?死后还要谎告,扯下去打三十大板再说!” 两边答应一声,吓得鲍家连忙碰头道:“实在奴才该死 !求仙妃饶了这次,下次再不敢谎告了。” 停了好一会,蓉仙 方命取服罪甘结上来,鬼役将他扔锁下去了。   判官又送上一宗,是贪赃毁节,连毙二命事。原告张金哥。   蓉仙命:“请。” 金哥上来要跪,因他系贞女,忙命扶住。金哥把前事供了一遍。蓉仙便问凤姐。凤姐道:“说情是有的,但据净虚只说崔少爷不成人,所以张家父母要退婚。我恐嫁过去白糟蹋了小姐,才允他的。余事实不知道。” 蓉仙笑道 :   “如此说张小姐还该感激你呢?”便问:“小姐意思怎样?”   金哥道:“杀人偿命,仙妃大裁!” 蓉仙道:“凤姐这事实有 不合,但偿命派不到他。本宫看来,第一是李舍人明知小姐有夫之女,行贿谋娶,实为罪魁。第二,小姐如此节烈,尊公尊堂,岂有不知?如何倒挟同外人,连信不给个?第三,那净虚秃驴身系方外,擅敢从中簸弄,酿成巨案,尤为可恨!至熙凤,他于小姐殉节的事未必知道,小姐不信,我提净虚来刑讯他就是。”吩咐带上来。只见净虚脚镣手铐,铁锁锒铛,俯伏地下。   蓉仙骂道:“老东西,你干得好事,与我拶起来!” 两旁答应 着。因他无头发,忙将麻布手巾,捆住了头揪起来,然后将十指拶上。净虚叫喊连天,哭求饶命。蓉仙说:“你将小姐要死节的事,王熙凤知道不知道?从实供来!” 净虚实不知道,挨 了一会,蓉仙故意说:“这老东西很炼刑,与我松拶夹起来!”   两旁松了拶,然后将来拖翻在地。因是尼姑,本一双大白足,所以夹时当得剥去鞋袜,套上三木。净虚晕去复醒,哭着供道:   “犯尼如此受刑,如凤姐知道,还不扯他下去。实因都是犯尼从中簸弄,若妄扯他人,恐怕罪上加罪,故尔不敢。” 蓉仙命: “且松刑,带下去!” 因向金哥道:“小姐,你听见了么? 熙凤之罪总在贪赃;如今将他这三千银子罚出来,送与小姐。   小姐携了此项,与崔舍人义夫节妇,人间天上,随意团圆,岂不是好?何苦为这小事沉沦地府呢?你肯时,我先令凤姐与你陪罪;那项银子本宫随后就送过来。” 凤姐忙向金哥叩首不已。 金哥沉吟了一会,道:“仙妃再四这般说,便宜他,饶了罢!”   因是烈妇,怨愤一消,就两足腾空而去。   判官又送一宗是狡妒惨谋,冤死莫伸事。原告尤二姐。蓉仙吩咐请来,也赏了坐,说:“自家姊妹,在这里论理,再没有说凤姐是的;但事已如此,尤二姐只好看开些儿罢!” 尤二 姐道:“依仙妃说,我这命不白丢了么?”蓉仙道:“凤姐接你进来,原心怀不善;但他见面时,依旧光鲜。你自怨愤自尽,不要说不是谋杀、故杀,威逼杀也还不是哩!不过,凤姐妒心太重,设谋阴鸷罢了!命怎么不白丢?”二姐听了道:“既是惨妒,也该治罪!” 蓉仙笑道:“阴律凡妒妇,将他光身浸入 醋缸,按其罪之浅深,煨上一年半载就完了。你与他姊妹一场,必要他赤身露体受些羞辱,受此痛楚,也甚无谓;况这醋味儿散开来,又害多少人,何苦呢?”尤二姐道:“仙命当遵!但我肚里怀着这块金子,儿时得受替托生呢?”蓉仙道:“这个不难!我叫巧姐儿替你塑了一尊解神,就解脱了;况你们既讲和,我送你去太虚幻境修炼些时,度你做了花月鬼仙也容易。”   二姐方应允了。蓉仙便命该班且退,自邀二人上楼叙话。   巧姐听了忙赶出来寻他妈讲话,只见东方微亮,寂无一人;呜咽了一回,忙回房梳洗了,向蓉仙前碰头称谢;又将银锞如数烧讫,又添烧一万以谢这夜当值的鬼使;又立刻唤匠人塑了一尊解神在栊翠庵;又与宝玉商量要谢蓉仙。宝玉道:“我今夜替你去问。”   当夜,宝玉上阁去烧起信香,告知其事。蓉仙道:“尽可不必!他既有心,我们南北一别又得二年,索性将旧日认识的奶奶、姑娘,现在这里的,噗哩噗噜一请,倒有趣。” 宝玉道: “这样办,他没有不依。但怎样办法?”蓉仙道:“叫他办十桌席,搁在凹晶馆。十五是月当头的日子,晚饭后,把我们要请的奶奶、姑娘、姊妹们都请在阁下取齐,等我让去吃酒便了。   至凹晶馆两廊可设布幔,上菜的端放幔外桌上,敲鼓一声,自然有人替上。请的客除你房里八位,添上湘、探、琴、纨和巧姐便了。” 次早告知巧姐,巧姐大喜。   到了这日晚上,大家陆续到齐,又吃了好一会茶。忽听梯子上阁阁有声,只见蓉仙道装打扮,比前更丰姿秀丽,已到阁下,说:“有劳奶奶们!姊妹们久待了。” 大家都说道:“仙 妃见招,已十分侥幸。怎么倒说客话?”蓉仙道:“这是巧姑娘的东,我不过借花献佛。夜已深了,过去罢。”   到那里看时,上下六席:蓉仙请湘、琴坐上首,中席探、李;东席巧姐作陪;黛、钗西席,宝玉作陪。蓉仙道:“下首三席,我不再让,请六位姊妹序齿坐罢。东首陪席,我要拉一人坐,列位可肯?”宝玉问:“谁?”蓉仙道:“是你袭人姐姐。” 袭人听得,忙跪下道:“这,奴才断不敢!” 蓉仙笑道:   “坐罢!你早前好好修些阴骘,早在我们会中了。” 自己就坐 了主位。   只见他将蓉麈一拂,香云过处,各席空杯多满满热酒了。   蓉仙一面让酒,一面道:“史姑娘大量,须换个大杯。” 湘云 道:“我量浅。” 蓉仙道:“又来作假了。难道红香圃吃酒的 时候忘了?只如今没有芍药花,只好借我芙蓉花代代罢。” 正 说着,一只白鹦鹉衔一只五彩大杯,把门面杯换去了。因笑道:   “明年芍药开时,状元夫人正得意,可惜不在这里,倒不如巧姑娘热闹哩!” 巧姐道:“我自从那夜见我妈这般光景,若没 有仙师还了得么?所以如今争强的心已雪淡的了。” 蓉仙道: “这是姑娘孝心所感,我有甚功?就是今日一叙,也还沾你孝思的光呢!”   宝钗因请他医薛母的病,蓉仙道:“这是心境,如何能医?姨太太做人极好,就只到要紧处所,有些作假,晚景致多啾唧。幸小哥儿很好,况香菱妹妹苦了一生,只剩此子,将来必能亢宗,只怕要追上他两位姑夫呢?”宝琴道:“要像宝哥哥才好,我们算什么?”李纨道:“也罢了。” 蓉仙道:“正是。 前日承兰少奶奶来阁上见礼,我那里当得起?但那种华丽气象,又是一位大贵人,也是大奶奶一生忠厚报应。” 李纨道:“人 倒罢了。但这事没有郡主,也办不起。” 蓉仙道:“林姑娘实 在宽洪,又精明,又肯做人。三姑奶奶,你瞧着,他还乡一趟,还要做出多少事业来,连你也有声名哩!” 探春刚应着,只听 幔外鼓响,蓉仙把花一拂,香云过处,那菜又端端整整摆在上面了。要知如何罢宴,下回分解。

第22回 老客谈心露洋弊 中丞赴任论官常

却说蓉仙方在上三桌应酬,未及下三席,忽听鼓响,忙把蓉辘一拂,香云过处,早又芳筵酒满。大家吃了一回,蓉仙方问紫鹃道:“你的小哥子好么?”紫鹃道:“也罢了。” 蓉仙 叹道:“像你和莺妹妹,实在算得忠臣,怪不得守来也有今日。   我倒也想做个忠臣,可惜没有那主儿。” 玉钏道:“罢啦!仙 人不做,做奴才。” 蓉仙道:“我不是奴才出身,怎么被人撵 到破屋里去?”因用手指着道:“若二爷有如今身分,我也和芳妹妹、五妹妹一样,不倒霉了。” 因叹气向玉钏道:“妹妹, 你姊妹重逢不远了。” 玉钏道:“我姊姊死也死久了,重逢什 么?”蓉仙道:“正惟死得久了,才能重逢;若日子不久,不要说我,就鸳鸯姊姊呢,虽做了琴姑娘相知,到底可惜了一头乌黑的头发。” 芳官因说头发,便问道:“这话怎讲?”蓉仙 道:“日后自知,不必细问。倒是妙师父有一个锦囊,命交付你和五妹妹,等我交给你罢。” 说罢,便交令收执。又向四儿 道:“妹妹,你这一席全靠貌似虎贲,你将来孪生时,得分一个与我。” 宝玉道:“晴妹妹,你果要时,不拘谁生?我先给 你。” 蓉仙道:“还有一说,妹妹这名字不好,我意改作‘绛 霞’,不隐然就是晴雯了?”宝玉等都说:“好。” 香云过处, 已上点心。晴雯便道:“我且失陪,下去走走。”   下来看时,只见廊下四席:东边两席,已嫁的琥珀为始,麝月、秋纹、雪雁、傻大姐,到丰儿止,共八人;西边两席,未嫁的自侍书始,到小红止,也是八人。蓉仙便一一叙旧劝酒。   到了麝月,想起那年撕扇子的事来,便道:“姊姊,人生如梦。   那里知道,你如今‘纨扇秋风’了。” 麝月道:“若说起前事, 实是二奶奶过失。他总说道:‘穷了养不起’,打发袭人后,便把我们逐渐配人,只留莺儿。到如今我们要进来也无颜了。”   蓉仙道:“到底也在各人,像芳妹妹、婉妹妹这样,还怕谁?”   又挨次劝到傻大姐,便笑道:“妹妹,你如今有了妹夫了,见过世面,见了东西,不要大惊小怪葬送人。” 随到右边来劝。 见了翠螺,便笑道:“妹妹,你如今该知阴阳了。” 直至小红, 因旧时同院,便问:“你如今在那里?”小红道:“我本在天津,因巧姑娘没人,要我来的。” 蓉仙也劝了一杯,复来入席。 见满座寂然,便道:“怎么样?酒都不吃?宝二爷,看来要出一个令才好!”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道:“不错呀!你显些仙 术才好畅饮。”   大家合词公恳,蓉仙道:“如此,放肆了!” 把手一招, 来了十六只五色仙禽衔着金杯,向各人面前放下;晃身一变,变做十六个美女:八个奏乐,八个唱歌。- - 歌的是,林黛玉《桃花词》。唱完了又变了仙禽,衔着杯向各人口边送,大家只得吃了,那仙禽拍翅飞去。蓉仙便向巧姐道:“我刚才看见小红这丫头倒有些福气。- - 芸香奕叶继清风,恐在此人。姑娘,你留意着些!” 巧姐忙忙答应。那时菜已过半,蓉仙把手 一招,又只见来了十六只蝴蝶,各衔玉杯送上后,恰变做十六个娈童,连袂唱宝玉的《翠云裘》一调,低声曼度,真个销魂。   唱完一样索干才去,大家都有酒意。   忽见来了一大蝶,大如团扇,飞来飞去。蓉仙道:“奇了?这是太常寺老蝶,圣上都见过的,来此必有缘故!” 因道: “老道,你来为什么?”只见那老蝶飞了一阵,向宝琴身上一扑而去。大家诧异,便纷纷告醉。蓉仙道:“既承光降,没有主人不手奉一杯之理。” 把手一招,飞来六十四朵芙蓉花:四 朵抬着一杯,都像那年刘姥姥吃的黄杨竹根挖的这样大。大家连忙告止。那花偏作怪,两朵捧着杯,两朵启开齿,把这杯酒一个个灌下去了。那时众人一齐天旋地转,伏椅的、隐几的,都呼呼睡去。还是宝玉记念上朝醒来,看时天已黎明,桌上十四人都尚未醒,忙推醒了林、薛二人,自己匆匆去了。郡主等方挨次叫醒,满口酒香。仙踪何处?忙去阁上谢时,仍旧楼馆秋风了。   却说宝玉进朝,早已百僚济济。北静王一见,便道:“恭喜妹夫!已有旨放浙江抚台了。但只怕就要去呢!” 宝玉听了, 忙到宫门谢恩,即刻召见说:“浙江素称善地,但近来浙东洋匪、浙西漕务,办理总不妥当。你是国家亲臣,特教你去,务要剔弊除奸。至军旅虽非尔所长,但前在天津办理甚善。尔去时,如要武将佐理,可保举来。” 宝玉就保举了周震夏、柳湘 莲。圣旨:“知道了。” 退出来,赶到家中,先向贾政夫妇磕 了头;然后大家道喜,商量同去的人。   王夫人道:“老爷在朝,我是不能去的。你们夫妇一起去也要得;但是宝丫头,- - 你丈母有病,他要留京侍奉,他不去;莺儿是不去的;玉钏又重身,竟留下这三人,余多跟着郡主去,不必多让。” 于是趁天气尚暖,定于廿二起程;郡主廿 四起程。   恰好湘云来贺喜,因说他哥史节现任湖守,意欲叫解元趁老师便,去打个抽丰来做会试盘费。黛玉道:“这断不可行!   你妹夫正要用工,倒叫他三四千里地的跑么?不如你去,自家兄长说说苦衷,自然尽力帮帮。” 湘云道:“说起来气死人! 我原要去的了,你这门生能当家么?”黛玉道:“这个容易!   薛家侄儿本要请先生教他;况巧姐说起,明年周亲家要将他姑爷送在我们这里念书,广广见识;竟将你妹夫请来课读,彼此有益。连家也不必当了,岂不更好?”王夫人等都说:“极是!” 湘云大喜,就回家收拾。起行前五日,梅姑爷升了太常卿, 应了老道这一扑;周姑爷也奉旨放了杭州副将军,探春赶着同走。临行饯别,不必细表。   单说宝玉一路驰驿,到了镇江。宝玉见过官后,就打轿到常镇道署中。先到岫烟里边说了会家常话,郎舅至亲,别无他客,随即开筵唱戏。内中一个小旦,丰韵颇佳。宝玉问:“叫什么名字。” 薛蝌道:“混名‘赛潘安’。” 因命他上来劝酒,宝玉扯他手,问道:“你姓什么?多少年纪?”他道:“小的姓蒋,叫瑶官,今年十五。” 宝玉心动,便问:“京师有个蒋 琪官,是你甚人?”他道:“是堂兄。” 因问他:“在班里多 少一年?”瑶官道:“只四十金一年。现在因行头主淘气,即日要散;散后还得另寻头脑。” 宝玉听了大喜道:“如此,大 妙!你今日就做了我跟班,我自看顾你。至管班,我嘱薛大老爷替他说便了。” 瑶官忙磕头谢了。薛蝌就传管班来,吩咐两 位大人的话,谁敢不依?瑶官随即跟下船去。   那日,过了苏关,宝玉知是他家乡,便叫他叫一快船,将行李下了,随即和包勇及他下船,赶紧开船;随命焙茗在大船答应,只说有病。那船行不多时,已到虎丘。见有三四号浙抚旗号的船,宝玉问:“是谁?”回说:“本衙门的先生。” 宝 玉一笑过去了。到了胥门码头,因已得无锡知会,张灯挂彩,十分热闹。宝玉吩咐:“不许停船!” 过了平望,到浙江境上。 探船尤多,总只回报他:“不知道。” 一抵杉青闸,不特官员 不少,连那站围的兵已来了许多。宝玉总令趱行,到双桥才折过长安镇来。   宝玉本要察洋米私弊,无如全没抓拿,只得叫包勇押船过坝;自己和蒋瑶上岸闲逛。见一临河酒店,还有两盆残菊,铺设精雅,便进去坐了。走堂暖一壶十月白,并芹菜、海蜇、腐干、青豆四色酒菜来。宝玉只一人独酌,忽又来了二人,一老一少。少的道:“阿爹且吃一碗。” 老的道:“怎好叨拢?” 因说:“二弟今年如何?”少的道:“上半年很不好。此刻洋禁开了,宁波大袋客人来得不少,很沾光几个钱。” 老的道: “正是。那宁波大袋客人究竟怎样的?”少的道:“这就是洋米了。他们一袋有石五斗,只将正数销在本地,余的都在半路贩出洋去。每石要十二块钱,该多少呢?现在怕新来的大人疙瘩,赶紧买卖两日,差不多有二千担。大约明晚,- - 关上说明总得出去的。” 宝玉听了,即刻还了酒钱。就开到临平,又 说封关,给了他三百文钱才开。次早到东新关,一样要钱才开。   宝二爷一肚子气,进城到了万安桥,遇着好些粪船,叫他让,他偏不让,当头撞来,将船撞了一个洞,溜进水来。连忙一面停住,一面叫一乘轿子上岸。   因杭州府是同年,就将别号写了一个“贾硬峰”三字的京片,到府里去拜会。号房传进去,门上道:“今日不得见,要接大人。” 宝玉道:“你去说,见了我,就不必接大人了。” 号房又回进去,门上爷们道:“这是呆子。” 将贴桌上一搁, 也不进去回;也不出来覆。宝玉左等右等,十分焦急,忽见一乘四轿飞也似的来到大堂,打千住着说:“湖州府史大老爷拜会!” 宝玉看时,正是史节,便叫道:“表兄,我在这里!” 史节伸出头一看,见是宝玉,忙跳下轿来,打千道:“大人几时来的?”宝玉道:“我来了半天,要见见我们庄同年,他不肯见,怎样呢?”史节道:“这还了得!” 回头对跟班说 :   “快告诉庄大老爷,抚台大人到了。” 一句话,那杭州府里的人多唬得褫魂失魄。庄太守赶忙来接,宝玉一言不发,拉着史太守往里面走,到花厅炕上南面坐下了。   庄、史二守上来禀参,宝玉双手将史节扶住,故意问道:   “这位是谁?”史节回道:“是庄知府。” 宝玉冷笑道:“这 是同年了,怎么像不认识的一样呢?”庄公知话中有缘故,忙磕头道:“卑府糊涂,该死!” 宝玉道:“也不至此。” 那时司道以下禀见不知多少,宝玉一一见过,方坐下对史节道 : “我们穷京官出身,京官排场我知道,客来必见,见了必回拜。   一放了外任,有了属员,打千、回话、送迎、随便居移,气养移体,一日大一日了。见了故交来,又要迎送,又要应酬。贴子未上,眉头先皱。这一皱,爷们就得主意了,- - 十来九空,只顾糊弄过去。我们这种人家不做官,就做客,- - 一般灯烛两般风。有了地位,本应照应;即便势有不能,不妨见了面细商。何必遇客头如鳖呢?”说到这里,司道都站起道:“大人教训极是!” 宝玉又道:“那些懒牛罢了。又有一种,自诩吏 才能干。那知案情据实办理,本是不难,无如又要顾恤属员处分;又要恐怕犯属上腔,费尽心机,方改来十分光。其实左改右改,光一分,欺圣上一分,岂不可笑?又一种装雅的- - 下低棋、写怪字、胡猜字画,招几个后生小子在衙斋塌,化他几两银子,叫他歌功颂德,居然风雅总持。旧交宿学来,既怕献他底里;又怕责他礼数,索性借端谢绝了。这样人- - ‘打三义阁前过,只怕青龙刀要响’呢?”   宝玉正说得高兴,抬头见焙茗、包勇都站在旁边,便问道:   “行李都来了么?”道:“都来了。请爷示下,捡几时上任?”   宝玉道:“我上任就是吉日;我拜印就是吉时;捡什么?”吩咐伺候,下面齐声答应。 宝玉向司道等拱手道:“再会!”全 副执事,八抬八绰进节署去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23回 天妃闸祖孙授法 仙女庙姊弟奇逢

却说宝玉一到任,就命中军将宁波大袋全行封禁;并查明长安梁、沈几家米行,一例认真严办。洋盗渐少,米价亦松了;又将关上书役诈钱的,分别责革,以儆后来;又叫仁、钱两县,将金汁行中强横生事的枷了几个;勒令粪船粪桶均用木盖,不许联行并住,河道一清。这种惠政都是浙江人至今感仰的。   且说郡主邀同湘云、探春,带了芳、婉二卿等从京师动身,天气晴朗,路上虽已大雪节候,不叫甚冷。按站行至清江浦,早预备沙飞船只伺候。因下船已晚,不及开船,就在天妃闸旁歇下。   郡主朦胧龙睡去,忽见一宫女传旨道:“娘娘有请。” 郡 主常入宫中,也不为异,随即跟他进去。朝见毕,抬头看时,却不是宫中圣人,另是一位月佩星冠、天人仪表,不胜骇异。   上坐的道:“郡主莫惊!我乃汝七世祖姑母,天妃是也。因汝南行,要掌廿日兵权殄灭洋匪,特授汝五雷正法,以靖妖氛。”   说罢,就将“掌心雷咒诀”详细指示,郡主再拜领受。回头忽见芳官站在旁边,天妃问:“这是何人?”郡主忙奏道:“这是侍儿芳官。” 天妃道:“既有缘来此,可令曹娥授以‘马祖 棍法’佐汝成功。” 随有一垂髫神女,将两根铜棍一授芳官, 令他跟着将三十六路棍法一一演习,完时天巳寅初。天妃道:   “你今此去,如意成功,后会有期,毋忘今日!” 郡主忙辞出 时,不觉惊醒,忙命后船请芳姑娘。来时,各言所梦。芳官又将妙师所付锦囊- - 系分身法,柳五儿的是隐身法,也有助主成功的话说了。大家诧异,因各用心学习。   不一日,到了仙女庙。郡主命先到坟展拜,再到再生庵。   船家便到林都转坟前住下。郡主即上岸到坟前下拜,道:“女儿今晚不诚,明日虔诚再祭。” 拜罢,含泪同众人看坟上种的 宰木,只见东边白皮松题有墨迹。看时,写道:   孤儿生兮命独苦,才襁褓兮丧吾父。   赖慈母兮恩勤斯,十六年兮泪如雨。   育成人兮滋我惭,举孝廉兮终何补?   泪空湿兮坟上土!   下书:不肖男,绛玉题。郡主见了大惊,就叫杨朴来问。   他道:“前日,一位老太太同一位相公来哭祭。我问他下人,推说新来不知,只晓得这位爷,苏州人,今科解元。” 郡主道: “既如此,他在那里住?”杨朴道:“也不知道。” 只见他 女儿听了,忙道:“前日,他船上来借火,我问他,他说:‘我们船是向四房代雇的。’郡主要问,问向四房便了。” 郡主 听了,一面叫王元赶速到向四房,查明来报,一面下船开行。   不一时,到了再生庵,蕊官等早在岸边等候。郡主看见枫叶、芦花,霜风瑟瑟,不胜凄凉。随到佛殿,钟鼓依然,龛灯如故,尤觉心动。因向湘、探道:“我那回过来时,只说老于是乡,消除宿障,那里知道又不能够。” 湘云道:“师母,你 仍住这里,谁不许你?”探春瞅了他一眼,随同到后进。只见窗外残蕉掩绿,颓石帖青,映着暖日一痕,尤觉融融可爱。郡主道:“我今夜定在此续旧梦了,二位怎么样?”探春道 : “甘与子同梦。” 大家一笑。蕊官来问摆夜膳所块,郡主道 :   “就这里罢。” 大家话旧谈心,将及亥初方寝。 次日,起来梳洗方毕,王元来道:“奴才昨儿到向四房,找着解元老爷,方知竟是老太爷的少爷同他生母老太太在扬州有事。奴才说了,解元也很欢喜,即刻同奴才来。奴才至邵白驿,骑马赶来先到一刻,解元爷也就到了。” 郡主听了,忙同 众人到外面,只一片声说:“林舅老爷来了!”   郡主看时,只见绛玉一步一趋,宛似如海光景,不觉盈盈欲泪。下面解元抬头,见上面一位夫人模样的站着,便道 : “这就是我郡主姊姊么?”赶忙上前。郡主道:“俺们且莫行礼!先将原委说说。” 解元道:“兄弟年轻,详细实不知道。 今早起身时, 生母递了一绣囊道:‘你将这物送郡主,就明白 了,余的话见面再说’。” 说着一面解绣囊,道:“生母本要来,因前日遇寒染恙,只好在扬州候姊姊了。” 青琴忙将绣囊 送上,郡主抽出看时,上写道:“我因现在持宪,不便接汝入衙,先付汝银一千两,为汝赎身。赎后,汝可在乡僻隐迹,打听我离扬即来完聚。汝所生无论子女,总名‘绛玉’, 免得与 我黛玉异长也。外苍龙佩付汝,可收之,以为再会左券。” 此 字付娇梨的,是如海笔迹。再看龙佩,又是郡主自小看见运使佩在身上的。不觉放声大哭道:“我再不想今日也有嫡亲兄弟了。”解元也不禁呜咽道“姊姊请上,且受兄弟一礼。” 说罢, 便拜下去。郡主忙扶起,兀自哭个不住。   紫鹃等忙上前道:“今日郡主姊弟相逢,天大喜事。奴才们正上来道喜,郡主怎么倒伤心呢?”郡主便道:“兄弟,这几个虽是你姊夫房里人,却都是受过封诰;又是我患难姊妹,你总叫他们‘姊姊’是了?”说着,紫鹃、芳、婉等忙向舅爷道喜,都平磕了头。郡主命请二位姑奶奶出见,湘、探也就出来见了礼。郡主笑道:“这是你二表姊,这是你甄年嫂。” 正 说着,周家禀道:“祭已齐备。” 郡主随即下船,同众人又到 坟上。先是姊弟祭毕,随后湘、探陪祭,紫鹃等助祭。方才下船开行。   行未十里,因薛蝌现署运使,家眷都在这里。岫烟知郡主将到,就放船来接,彼此过船叙旧。岫烟道:“我昨日知你姨太太在此,就遣人去接,断不肯来。我因想,你旧时住的臣止马桥太公馆的姑丈祠堂在那里,你必要去,就请老太太那里等着,以便好说话。探、湘两姊妹先同我到署,你们说完了话再来,好么?”郡主大喜。   到岸时,将轿马分做两班:一到运司衙门,一到东关公馆。   郡主先到祠堂拈了香,再入后屋。只见那位老太太,年纪不过五旬,容止端洁,扶着小丫头要下阶来接。郡主忙赶上,道:   “不知姨妈在这里,请安来迟!” 那太太也跪下去,平磕了头 起来。坐下。方将原故说出。   原来,那太太就是前书里甄士隐一脉。那甄公得道去后,封院君有两个大丫头,一叫娇杏,一叫娇梨。那娇杏已经贾雨村要了去做太太;那娇梨仍跟着封氏度日。后来封氏连他哥也没了,娘家难住;又听得说士隐在扬州,因带了娇梨来探信。   那知住不多时,封氏一病呜呼。那时娇梨举目无亲,只得向饭店主人道:“情愿卖身殓主。” 扬州清音堂极多,就有一五福 堂老板,拿出八十金来,交他使用。娇梨将封氏收殓毕,无奈何搬向他家,听他调遣。幸而清音堂当官,总卖脸不卖身的,尚好支吾。过去几年半,恰值林运使要到仪征开坝定例,盐商总要百戏俱陈;娇梨因贾雨村曾在林衙教书,或者籍此可得娇杏消息,情愿应局。那知林如海素来道学,单单这回情不自禁将去的十二人中,又单单挑中了娇梨,竟做出陶谷好姻缘、恶姻缘的故事来。娇梨主意本要嫁他,林公究有主意,才写了这封书子及一千两银子与他。娇梨得了这银,就在堂里赎了身,同一老妪在洞庭山尼庵等他。不上半年,林公病势渐重,复又写信通知。无如娇梨正生了解元,产后失调亦复大病。及医好了些,解元又出起天花来。再到扬时,不要说见面,连灵柩已被黛玉下葬多时了。娇梨只得带了绛玉,苦志守节。幸绛玉天姿聪敏,十二岁就入了学,十六岁就中了解元。也不知父葬何处?直至中后,见房师时问及家世,解元含泪直陈。房师道:   “若如此说,只怕在仙女庙那里。我的渐抚贾同年,前在他丈人幕上致祭,我去见他,听说姓林,做过扬州盐课的。” 解元 访了下落,同母亲去致祭题诗,才得姊弟相逢。   郡主听了,哭一会,笑一会,说个不了。只见青琴禀道:   “邢姑太太差人请过三次了。” 郡主要邀姨太太同去,姨太太 断不肯,道:“我未亡人何必又与宴会,倒是一件,老爷病重时付那封信,郡主尚未见,我取出来。” 郡主看时,写道 :   “我病已重,等黛儿京师至此,恐已不及。你见信可即带所生男女来此。我生平清宦,有少许俸余,你可发取与黛儿分用。”   后面写道:“是页禁衣,何草为宜?”郡主又伤起心来,道:   “爹爹临终尚如此疼儿女,同我兄弟如何报答?但事隔多年,隐语亦不甚明白,那里去找?”解元道:“我前去见薛运台,他会我的所块叫‘题襟馆’,这不是‘是页禁衣’么? 只如何 好去找觅?”郡主道:“这容易了。” 就向解元耳边,叫他如 此如此。随同紫鹃四人上轿,随后解元亦去赴席。   恰好席设馆中,解元故意左一杯,右一杯,装作十分大醉。   薛蝌见了,忙进去告知郡主。郡主出来看了,道:“少年人终不中用,醉了只好就在此住罢。” 因令李贵、王元陪着睡。到 人静后,解元重又起来,令二人将荷花缸抬开,下面左黄右白,端端正正十坛,每坛约有三千之数。解元大喜,就令:“且到明日,回了郡主再说。” 究竟取去与否,下回分解。

第24回 林解元山祠得佳偶 芮勇士湖舫露真才

却说绛玉次早告诉郡主,郡主告知岫烟夫妇,都欢喜道:   “这屋久没人住。我们来,因见有姑丈的匾,重收拾起来会客。   那知荷花缸下有许多藏物,不是姑丈有灵么?分赠之说断不必谈,竟归表弟为是。倒是如此拿出去终觉溜眼,莫若将商人送我的唐花拣八盆来,将此物放在底下更妥。” 遂即如法送到公 馆。又住了一日,方才起身南下。   过了几日,已到浙江嘉兴。因绛玉尚在平湖拜一同年,就停在杉青闸等他。只听得岸上像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拌嘴。那老的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今日还,便快些!要再打擂台,我断不依!” 那年轻的道:“老太,你怎么给我摸不开 ?- - 人生何处不相逢。前番在贾府认得你,那里知道在这里又碰着。还,总还你。求老太略宽限些!” 老的道:“放你吃 灯草灰的屁!好轻巧,都是这样,老娘要饿死了。我到别家收了钱就来坐等,快些打算!还不出,就牵你娘儿去做粉头,也要还!” 说罢,拄拐而去。那年轻的便在内呜呜咽咽的哭。郡 主听声音甚熟,叫雪雁:“你快去到那妇人家,看是何人?”   不一会,雪雁忙赶来回道:“那里知道竟是大奶奶妹子- - 李二姑娘。光景甚苦,连棉衣还没上身呢!” 郡主即叫雪雁将一 副皮裙衫同棉袄等送去。母女随即来船见了,不禁大家伤心,连探、湘也落了好些泪。   方知李纹出嫁陶家后,姑爷北场连次不利,携了他回原籍;进南场,仍不能中。坐吃山空,一贫如洗,只得连李纹及女儿也携了来,在黄冈泾处馆度日。不上半年,一病亡故,客里一无依靠。闻迎春的奶妈在这里放债,请了他来借上七千钱。那知他五扣三分,不及一年,已有廿余千。因见本利俱无,日日上门寻闹,受了无限气恼羞辱。正急得要上吊,忽撞着郡主来,弄得他如八大山人,笑不得哭不得。郡主便问:“妹妹,此间要得多少开发,才能动身。” 李纹道:“我们这样穷鬼,谁尚 赊帐与我?只对门杂货店有四百余文;间壁米店将及千文的帐;此外还有几张当票,不过半新旧的布草,也好从缓;就是这笔借项利害。” 郡主道:“既如此,妹妹竟同我衙里去。店帐我 即刻开发;当票丢了也罢;那笔帐,他来我有道理。”   正说着,那老婆子拄拐从东来,见门锁着,道:“这雌儿,怕我拉他做粉头,逃走了么?”间壁道:“逃,倒不逃。在抚台大船上认亲呢!” 老妈道:“这就好了!” 赶着往大船上跑,多少材官拦住道:“这是大人太太,你莫闯祸!” 他道: “你们收留得我欠户,我就来得,闯什么祸?”郡主大怒,吩咐:“抓他进来!” 一声令出,即刻背剪押进。郡主骂道 :   “你这老猪狗,前在府里,都是你这老猪狗偷了二姑娘累丝金凤开赌,闹出事来,带累大家不安静;撵你回南,你仍打着府里旗号重利放债,已该万死!还敢干刁诈勒挤李姑奶奶么?”   喝令:“搜他身上!” 只见一件银衣内,都是放利折子。郡主 命将李纹折子捡出,其余一概焚烧;一面将吴氏发在岸上,打三十朱棍;一面叫材官协同地保将他儿子王柱儿叫来。原来,他儿子就在近边一姓马当里做朝奉。不一时拿到,跪在船上碰头。郡主吩咐:“押令出结,领娘收管。李宅本钱当面交付。”   这儿子忙谢恩出去,寻他娘时,只见光着两条腿躺在街上呻吟流血,忙替他穿好衣裤,扶了回去。枉费一场心机,依然空手,剩这几吊钱还不够衙门使费及调治棒疮,只好跟着儿子摇纱度日罢了。   如今且说郡主等绛玉来了,随即开船到省。探春自回将军府。自己邀同林老太太及湘、纹等同住院署。逼近残年,送礼应酬忙个不了。到除夕这日,先拜神祭祖,又望空替贾政辞了岁,然后大家行礼。黛玉先请林老太太同史、李二人吃年饭。   陪毕回来,恰好宝玉也外间席散,紫鹃四人请二位正坐,重又摆上团圆饭,献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饮至三鼓方歇。   次早拜牌行香贺节,更不必细说。   初二,郡主就请探春畅叙一日。初四,将军府里请林、史、李三人,早晨就去了。宝玉无事,与芳官等打牌作乐。到午后,宝玉道:“他们在这里,令总太文,我们今日爽爽快快行两个令。” 大家忙问:“何令?”宝玉道:“把吊牌来,抽得铜索, 免饮;有人头者,脸向谁,谁吃酒;若有双人头,吃合欢杯。”   就行起来,不及十张,刚刚绛霞拿了百子,宝玉要和他吃皮杯,他那里肯?当不得花、柳捻住两手,紫鹃捧住了头,只得任凭二爷喂了满满一杯方住,起来使性要走。   恰好报新任定海镇柳大人到辕,宝玉忙出去迎接进来。说了些京中时事,即命备席,请林绛玉作陪,方走出来,湘莲惊道:“这不是像秦钟么?”宝玉道:“我也为此,请你瞧瞧,这却是我的舍甥。” 又将前事说了一遍,湘莲就要见郡主,宝 玉道:“他们游西湖去了。难得老弟来,明日上午我们也去逛逛。” 随即吩咐预备。   到次日,湘莲拜客回来,宝玉便邀同绛玉游湖。先放船南山,方才行至半路,见傍水一庵,红梅甚绽,因拢船上去,却是白云庵。大家坐了一会,见旁边有一月老神龛,设有签诗。   绛玉少年情性,顺手抽出一枝,上道:“佛殿有奇逢,佳音五日中;一枝花及第,红杏有家风。” 宝玉道:“这倒像功名签。” 也撩开了。到小有天园,已预备酒面伺候。绛玉酒力不胜,走出去闲游。忽见旁边有一壑庵,梅花正好。他进去看时,只见一妙龄闺秀,立一杌子上折花,见他来,忙下来进去。无奈解元这一双眼,早将他金莲瘦损、玉脸晕羞一种态度看了个饱;再看地下,还有一枝红梅,忙取了回来。左思右想,席间就不甚尽欢;回署一夜无眠,五更觉得有些发烧。次早懒得起来,时离公车日期已近,请医来看,说:“心脉独大,须医心病。”   郡主十分着急,细问他,方说出原故。郡主道:“深山荒庵,知道是人是鬼?明日我到那里察访,若此女果未对亲,何难撮合。” 因问外边“一壑庵,是男庵,是女庵?”回是女庵。郡 主就命次日降香,吓得庵中尼姑尿屁直流,赶忙预备。   次日,郡主到时,四五个光头门外迎接。郡主进香毕,便问:“那东厢房屋可有人住么?”尼姑道:“有一老太太同一小姐住在此间。” 郡主问:“那里人?”答道:“江南人,也 姓贾。他们老爷也做大官,后来缘事罢职,爱游山水,就不再在湖上,遗命葬在此间。每年太太同小姐总来上坟,今年太太感了风寒,病起来,至今未去。太太请看他荐先疏头就明白了。”   郡主抽出看时,只见写:“先夫府君雨村贾公”。不觉大骇道 : “这是我先生暨师母在此。你去说,我立刻来请安。”   去不多时,说:“那边差小姐来接了。” 郡主也起身过去, 半途遇着,真个娉婷婀娜,艳若神仙。那小姐低低道:“家母抱恙,特令小妹来接。” 郡主道:“世妹说那里话?”让至中 堂,见中间正供着雨村神像,连忙下拜。重请师母拜见,那老太太道:“我恍惚听得人说,我家二爷在此做巡抚,节署清严,不敢轻造。难得郡主下降,三生有幸。” 郡主道:“若知师母 在此,早该接进署去。” 因问世妹青春,太太道:“老身只此一女,今年十六,小名佛喜。尚未扳亲。” 随询郡主:“可有 兄弟?”郡主道:“只有一弟,姨妈出的。说起来姨妈与师母也有旧的。” 就叫青琴如此如此,快去请林老太太来。 不一时,林老太太坐轿到来。你想:他二人甄家见面后,已廿余年。- - 一朝白头重遇,又喜又悲,形容难尽。郡主方徐徐将姻事说及,有何不可?郡主就将林公所遗双龙佩为聘;贾老太太也取一支九子凤雏钗为答。不一时,湘云、探春也请了来,会亲酒席也送了来,欢饮而散。   过了上元,湘莲辞宝玉去到任,绛玉也择日公车,宝玉仍在湖上设饯,邀周大人作陪。先到月老祠,解元磕头谢神。湘莲也求一签,上写道:“手掣碧鲸,痕留红线;海上仙缘,试求故剑。” 宝玉道:“莫不还在鸳鸯剑上成就?让我也来求求。” 才一摇筒,早飞出两枝。一枝道:“桃叶和桃根,生成双姊妹;愿结再生缘,妾心古井水。” 一签道:“噩梦圆,师中吉,一 死一生双飞比翼。” 签语都是好的,命跟班收起。就放船到南 山看了回梅花,便至望湖楼吃面。面后,同周、柳二人谈起兵法来。解元有些不耐烦,又下楼去闲走。   将及“孟柳居”前,只见一只酒船正撑篙开船;岸上一穷汉生得美如冠玉,喊道:“还了诗钱,再去!” 船上道:“老 爷们说:‘诗做得不好!还了你,也不给钱!’”少年道 : “出了题,限了韵,又不给钱,那里有这样空心大老官?”追着乱喊。解元耐不住,把他拖住道:“你把诗我看。” 取将过 来,题是《咏猫》,限韭、九、酒三韵。他是七绝,道:   貌似于菟常八九,只爱鱼腥不爱韭;   有时捕鼠太仓忙,翻倒牀头一瓶酒。   解元心下喝采,便道:“你诗多少一首?”他道:“一字,一文。” 解元道:“你照样做一首,就十倍给你。” 那人道:   “这有甚难?”向酒店讨了纸条,信笔又成一首: 拣地眠阴春八九,日午花光图鹿韭。   借问缘何醉不胜?薄荷几片疑残酒!   解元十分叹服,就令跟班送二百八十钱与他,自己却缓步跟着。   只见他将钱往村店里一丢,道:“要两瓶梨花春。” 店家 忙递与他。他拿了往一荒寺里,将二三百斤重一尊石弥勒龛子拿起;取出一杯,又一碗雪里红烧笋,到后院一株古梅树下,坐在石上,将酒、笋慢慢细吃。解元笑道:“可分惠一杯否?”   那人见是绛玉,便道:“还不俗,自当公荣。” 就将自己杯子, 揩了揩,斟一杯递过来;自己捧瓶而饮。   解元愈觉他俊爽有趣,便问他:“何名?”他道:“我,姓芮名珠。” 因劝道:“足下如此俊才,何不读书?”他笑道: “我少年孤露,未曾读书,如何得有根柢?若像如今,这些时文好手,我又很恶数他。有一套《道情》,唱与你听:   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那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逢时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晦气。”   唱元,解元道:“既不就文,何不就武?”那人道:“武职人就是出身大了一级,就听打听骂;点了伴当,又听他做那没人样事;只科甲出身还好。我们这里考一场武童,要花几十金。我如何花得起?”解元道:“既如此,我送你一所去处讲习讲习。临时我再想方法,如何?”芮珠问:“是谁?”绛玉道:“新定海镇柳。” 芮珠听了,大喜道:“我久知他是男子汉,却无缘认得。”   正说到这里,只见三四个人跑进来道:“好了,寻着了。   请舅老爷快去,三位大人等久了。” 解元道:“不妨!” 即放杯起身,对材官道:“你可同芮相公进城里买些衣服,该钱若干,等我开发。明早,你就同芮相公衙门里来。” 次早,解元、 芮珠就同去拜柳湘莲。湘莲一口不移,邀他同去。   过了一日,解元带了自己的王元、贾府焙茗及材官北上。   过了清江,起早就派焙茗做头站。一路无话,到了山东荏平地方,焙茗先去打店。那店家道:“上房有了人,也是你们大人亲戚,住下好几日了。” 焙茗不信,去看时,却是邢大舅、王 仁,惊道:“你两位老人家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邢、王二人因年来手下甚紧,昨冬就过不去,就与贾芸商量,躲到贾琏处过年。贾琏虽系至亲,因巧姐这事招接落寞。只有贾芸,亏得巧姐将蓉仙的话说与平儿;平儿又念他前闹原故时,亏他二人才把王善家的谎证住,就劝贾琏将小红招赘贾芸,留在衙门管杂务。邢、王二人竟无甚生发,因薛蝌现管扬关;宝玉现管杭关;辞了南来想坐口子。贾琏送了百金,谁知混嫖混赌,闹到荏平,又看上两个粉头,一住三天,橐金垂尽。正在两难,一见焙茗,问知缘故,忙让出上房。等绛玉进店时,先来请安。绛玉知是长亲,留住夜饭。次早,焙茗告诉原故,又送廿两程仪,自己北上,他二人也就束装南下。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25回 奴欺主王邢受刑 男作女香玉卖解

却说邢、王二人得了林解元资助,方能南下,也算伤弓之鸟了。那知偷食猫性不改,一路又嫖又赌,到了清江,又用完了。彼此没法,听得清江县是赖荣署理,二人商量写个姻愚弟贴去拜他。 号房传话出来,太爷说:“并没此〔亲〕,不许再 传!” 王仁大怒道:“你原不是亲,你的主人才是我们至亲。 我看世交面上来认你,你敢如此放肆!” 千奴才、万奴才,骂 了一顿,亏得邢大舅劝回。这里赖荣也只好吞声忍受。邢、王二人虽骂了一顿,于事无补,就同到临河茶店啜茶消闷。   见一少年走过,王仁眼尖,忙赶出来道:“马老二,你几时来的?”那人见王仁已喊破,料躲不过,顺便道:“舅老爷!” 跟着进来,见了邢大舅道:“邢舅太爷也在么,他乡遇故 知,难得,难得!” 邢、王因问他行止,他道:“我自从同女 人躲到苏州,尚算顺溜。谁知蝌二爷署了臬司,我有些胆寒,因叫船北来的。那知女人又染了时气,病了几日,如今才好,要到山东去。遇着二位,实在巧极!” 邢、王道:“今儿晚饭 扰定你了。” 马二道:“这个自然。” 就邀二人到家坐定,叫店家弄些酒菜来,宝蟾也出来陪侍。饮到半酣,王仁装醉道:   “脚软,走不动,只好住下。” 马二道:“容易。我两口子住 做一间,让东屋里二位住。” 王仁打了他个榧子道:“谁叫你 这么乖?老实说,大舅太爷他,自来小么儿黄都要踢出来的,同你东屋睡;我自同蟾姑娘睡。” 马二怕他发觉出来,只待应允。饮至二更,分房各歇。那知东屋里尚未完事,只听得西屋里一片声响。忙出看时,王仁和宝蟾已被多人赤身背剪在那里。   只见有人指道:“这是马龟!这是同来的奸党!” 众人不由分 说,也用草绳拴起,送到县署。   赖大才出堂来,见了王仁,怒从心起,拍案骂道:“男女裸辱公堂,甚为可恨!先各打二十,然后再讯。“ 两旁”吆喝 “一声拖下去,如数打讫,才放绑着衣,及带上来,又吩咐明日再审,已退堂了。该房矫命,将邢、王、马发入班房;宝蟾官媒收管。那知王仁本是膏梁,一路又闹虚了身子,一惊一冻已病入膏肓;再经刑杖,不到三日,就呜呼了。马二心想 : “已成命案,究出原由总无好处,不如早寻自尽。” 邪心一起, 只见蒋玉函来道:“兄弟同我去罢!” 马二果依他,如法同去。 次日,赖大得知一案二命,十分着急,听了朋友计策,- - 先发制人,就将本事据实详办。幸得本府明白,叫去吆喝了一顿,即刻亲提审究。先将地棍詹和人等审实局诈,打的打,枷的枷,都开发了;然后将马二与宝蟾偷盗同逃一案,改作马二因被获畏罪自尽,将奸妇解京归案另结。那知解到稠桑,宝蟾忽见呆子满头血对他,他发惊喊倒地,就没气了。此是后话。   且说太守知邢、王都是臬司至亲,案情已替他开脱,忙请了进去,致了多少的安;要求他将王仁之死,只说急病,邢大舅应允。即刻厚备程仪,送他往臬司署去。   岫烟夫妇见了,一番悲喜,自不必说。邢大舅深恨赖荣,想去告诉宝玉,且商量坐口子事;岫烟也要游西湖,择日备船到杭。郡主赶忙接入,留在署中盘桓,外面也唱戏请酒。席间,邢大舅将这事详细告知,并将赖荣打王仁也说出来。宝玉听了大怒道:“这样奴才,不竟翻天覆地了?“写信与贾兰,叫他回明贾政:勒令他告病;又寄谕,谕知赖大,叫他到清江将王仁换棺另殓,就同他儿子船一起回去。   如今且说岫烟到后,自然郡主要请他湖上逛逛。到这日,不过仍是云、探、纹、岫一班人,先到望湖楼吃早饭。只见西边人千人万,拥挤不开,叫人去问,却是地方上叫两个女子走索。郡主吩咐移至楼前走。   不一时,看场围处经一条索,有十丈长。打起锣来,那两女子肥瘦相当,两溜秋波,一弯瘦玉。手里拥着一竿,竿上两头挂有沙袋。那女子攧准了在索上放步飞走,竟是”飞仙天半“;一会儿陡然仰卧,将两瓣莲钩钩着慢慢起来;一会儿陡然坐下,将两枝藕臂扶着立起来,尽态极妍,无所不至。郡主大乐,赏了十吊钱。姊妹二人上楼谢赏,郡主问:“多少年纪?”   他道:“同胞生的,十六岁了。父母都故。因婶子这技艺出身,遂传授了。” 便问他:“尚有何技?”他道:“上竿、跑马、 舞剑都全的。” 郡主命且试来。只见竖起双竿,他二人卸了外 装,只穿月白洋绉绣花袄,大红鬼子阑干镶的夹裤,缚着裤脚,飞身上竿。到了上面,舞一回,唱一回,正在热闹,忽然身离了竿,跌将下来,大家着惊,那知他已轻轻立在地下。郡主又命将马牵来,二人各抹了一匹胭脂五花马,扬鞭跑过苏堤方才折回。两马交时,忽然互换,一会儿双手拱着,作拜观音势;一会儿一脚立着,做金鸡独立势,无所不至,方才下马。郡主又命他舞剑,更不必说,花团锦簇,十分好看。   郡主有心提拔他,问他:“肯跟我么?”两人跪下,含泪道:“小的们无奈学此下贱技艺,若得郡主收录,生死不忘。”   郡主见他出自挚诚,就叫他叔子来说明:赏他一百银子,留此二女。 他叔子千恩万谢, 道:“我嫂嫂生侄女时,梦见两个相公来道:‘我们叫香怜、玉爱, 因生前甘心风月行事,今罚 作女身。前堕烟花,后受诰命。’ 不想果遇着郡主,真真万幸!”郡主就带了回署,令他各拣徒弟二十四人,教习弩箭剑法,以备不虞。郡主等也常去看操。   一日,从箭道相过,见一老婆子在那里彩桑叶,便问 : “这时候要他何用?”回道:“养二蚕。” 湘云道:“怎叫二 蚕?”李纹就把“二蚕”原委说了一遍。黛玉道:“我正想重起诗社,这题目很新,何不各做几首?”次日邀了湘、探诸人,在定香亭小饮,分题。不到申牌,都完了。只见郡主的道:   太平书里记同宫,依旧东京骥足空。   今日原蚕浑不禁,笑他泥古漫荆公。   柘珍何必问山农?沃若桑阴夏乍逢。   风戾老番心事切,半窗梅子雨初浓。   啼鴂声中起箔齐,阴阴夏木四围低。   远扬罢伐翻新样,斜倚茅檐绿一梯。   蚕月题笺红已褪,村村风景不前殊。   忽来生客冲门入,懊恼豪家索夏租。   湘云的道:   彩茧时过月四三,又将旧谱按准南。   青秧未插黄梅近,破费工夫看二蚕。   暖多寒少谢天公,不用蚕房宿火笼。   爱听街头呼散叶,剪刀声静绿阴中。   夜短真看到十分,几回倍饲叶辛勤。   最防一阵惊雷响,却是翁翁豹脚蚊!   络丝邻女话依稀,雪茧头蚕一样肥。   听得阿娘亲口说,今番要织嫁时衣。   探春的道:   春蚕才了更原蚕,且喜条桑事旧谙。   林外纬车刚响罢,又将捧种浴溪南。   纸阁芦帘火一篝,春寒曾忆为蚕愁。   至今五月凉如水,轻慢闱炉不上钩。   饲蚕曾说爱温和,此日翻嫌热较多。   输与邻家诸女伴,一声凉唱彩莲歌。   仍愿山头茧似银,凭谁要术说齐民。   再生四卧浑相似,遮莫遗风道爱珍。   李纹的道:   同宫何必禁原蚕,桑柘重阴俗旧谙。   为报乘船如乘马,任他骐骥病江南。   绢乡浴种晚风前,正是乘阴五月天。   曾记枝柯空陌上,今朝又见小于钱。   炎宫火伞报新晴,梯倚邻墙夕照明。   一样猗猗歌沃若,底教金剪竟无声。   花谢缫丝豆荚粗,筠篮女伴笑相呼。   梅酸笋苦都尝遍,可惜枝头紫葚无。   岫烟的道:   几日春蛾种乍生,似从璘藉悟前身。   眠头捉忆黄梅候,屈指今朝又数旬。   底事江南六月天,门糊红帖尚依然。   碧筒未敢消长夏,只解勤勤问箔边。   最关心是十分收,愿似春三箔上稠。   幸喜天炎寒不怕,小姑辛苦汗频流。   谁家娇女伴偕行?团扇还同筥共擎。   绿涨柔柔刚雨过,彩莲歌里剪刀声。   宝玉的道:   秋母传来岂自今,笑他著作漫成林。   茧丝半为弹冠误,辜负年年压线心。   农家作苦最辛酸,剜肉医疮一例看。   不是绾汤贪再煮,新丝五月已输官。   长日如年煮茧才,夏游重赋值恢台。   三眠三起都如旧,只少声声布谷催。   欲绘豳风图一函,熙朝盛事迥非凡。   漫劳海子冰蚕献,瓮玺年年应瑞咸。   大家互相赞赏一会,黛玉道:“好是好的,只是宝二爷四首全是禄蠹脾气了。”   正说着,辕门锣声大振。差人问时,林解元中了会元;甄姑爷中第二;周小姑爷也中了。大家彼此道贺。正热闹间,又报焙茗已回,宝玉忙叫他来,问京中近事。问得如何,下回分解。

第26回 壮士军中求故剑 美人帐里戮殊魁

却说焙茗到署,宝玉见了,先问老大人、老太太安,随后便问:“有何近事?”焙茗道:“别无甚事,只环三爷已另对了亲。说通州有一大户,本是金陵王家,因在馆上当差,就娶了位二房太太在京里住下。后广东做知县回来,有十万之富,并无子嗣。大户死了,那太太在宅里本家螟蛉一女,说:‘肯做养老女婿,将来送终后,家事全是他得。’环三爷动了贪念,求着太太。太太因自己一家,就允了。环三爷差人去说,那里说:‘亲是肯对,但不准有房里人。’三爷竟要打发彩姑娘起来,把彩姑娘气得上吊,幸亏芙蓉仙显灵救了,还对他说:‘再生有路,缘在南方。’所以彩姑娘立志要在江浙出家,大太太和薛太太叫奴才夫妇送来,已在堂上。” 宝、黛因忙叫快请, 及进来,跪下就哭。郡主忙拉起,道:“哭也无益,请起来细商。” 彩云又将前事诉说一遍。郡主道:“西湖上怕少庵子, 但我们去了怎么着?我的意思,不如到我家庵里和蕊官做伴儿,可好?这庵名又合着蓉仙暗号。” 大家说好。彩云又谢了,遂 去寻芳官等。   大家都替他愤愤。五儿道:“环儿荒唐已极!但难得你拣得好主儿,还要把茯苓霜送他,累我几乎打窃案官司。” 芳官 道:“环三爷待他本好的,不然,为什么见了人家蔷薇硝,就硬要来给他?不过如今色衰罢了。” 紫鹃道:“人家心里正不 自在,你们还要拿他开心!只问姐姐,晴姊姊怎么这样灵?”   彩云道:“他灵的事多着呢!前日,玉钏姐姐难产,亏得他送一丸药来,就产下了。 王善家害热病要死,忽道:‘阴司里说 他造言生事,害了仙妃,罚令拔舌。’ 就将舌头拖出,嚼得粉 碎死了。所以香火越盛,朔望连太太都去拈香呢!” 隔了一日, 苏州来接岫烟,彩云就同他船去了。   郡主才在大关送行回来,忽材官飞马来报:“甄姑爷点了状元;林舅老爷点了探花;周姑爷点了传胪。” 忙回署中与老 太太、湘云等作贺,合城各官也来道喜。   闹了几日,又接内务信,知仲妃亲制绣幢一对,命宝玉派员送普陀供养。宝玉因未至普陀,又要海上巡察,就奏准亲去。   到宁波时,那提督冯紫烟本是世交,留住半日,方开船出去。   招宝山下便遇着柳湘莲,道:“目下海上‘黑雾大王’甚为凶勇,兄弟你莫去!愚兄代劳罢。” 宝玉不肯,便拉芮珠陪着同 去。   到山上,天尚正午,宝玉正在挂幡,忽然黑风陡作,黑雾迷漫。和尚道:“不好了,大王来了!” 宝玉惊得打战。湘莲 道:“莫慌!我且去抵敌,芮兄弟你与二爷作陪。” 匆匆下船 出阵。那知风势太紧,未经三合,早已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手下兵弁非遁即降。洋匪蜂拥上来,芮珠十分着急,幸宝玉将宝珠挂起,大王妖雾到得山下,早已风息浪平,方才敌住。那大王正想设法上前,恰值冯提督引兵来救,黑雾大王暂且扎住不来抢山。宝玉忙烧信香,请晴雯仙驾。寂然,过了半夜,方来道:“二爷放心!郡主明早到了。”   原来杭州自宝玉去后,署中无事,黛玉众人正在露坐乘凉,忽见蓉仙在空里道:“宝玉被困普陀山,速速往救!” 要再问 时,已不见了。黛玉这一惊不小,一而即说去请周姑老爷,一面收拾行李,带了花芳、柳婉及香怜、玉爱起身。周震夏得了信,也忙点起五百兵,同包勇家将一同进发。无如普陀从内地走要五六天才到,若从海上转,苦无船只;又风帆不顺。黛玉道:“不必管他!且渡江去!” 那知才出得城,只见一位垂髫 神女立在云端,一眼望去似曾认得,正在踟蹰,忽见神女道:   “郡主莫慌!我助你顺风,你将渡船做坐船罢!” 说罢,将裙 一条系于桅上,吹了口气,顿时,顺风大作,连船家不能做主,已从鳖子门开出海去了。舵工只得拿紧了舵,任他飘荡。天才黎明,隐隐见了一群船折戗下来,忙去问时,恰是冯紫烟得了宝玉的信,点一千兵来救。那知被黑风、黑雾压住,不能取胜,败阵下来。   彼时,两军相遇,各诉原由。郡主命将兵并在大船上,仍旧顺风进发。不到十里地,那边看见船来,也早放船迎敌。船头上一个汉子,身穿青直缀,披发赤脚。候船将近时,把剑一挥,顷刻风吹雾立,一气迷漫,雾里还有无数金蛇撺将过来。   这里船如何敌得住?又想要走。郡主在敌楼看见,忙用一个掌心雷打去,顷刻雾气全消,青天白日。那厮见法已破,又将小铜牌一面,在将军柱上一拍道:“水族助阵!” 又早波涛汹涌, 水中如簸箕大的蟹,臂膀粗的虾,以及吸潮海鳅,吹浪江豚,千奇万怪,无所不有,都向船头张牙舞爪而来。这些船,那里还立得住个人,郡主忙又一个掌心雷打去,打得那些水怪死的死,逃的逃,尽数不见。   那时,两船已经相接,只见黑汉道:“这还了得!” 提着 泼风刀霍地里跳过来,香、玉二人也各持双刀出船接战;柳婉在旁看见黑厮凶恶,轻轻把袖弩发去,早中黑汉左眼,“阿呀“一声,已跌入他的船舱内。香、玉二人正要抢过去,只见一个白妖的妇人,高髻拖鞋,一把绣鸾刀迎住,道:“不得无理!” 彼此战够多时,那妇人忽背上伸出一只手来,将香怜抓去,幸亏郡主眼快,接手一个掌心雷,他方将这手缩入,香怜已跌在船旁水内,幸搭了一张蒿子,方得上来。玉爱一人有些怯战,花芳便舞着马祖铜棍出舱来,道:“玉妹少歇!” 那妇人便来 战芳官。芳官怕他又伸出手来,忙用分身法把身一摇,顷刻变做三十六个芳官,一样用棍团团围住。那妇人知不能取胜,又记挂中箭的人,把刀一掩,将身一纵,跳入彼船。郡主见了赶忙擂鼓,大家将火球、火箭,乘风抛射过去,那边怎么受得住?分做两阵,一队入黄盘上澳,一队入黄盘下澳去了。   郡主忙命船向普陀进发。芮珠见了旗号,即禀知宝玉开栅放入。宝玉自在二山门迎接,见了众人,眼圈一红,道:“林妹妹,亏你们来,不然几乎不得相见了!” 遂同到殿上,拜了 菩萨,转入客房,各诉近事。宝玉庆贺五儿的功,因问:“袖弩几时学的?”五儿道:“这是湘莲哥哥在京师传的,不过得了隐身法,欺他不见,发来便准了。” 宝玉随命僧人备斋特犒 师,暂且歇息不提。   如今且说湘莲落水之后,抱了一张篙子顺水淌去,昏昏沉沉不知多少路?忽然被岸拦住,方挣扎起来。信步行去,一片平沙,全无人迹。走了半日,忽见一山挡路,虽不甚高,恰被藤萝荆棘缠满,远远望去,上面似有人家。湘莲道:“总是余生,且爬上去。” 爬了一会,果露出一条樵径来。依径走去, 有一座豆棚,正开着豆花,靠棚有一对门却关着。   湘莲便去敲门,忽听得里面莺声滴滴道:“谁敲门?”湘莲道:“迷路的。” 里面道:“这里那有过路的?”“呀”的一声,开门出来。看是个十七八岁闺女,虽村妆打扮,光艳动人。又像那里见过?湘莲呆了一会,道:“我们是失足落水的,已经饿了几顿,姑娘家有饭见惠一顿,饭钱加倍奉还。” 那闺 女道:“哥哥不在,不便。” 说着,只听前面问道:“妹妹,你替谁说话?”那女子道:“一个落水人客要吃饭。” 又听道: “你进来,等我去。” 不一会,走出个二十几岁、麻脸后生来。 湘莲忙又将前情告诉,又拿出一块洋钱送过去。 那人道:“这 倒不必!但尊驾不像做生意的,且请坐!” 只听得后生进去, 叫妹子烧饭;自己拿了只竹蓝,往前面去了。   不多时,同了个三十来岁、白面的说笑而来。后面那白面的才到棚下一看,忙跪下道:“请大人安!” 湘莲吃了一惊, 也忙双手扶起道:“你莫认错,我不是大人!” 那白面的道: “小的朱贵,今年还在营里伺候。后因母亲多病告假回来,大人还赏了十两养膳银。大人忘了么?”湘莲想着不错,便道:   “如此好极,我实因剿捕洋匪失利,落水至此。” 朱贵道 :   “大人事,小的尽知。但大人怎样来的?”湘莲道:“我从西北荒山里硬踹着来的。” 朱贵道:“如此甚好!若从前面来, 有人看见又费唇舌了。这里最僻静。他姓尤名奇,做人最好。   大人且住下再商议。”   正说着,里面这女子托着盘,盘里一碟鲎子,一碟灰蛋,一碟海蜇、土失,一壶酒,叫道:“哥哥。” 那尤奇接来摆下; 又覆身送出一碗南瓜炒豆腐,一碗紫菜鸭蛋汤,一瓯饭。湘莲留心看时,只见那女子穿着件白夏布衫,一条月白夏布滚边裤,一双小脚,生得发元可镂,肤白如脂,只脖子里一道绛痕,好似一条红线,尤觉心动。正要问时,朱贵道:“大人请用酒!   我把这里光景,细细告诉大人。” 湘莲道:“很好。” 朱贵道:“这里那贼头本叫‘钻天龙’,就在天津洋面劫商被贾大人击败。南径后,遇一道人传授妖法,因在浙洋聚众抢劫。遇着官兵,就行起法来。- - 遍空黑雾,内有金蛇似的冲将过来,断不能敌,就自号‘黑雾大王’。 他女人叫‘白雪 夫人’,也有法术。 前胜了大人后,正想去抢贾大人,不知来了几位仙女,不但破了法,并把大王伤了一目,现在在公馆养病;他女人却领兵在船上。大人不知,前日标下弁兵因雾势利害,假意投降的有三百余人。他连船派在中间,叫赵把总、钱外委管领。小的曾去看过他们,他们多感念大人恩德。只要大人寄信去,请得几位仙女来禁住妖术;我们奉大人从中起事,再请贾大人发些兵来救应,有何难破?破了再到下澳去,破他青霞小姐不迟。” 湘莲大喜道:“你话不错!我写信去,贾大 人也必依!但怎样通信呢?”朱贵道:“这里离普陀只廿里,只要烦尤大哥穿上鱼皮衣,一夜到了。明日请仙女们坐一只小船,到我们那边关上上岸。那时我还有妙计。”   尤奇道:“去不难,我还要家里去商量商量。” 湘莲道: “令妹么?”尤奇道:“正是。大人不知,他生的时候,我妈梦见大士,大士瓶里柳枝上忽跳下一仗剑女子来, 说:‘我借 你家里住几年。’我妈推没屋子,女子道:‘不妨,我仍要向柳枝上去的。’醒来生了他,小名就叫柳儿。 自小总依着他使枪 弄棍,自命不凡。我若不告诉他,他竟可嚷出来的。” 朱贵道: “有一句话不敢说,横竖大人没有娶太太,他妹子品格儿也俊,大人何不先聘他做了二房?尤大哥自然肯出力;他令妹自然也不嚷了;自家一家人住在这里又便。” 湘莲正合下怀,便把袋 内剩下的箭抽来拿着,道:“我竟聘他令妹为正,若将来再聘者,折箭为誓。” 慌得尤奇拉住,道:“大人说了便是。” 柳儿自然更乐。湘莲修好了书,尤奇用油纸包好,又拴了一串倭饼,穿着鱼皮衣,赴水而去。朱贵又将秘计说明,湘莲点首,便辞回去,道:“大人连日乏了,安置罢!”   湘莲送了出去,关门进来,见柳儿房门已闭,便去敲门。   他里面道:“大人来意已知,功成不过一月,便可钦赐完姻,何必如此草草!” 湘莲听了,更加佩服,自回房睡下。次日起来,一切面水、茶点,柳儿都已预备,一会又搬上饭来。湘莲拉住同吃,柳儿只得从权。饭后同在豆棚下,下了几盘象棋。   听得敲门响,开出看时,是朱贵回来,道:“标下兵弁多知会过的,约定在东华寺会齐,随即去关上等候。” 不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第27回 番邦女转世联芳 状元妻故乡撒谷

且说尤奇浮海而去,当晚到了。却值包勇巡查,见了柳家令箭并书,忙传进去。宝玉与郡主商量谁去?五儿上来道 : “哥哥有难,我去救来。” 原来五儿久与湘莲认为兄妹,倍觉 亲热。宝玉道:“很好。你可带香、玉二人同去,芮珠也同去帮着,我这里一面差周姑爷来接应。” 柳婉又挑八名女将,立刻开船,到关上已将未牌。朱贵接应进去,同到尤宅。   湘莲一见,笑道:“我算定妹子必来!” 便附耳将密计告 诉他,他转告知香、玉二人,道:“这是军令!” 二人把脸一 红道:“如此,还得打扮!但单衣薄裳,兵器藏在那里?”大家听着呆了,柳婉道:“不妨,有我掷花为号便了。” 二人忙 到棚下,重匀粉脸,再整云发,各着一件西湖碧三镶熟罗衫,水墨纱三蓝绣的衩裤,三寸红鞋,外面各披一件青羽纱褶子,头上戴一个洋笠,随着朱贵进去。   原来黑雾大王性最淫乱,所以借养病为名,与那些大脚科提婆裸逐取乐。那东华寺关本是私渡口子,黑雾因朱贵会溜钩子,特派管关。那日下午先来说道:“有两个南蛮女子,慕娘娘法术、私渡过来从军,还是领他去呢,怎样?”黑雾听了,道:“且慢!你晚上先领他来,我开开心再说。” 故而一直领到里面,黑雾已坐守着,见了拉住手,仔细一看,竟有些像“伯嚭见春鸿、秋雁”光景,忙叫快备酒来。两边答应着摆上席来。他俩卸去外衣,十分妖艳,引得大王心醉神迷,又将湘钩横在膝上,弄出旧时姿态,道:“天怪热的,也叫他们散散。”   大王笑道:“遵命!” 伺候人等落得各去歇息。两个左一杯, 右一杯,劝了多时,那大王已沉沉大醉。忽见空中掷下一茉莉球来,二人抢上去,一边一个将臂封住,只听“喀嚓”一声,柳婉已提头在手,道:“地下不是你矛子么?”三个人舞起兵器,一路杀将出来。到后门,朱贵正在探头探脑,见了将大斧劈开了门,一哄而出。   走不多路,柳儿、芮珠同了女兵也来接应。朱贵引路,到东华寺去会齐。忽尤奇跑来,道:“柳大人已下船整顿,请也下船罢。大家取路回南。” 柳婉道:“且慢!谁同我索性去结果那女的来?”柳儿引柳婉从小路斜叉上去,将及半里,听得船上悲声大振;又见岸上火把齐明,喊道:“娘娘即刻上岸!”   柳婉就令尤柳躲着,自己用隐身法立在跳板上,将袖弩装好,等这娘娘上了跳板,“飕”的一响,那白雪夫人已倒身入海。   柳婉见大功已成,忙同柳儿赶来上船。湘莲见了,即刻扬旗升炮,喊道:“定海镇全军在此!谁敢上来?”说着,火枪火炮把那些艇匪搅得三分四落。那里外面炮声响处,周震夏又来会亲剿。可怜五千洋匪,蛇无头而不行。乱奔乱撺,死了二分,降了三分,余的逃到下澳去投青霞姑娘去了。   那姑娘正在下澳驻扎,忽见败兵来投,得了兄嫂凶耗,不禁大恸,就命在山上设台望祭,哭得几次晕去,连军中将弁无不失声。这消息报知宝玉,宝玉忙聚众商议,道:“他这样光景,大有素服向师、白旗起义的光景,须先去剿捕他才好。”   湘莲道:“他就不来,难道留这蛮丫头在海上不成?”点了芮珠做先锋;宝玉与郡主做中军;湘莲居左;周震夏居右;冯紫烟为合后,顺风扬帆直抵下澳。青霞得信,将船只调出海汊抵敌。芮珠见了,杀将过去。那里两个头目,一叫卜耀命,一叫都是史,便来迎敌。在船上战了几合,早被芮珠一枪一个了命,他便施展虎威抢入敌军,左冲右荡,那些船只几乎挣扎不住。   忽见一员女将,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戴着都是玛瑙、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拿着双戟。芮珠举枪刺去,他将双戟夹住,喝声“去罢”,早把芮珠跌入海中,亏得包勇、朱贵竭力抢回,已淹得半死。   那女将招呼后船冲来,这里船纷纷退后。郡主命香、玉二人接战,战了一回,香、玉只顾上面戟刺,那里知他双戟是浑铁铸的,中间藤裹,下面仍露出铁的葫芦,到紧接时,忽将铁葫芦分开,望这两只小脚一扫,二人跌倒。芳卿见了,忙将马祖棍出战,觉得家伙沉重,想用分身法来制他,青霞笑道:“这也算法?”抓出一把金豆一撒,那化身被金豆一冲,顷刻不见。   芳官元神着了伤,也就敌不住了。柳婉随即提刀出救,谅难取胜,因用隐身法暗伤他;他用一小镜照来,已见柳婉在后,便用戟往要害处一挑,险不把芙蓉魂挑破了。柳婉虚晃一刀就走,青霞游水过船。忽见尤柳儿喊道:“慢来!” 持斧乱劈,弄得 青霞全无主意,亦且战久腿酸,仍即回船。柳儿意尚不舍,他将戟往海一划,顷刻一垛金墙阻路,只得退回。宝玉见如此利害,甚是纳闷。   忽花芳来说道:“昨日降的女兵中有个和儿,就是醉金刚倪二的女儿。倪二前在天津从贼,被乱兵杀死,和儿跟下海来他说:‘这小姐倒能文能武,十五岁时做了一首诗, 中国一位 薛姑娘和他相好,带上京去已经传诵。’”宝玉道:“是了,就是琴妹妹拿给我们看的。 我还记得他结联明明说:‘汉南春历 历,焉得不关心?’待我和他一首,叫和儿带去和解和解,看情缘是浅是深?”一面把诗做就,道:   忆得垂髫日,曾联异国吟。   如何人似玉,翻使戟如林。   泣漫燃箕问,缘还并蒂深。   红楼钗十二,迟尔结同心。   后面写着:“《忆旧抒情》(奉和青霞闺友原韵), 伏希裁 示。宝玉具稿”两行小字。就叫和儿拨一只小船去。芳官也要同去,黛玉道:“倘有差池,这还了得?且等他去,无事再说。”   芳官因拂了意,回船吃了几杯闷酒,和衣便睡。睡下见蓉仙来道:“芳妹,我和你一所块去。” 拉着同走,前面尚有两 人,走至近时,恰是可卿、鸳鸯,大家拉手同到一间屋里坐着。   一个小姐拿幅诗笺默默看着,忽放下叹道:“兄仇如海,万无降理。只好留结再生缘罢!” 可卿便附着他耳说会话,他便叹 道:“活也是降不可,守不能,不如一死以全名节。” 说到这 里,可卿望着他拜,他走入房内,解下一条汗巾挂在梁上,可卿忙拉杌子凑过来,他方站上,可卿把自己系的汗巾向他一拂,拉着同去了。这里蓉仙就把鸳鸯往这小姐身上一推,把剑将汗巾割断,向芳官道:“明日早来,大功成矣!” 说着就走,芳 官赶着问他,忽然梦醒。正坐起脱衣,只见宝玉悄然到来,道:   “我因军务愁心,焚信香请蓉仙,直至此刻才来。 忽道:‘明 日功成,问芳妹便知。’特来问你。” 花芳因将前梦说了一遍,决计明日去探信。黛玉因蓉仙之言,也应允了。   且说鸳鸯被蓉仙推醒过来,只见身卧牀上,一屋里挤满了人,也有送参汤的,也有帮着捶腿的,见开了眼,都道:“好了,好了,转过来了。” 却一个不认得,定了一回神,起主意 便道:“你们且退,明日再说。” 大家哄然散去,只留两个大 丫头在屋里。停了一会,鸳鸯道:“我要睡,你们也去。” 方 才都出去了。左翻右覆实是不解,剔灯看时,桌上一封书,抽出来看,是宝玉亲笔一首五律,是情诗,又不是情诗,落款是“青霞女史”。 再看壁上,有一张宝琴的笔迹,写着“青霞贤姊 ”, 愈生疑惑。看窗上天已黎明,知定有人进来,重又睡下。果然,那两丫头同了一廿来岁女后生进来道:“和儿请示,还是住下怎么?”鸳鸯不知怎么回覆,忽院子里道:“姐姐们回声姑娘,那边贾巡抚因和儿没回覆,又差一位芳姑娘在此,如何发落?”   鸳鸯知是芳官,大喜道:“快请!” 和儿也跟着同去,大 吹大打,放炮三声,方才吆喝开门,和儿才同芳官进来。鸳鸯道:“芳妹妹,你来了么?”芳官道:“我为了你来,那得不早,请暂退左右。” 鸳鸯把头一摇,大家退出。芳官坐向牀上 道:“鸳鸯姊姊,你悟了么?”鸳鸯道:“我正不悟。我自从过去后,总跟着老太太。昨儿,忽叫同了蓉大奶奶去逛逛,遂同到了这里。以后光景你亲见的了。”   芳官将前事说了一遍,笑道:“今儿也不怕你不嫁‘宝天皇’、‘宝皇帝’了。但要做得机密,不可给他们看出。” 鸳鸯 道:“我就吩咐他们,如何?”叫人进来,一面梳洗,一面传鼓升座,就将“天兵势大,枉送性命。愿降者降,愿散者散”   的话说了。众人原靠青霞一人,见如此说,谁敢不遵?   青霞进来,留芳卿午宴,托他先容,准于明早投诚。宝、黛二人大喜。次早升座,青霞率领大小三军来中军,跪呈军册。   黛玉忙双手拉起,低低叫了声“鸳鸯姊姊 ,就拉入内帐。这里宝玉将军册分交周、柳二人检点犒赏,自己也进来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28回 未免有情酬月老 似曾相识画花神

却说宝、黛受降之后,次日放炮开船。到了镇海向招宝山逛了一回,另换坐船往内进发。过曹江时,黛玉要去进香,大家同去。只见庙貌巍峨,佳城葱郁,果一名胜。宝玉道:“不可无诗!” 黛玉便提笔写道:   曹娥庙里鼍鼓鸣,曹娥江上秋潮生。   潮生潮落自今古,渡江死孝成娥名。   宝玉道:“这句好!道他心事一语包括,底下让我罢!”   因续道:   而今多少江头女,白足操舟自来去。   私祷神前别有词,比肩双玉怜夫婿。   黛玉道:“你又混派谁?”宝玉道:“总不是你。” 黛玉 道:“你现说‘比肩双玉’往那里赖?”宝玉道:“难道你是‘白足操舟’么?”一笑,动身又游了禹穴、兰亭,直到初五到省。   黛玉因知在城文武预备花红酒席,在乌龙庙与宝玉庆功,便要分路入城。那知探春与湘云商量,纠合了各位太太,在西边一样预备采棚,鼓吹动处,分头下马受贺,十分热闹。及到署里,但有紫鹃一人迎接,宝玉忙问:“四儿呢?”紫鹃道:   “恭喜二爷,绛霞妹今早子时已孪生双子!” 宝玉欢喜,忙谢 天地祖宗。到了七夕,又是庆功宴;又是大公子试周;又是两位小公子洗三,合城文武都来叩贺。锦上添花,人人艳羡。宝玉却也乏了,便歇息了几天。   忽报甄状元、林探花到门,忙命请进。状元先请老师、师母升坐叩谢,宝玉道:“妹夫,你再这样,我就恼了。” 状元 遂同探花行了常礼,探花就去见了他老太太。到午后,宝玉治酒接风,便问:“有何近事?”探花道:“别无近事,只环三爷已入赘去,那知就是刘姥姥外孙女青儿。因他家本与王府联过宗,故尔继过去的。” 宝玉道:“近来联宗也多。” 状元笑道:“这算什么,芸哥儿和小红姐做了亲,林兄弟还自认叔丈人呢?”探花道:“也不妨!柳大人和五儿妹妹不一样吗?   - - 倒是他托那个人,须替他打算打算。” 宝玉问:“什么人 ?”   探花道:“我们过天津,那芸哥儿迥非昔比,肥头胖耳,竟是位总管少爷了。一日,不知那里荐一卜姓长随来,二哥收下,就到帐房里参见。那人磕头打千,站住回话,很循规矩,倒是芸哥儿认了一回,认出是他舅舅。细细问他,才说:‘实因在窑子里过了几夜,染疮烂去下体,连胡须都脱下了,不敢见熟人,才钻了门子去跟官,荐到这里,已花好一注了。只求少爷看顾些,大人千万勿提破。’仍旧‘奴才长,奴才短的’,弄得芸哥没法,托我们带来交给你呢。” 宝玉道:“颠倒颠倒, 实在可笑!且叫他来瞧瞧。” 卜世仁忙上来磕头请安。宝玉问 他,他也只得直说。宝玉因说:“我没有带得太监,派你上房传话罢。” 他叩头谢了。席间,又说起要同湘云回家省墓,并 要到湖州史太守处一转,宝玉说:“极该!” 遂择日备船启程。 这里探花在署无事,因到郡主上房闲话。才进内戟门,恰好香怜、玉爱回话出去,对面撞着,忙上前请“舅老爷安”。   绛玉扯起看时,隔世同窗,忽然见面,自有“韩厥服改矣”光景,忙进去问郡主。郡主说明来历,探花就要请他试技,郡主道:“他们已得军功,不便再颠莲倒玉,只有舞剑尚可。你能看棋胜,我就舞与你看。” 姊弟遂布棋对下,真个长日惟消一 局,完时已近申牌,郡主恰输了半子。一面摆夜饭,因叫香、玉来告诉原故。二人不敢不依,紧带兜裙,舞将起来,一来一往,真个“浏漓浑脱,不减公孙”。早把探花他像狮子向火烊在座上了。舞罢,郡主道:“不可无诗。” 探花忙要香怜扇子 来,题道:   沉沉更鼓断虾蟆,觞政宽时笑语哗。   低唱浅斟全不惯,剑光如雪拨铜琶。   又题玉爱扇子,道:   酒阑人散漫留髡,瘦骨痴情与孰论?   仿佛王家双姊妹,春红渡口唤桃根。   郡主知他已钟情,便叫香、玉各敬一杯。探花一口双干,道:“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 笑着而散。 过了几日,湘云夫妇回署,大家接着说起”状元夫人撒谷“一事,宝玉道:“我早已记及,因天气太热;又海上的事忙闹了一晌。如今林兄弟吉期已近,不如过了初三,竟状、探夫人双撒谷更妙!” 大家说:“是。”   到了初三,林绛玉又是新科探花,奉旨完姻。又是抚宪表弟还兼舅老爷仁钱办差,敢不奉承!仪仗鲜明,灯彩华丽,不必细说。谁知新郎到门,里面传出话来:“要有了‘催妆诗’,才肯请轿。” 幸而林郎才占八斗,在茶筵上当将“双合笺”, 用上、下“平韵”做了三十首进去。不多一会,发将出来,圈圈点点,恰如婉儿评沈诗一般。绛玉兀自佩服,只听得里面吩咐:“启吹,请轿!” 探花忙奠雁领轿不提。 过了两日,平海的恩旨也有了:宝玉着加封定国公,食双俸加尚书晋少保;郡主晋封宣文定武淑惠公主,仍食双俸;荫子定海侯;柳湘莲升浙江提督,世袭都尉,赐金莲炬,与尤氏完姻再赴新任;周、冯俱从优议叙;包勇、尤奇准以护卫用;朱贵准以守备用;芮珠准作武进士一体殿试;花芳、柳婉俱晋封淑人;青霞女封恭人,亦赏与宝玉为妾;宝玉余外诸妾,俱加封安人。大家称贺。   湘莲定了十二合卺,以便十五陪同撒谷。那日繁华热闹,与探花一样,因都是标下承办,倒整齐些。到夜间,两口子在豆棚下已下过棋的,自然更有杀着了。   到了十四,先命预备五乘宪轿,及一切仪从。到十五辰牌,先把探、尤请来陪湘、贾吃了饭,然后吩咐把五家仪从合为一队,挨次先行。共有三里地长,竟是一条软绣街便了。头对状元朱牌,上了正阳门城,这里轿子还未出辕门呢!直等仪从过完,方望见轿子缓缓而行。每乘轿前两对骑马的女侍:一提香炉,一提角灯。只见第一乘,坐的年纪不到三十,丰姿俊爽,体格温和;轿板上放一小小玉盘,盘里贮着新谷,随手撒去;灯笼上写:“状元及第”。 第二乘,坐的年纪不满二十,体态 幽娴,容华明秀;也捧着玉盘撒谷;灯笼却是“探花及第”。   第三乘,坐的威而兼媚,朴而能文,别具一种标格;手里捧着一口鸳鸯剑;灯上写着:“浙江提督军门”。 第四乘,坐的年 纪也将三十,端庄流丽,骨重神寒,以手捻海南伽南珠一串嗅着;灯上写着:“镇浙将军”。 第五乘,绿呢轿帷、金黄轿杠, 抬轿的多有顶带;轿中坐的年末三旬,真个“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富贵神仙,莫能名议;灯上一面大书 :   “宣文定武淑惠公主府”;一面写:“浙江巡抚部院”;手里捧着一枝御赐金如意;后面紧跟香怜、玉爱、青琴、素书,其余侍女不可胜数。从正阳门迎至钱塘门,上来日已脞西。   忽见一年轻女子在冷巷里哭着投井。湘云眼快,便教停轿救人,香怜催马下去,将他救起。探春道:“离我们那里近。”   大家遂下城,同到将军府来。叫这女子来,问他:“因甚投井?”   那女子哭道:“小的姓金,因姨妈逼我种罂粟花,我才寻死的。”   黛玉道:“傻丫头,种花雅事,何必寻死?”那女子道 :   “他要我脱了衣服去种,我才急呢!” 湘云道:“天又不冷, 就光着脊梁也不打紧, 真真竹垞说的:‘怕解罗衣种罂粟,月 明如水浸中庭’了。” 那女子道:“你不但要把我上下衣服脱 光,还要我把肚兜儿、缩摇儿、裹脚儿都去了,光赤体的爬着种;他又邀着几个客吃酒看种,羞答答如何使得?只好自尽罢了。” 黛玉心下明白,立刻叫巡捕把他姨母锁来,又问他 : “你叫什么?” 他道:“小的叫钏儿。因生的时来一道士,把 这臂钏带上, 说:‘他有一金锁送与薛姑娘,得了好处;这只 金钏送与你,有人取下来的,就是……’”,忙住了口,大家齐问:“是什么?”女子没法,道:“就是姻缘。” 说完脸全红 透了。恰好巡捕把他姨母姓金的拿到,朝上磕头认罪。黛玉便问:“你这甥女怎么来的?”那妇人道:“那年他母亲死了,犯妇见他相貌清秀,养了五年。原想大来学些技艺,那里晓得,人大智大,全不服管教。今日故意吓着他,是有的。求开恩!   犯妇本北人,丈夫现在管将军麾下的战饷。” 探春大怒道 :   “知法犯法,罪当加倍!把他男人也锁来!” 黛玉道:“这倒 不必!” 便道:“依你说,你这甥女竟无用之物了。如今我们 给你五十两银子,算这几年饭钱,把他带了去,可使得?”那妇人乱叩头道:“太太只顾带去,小的不要钱。” 黛玉道 :   “三妹,今只借重你,赏个元宝与他,叫他队长与本夫都出给,省将来闹乱儿。” 探春道:“那容易,全交给我!” 于是先叫小轿送了院上去。   大家吃了些点心,重又陪湘云上城撒谷。到正阳门下城,天已昏黑。六街上明月如水,都到院中,宝玉已邀周、柳及各位师爷开筵赏月,随命立即摆席。上席首坐林老太太,对面李纹、尤柳儿,朝外郡主,下厢花、柳;下席首坐湘云,对面探春、贾佛喜,朝外青霞,朝里紫鹃、绛霞。唤了新到一班女档子,清歌妙舞,快饮畅谈,直到二更。听外面锣声,柳、周已回去,然后探春、柳儿也告辞回去,老太太也回西院。   宝玉送客进来,一见钏儿,便问:“那里来的?”黛玉告知前事,钏儿上来磕头。宝玉道:“我试试你看!” 把他手拉 过来,只见白森森的膀子,黄邓邓的钏儿,乘兴一拉,早已拉下。黛玉笑道:“何如道你,真真狗揽八堆屎!” 宝玉道 :   “还有两堆呢!” 就带着醉,后边去了。郡主将钏儿安置与青 霞同睡后,然后归寝。   二十这天,先命他二人穿了四、五品命服,拜了和合,方向宝玉夫妇行礼,又请各位尊亲行礼,大家道喜。晚上一样摆席唱戏,比小户人家正婚体面得多呢!   坐间,忽林绛玉道:“那月下老人签诗首首都验。姊夫,你求一,得一双。果然娶了两位如夫人。但你曾许重修祠宇,今竟食言了。如何使得?”宝玉道:“阿呀,不错!” 忙叫门 上来,道:“漪园中月下老人祠快命工修整,限半月完工。”   果然九月初完了。宝玉便择九日祭祠登高。到这日,林、甄二人先去,随后湘莲也来了,然后宝玉一品公服而至。那时太太们坐船亦已到齐。于是先请林、贾、柳、尤拜过,宝玉方同青霞、金钏深深拜谢后,郡主等大家陪祭,因彼此至亲,不容回避,同在望湖楼吃了面。   宝玉道:“今日不可无诗!” 黛玉道:“先请你七位谢媒 罢!” 宝玉道:“当局者迷。倒请你们四位做的好。” 黛、探、湘、李推不过,只得做了。黛玉写道:   仙人逆旅巧相遭,翻书月下清光摇。   招要未必燃藜杖,邂逅还同索枣糕。   斑斓古锦轻囊色,袖中仙谱何时得?   系足牢牵五色丝,柔情欲化三生石。   茑萝松柏翠阴浓,管领风光色界中。   顾我有情多缱绻,于卿甚事太痴聋。   儿人恰恰俦鸾凤,红颜白首都拚送。   蝴蝶蘧蘧栩栩因,鸳鸯世世生生梦。   霄阑听月月有声,举头望月月无情。   琼楼不敢窥仙侣,婚牍何劳问姓名!   探春的是词,调寄《一萼红》,道:   白头翁,掌人间鸳谱,韦固昔相逢。任尔山陬,凭他海筮,红丝牵住芳踪。便得朱陈缔好双,飞蛱蝶、尽日舞芳丛。寄惆怅,年来花开陌上,香火谁供?因此沉檀刻像,向仙官早晚,顶礼雍容,红粉三生,青袍万里,每伤陌路西东。愿从此、别开情界,遍尘寰、怨旷尽消融。自在流传渐看,瞻拜来同。   湘云的是七律,道:   鸳鸯谱牒镇年年,管领人家离恨天。   不少朱陈谐燕婉,几家秦晋致缠绵。   赤绳系处金为屋,白石贻来玉作田。   别有痴情向君乞,花须长好月长圆。   湘云写完,黛玉看道:“落句像你妹夫病时作的。” 李纹 的道:   佳话曾从韦固传,万花管领独居先。   多应红线抛难遍,苦海来牵并蒂莲。   贞姣恩仇世上多,偏夸匹偶定无讹。   三生一册无情谱,不顾人间唤奈何。   风流薮泽万千余,姓氏氤氲托子虚。   色界情天吾勘破,不从君看一行书。   大家评阅了一会,重向楼上凭眺。   只听一醉道士在那里唱道:“但有月老祠,独无花神阁。   美哉此少年,何如贾秋壑?”宝玉听了大怒,命即拿来。及拿到时,宝玉究竟过来人,看他丰神潇洒,已有三分悔意,问他:   “你唱什么?”他道:“因见红楼,偶触旧梦。唱曲度人,于你何干?”宝玉言下领悟,道:“亦欲尽花神,无仙笔耳!”   那道士道:“不难!但要菱一盘,酒十斤。三日后当绘之四壁。”   宝玉即命预备,道:“容再请教!” 便同黛玉等回来。至三日 辰牌,管祠的来,道:“那道人在楼上酣睡三日,今早下来说:   ‘壁已画成,请你大人去’,特来禀知。”   宝玉当即同大家去看时,有老的,有少的;有道妆的,有宫妆的,有戎妆的;又像熟,又像不熟。及仔细看时:第一,仙姑打扮,手持梅花,上写着:“东皇高之置度外”。 第二, 旧服含颦,上写着:“晚风楼上杏花残”。 第三,宫妆模样, 上写道:“落时青帝合伤神”。第四,垂髻含笑,上写道:“夫妇也伊其相谑 ”,恰拿一枝芍药。 第五,身穿命服,头戴一凤,上写道:“红裙妒杀石榴花”。 第六,一女尼,拿着莲花, 上写道:“出污泥而不染”。 第七,怨似湘娥、罗裙半湿,上 写道:“风波不信菱花弱”。第八,一番妆女子,上写道:“一生风露替人愁”。 第九,一女子手拿着九龙佩,上写道:“为 他晚盖有寒香”。 第十,也一女尼,上写道:“再生蓓蕾小春 天”。第十一,一女子手持白巾,上写道:“祸有怀胎福有根”。   第十二,一老妇人,村庄打扮,上写道:“耐寒且有过三冬”。   中间也一老妇,是酿花仙姥,服极华丽,上写道:“冬行春令,寿富康宁”。又一雉尾双挑,身穿青锁甲的女子,写着:“催花仙使”。 宝、黛二人看了,心下了然,恰不便说。大家瞻仰欢 异,一番拜祭而回。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29回 窈窕女投水悟前因 薄幸郎摧花膺现报

却说宝玉才到院署,已报:贾政入阁,宝玉补大农来京供职。于是大家商量:甄、林也假期将满;李纹到京更有靠傍;探春也要去祝寿。相约俟后任到了,择期同行。惟有芮珠武殿试,即令他先行,并令带银一万去,于省亲正殿另建两进正房,以为冬令风寒,由园中搬回栖止之用。芮珠趱行进京,先到荣府见过贾政,交明信物,随向两府各处拜谒。   那知贾蓉患病甚危,贾珍十分着急,忽于上一夜梦见贾敬对他说道:“东西两府,一样功勋。西府里因老太太积德甚厚,目下宝玉夫妇又功在万民,隆隆日起,不可限量;我们这里因尔父子一味淫纵,到得外边有‘东府里只两个石狮子才干净得来’的话。前日焦大死后,将前后事情一一哭诉先公。先公大怒,奏明上帝情愿绝嗣,已无可救。幸瑞珠触柱一节,冥中怜其孝义,转女为男,立功海外,即日来府。他与我们本有旧缘,来时可将宝珠嫁他,聊延一脉。切记,切记!至蓉儿病断难好,急也枉然。” 贾珍道:“老爷说的是不错。但宝兄弟算有功德, 琏兄弟他们呢?”贾敬道:“琏儿自凤姐死后,着实改悔,兼之平儿一生心地好,又有功于府里,故令他夫贵妻荣;究竟后嗣也难,仍归柳婉所生之子,以偿前件。至环儿并在世不久,三年内就误服犀黄而亡,也断无后!” 说罢,将贾珍一推而醒。 次日,恰芮珠来拜,十分诧异,就把宝珠为妇,赘在府里,芮珠应允。后来,贾珍父子相继亡过,所继贾蔷之子尚幼,胡氏、尤氏婆媳茕茕。幸亏芮珠已由武探花做了九门提督,与西府合力照应,才得成立,后话不提。   且说宝玉因绛玉与香怜、玉爱早有成约,就在启行前,择日合卺,然后于十月望日,大队人马起身,一路无事。到京后,宝、黛入朝朝见后,又向宫中及北府请安,归来率领众人拜见贾政夫妇。连日家宴,十分热闹。过了半月,宝玉将应办之事陆续办理。   青霞因告知宝玉,要到铁槛寺替自身拜忏七日,择地安葬,随派了蒋瑶等跟着前往。才得闻起,他嫂子得信便送茶食香纸,并同了女儿奕仙来见。青霞一见便问他:“近作何事?”他道:   “前因府中告假出来,充作媒婆。” 青霞笑道:“嫂子这嘴, 是六国贩骆驼的本最合式。” 嫂子道:“漫说我正有一事求你。” 青霞笑道:“何事?”他道:“前府里大老爷故后,将嫣红发出来。原说发还娘家,大太太要原价,交我去卖。孙姑爷知道便来寻我,许五十两媒钱,先交廿两。我因私下说与他了。   后来邢太太要钱,孙姑爷因他先前大老爷欠他钱,他要抵着。   我出了几句说话,他不但三十两不找,连前廿两也要,闹到如今。昨见了你侄女好,要他去抵押前头这二十两银子。他有财有势,我那里扭得他过!故要求你留他住下,以免后祸。” 青 霞见说得恳切;且那侄女面貌甚熟,便允下了。   那知次日奕仙才起来,已被孙家抢去。出门时,蒋瑶喝住道:“这,我们府里的人。谁敢无礼!” 那孙绍祖大怒,喝道: “并他拿了!” 来人动手,一齐架去。青霞赶出来时,事已无 及,想要赶进城去寻宝玉,那知行未半里,忽遇着北郡王上园子去,忙将马勒住。北郡王觉得诧异,遣人来问,青霞一五一十告诉了。王爷大怒道:“这离园子不远,我即刻去奏办便了。”   青霞回去,在朝房伺候。 不久北静王出来道:“奉旨着九门提督史鼎,立刻传齐校尉速往查拿。”   到了庄上时,里面拷打之声十分哀惨。当即打门进去,只见他把蒋瑶、奕仙男女二人,全身剥光绑在柱上,慢慢鞭责。   当即宣旨,将孙绍祖拿下,放了二人。即将家内查抄,竟有无数违禁物件,最奇的是四脚紫貂裤七八条。- - 乃是冬天取乐的物;其次是铜皮做成大小女鞋一套。- - 乃是抢来女子不从淫嬲,就将铜鞋按其肥瘦,火上烧红套上,不怕不哀求听命。   史鼎据这些条款请旨,奉旨:“孙绍祖先于贾氏门首枷号三月,再发新疆。”   宝玉谢恩毕,因想:迎春之柩未葬,留在官房殊非正理。   因禀明贾政,先择日送至铁槛寺停厝,再行安葬。又因迎春故时,适值贾母丧事,未曾尽心,如今恰好青霞忏事将完,因接下去也在寺中拜忏七日,以便两府里本家及亲戚作吊。又将孙绍祖剥去衣服,只留单裤,跪在阶下碰头还礼;令蒋瑶拿着皮鞭在旁察看,不还时,即刻一鞭。自作自受,后悔无及。   且说两府里那时无人不来,自郡主以下想起旧情,无不纷纷落泪。宝玉道:“那时二姊回门时,依我回明老太太留住不放去,那有此事!偏太太说:夫妻间将来自会好的。” 探春道: “二哥哥,你做了大人,怎么说话还有些孩子气?”郡主道:   “这就是孟夫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话头了。” 宝 玉正搭讪着不好意思,忽馒头庵尼姑来辞先回去,说:“有一位林老爷在庵里,差人来叫。” 宝玉道:“一定是绛玉兄弟, 待我去看!” 便出来骑马而去。   原来林绛玉带了香怜、玉爱,也来祭奠。祭后,因嫌人闹,出看野景。忽远远望见一庵,绛玉心动,道:“这庵景致甚好!何不去逛逛?”就同他二人策马到庵,只见写着:“水月庵“三字。绛玉奇道:“路径甚熟!此坡记得共二十三级,试数来。” 及到上头,果一级不错。逛了一回,随往西边走去。忽 见一房悬着一像,上题道:“智能小像”。香怜道:“这不像大奶奶么?”绛玉看来,一丝不错,大家诧异。出来要找尼姑问时,偏多去送葬未回。   正在徘徊,忽来了一闲汉,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不相干的话,早被爱玉一掌,他又奔过来;又被香怜一脚踢去有三丈多远。   他起来道:“了不得!这府里的家庵,倒被你外人把府里至亲打了。不叫公爷就处你个死,我是你的儿,也不姓金了。” 一 路骂出去了。探花走出去理论,只听旁人道:“这男女要吃亏了,芸二爷来了!” 探花抬头一看,那知贾芸早上来打千,道: “请表叔安。” 探花又气又笑,道:“问你,姓金的是你们什 么至亲?”芸哥道:“大叔不用问,侄儿叫他来。” 随即拉他 跪在阶下,叩头求饶命,才晓得他叫金荣,因笑道:“我不要紧!但你不算金家子孙,如何是好?”   正说着,又报公爷到了,连贾芸也急得没法。 宝玉道 :   “兄弟好呀!” 探花方要开口,贾芸忙拉衣襟,因改口着 : “我有事问你。” 就将方才数阶级,及小影等事告诉。 宝玉 道:“我明白了。” 随将秦、智二人前世姻缘事说知,探花大 惊。恰好尼姑们也来了,探花便问:“智能骨塔在那里?”众尼道:“离此不远。”探花道:“既如此,待我也替他二人前身做三日功德,寻来合葬。” 大家说:“好!” 尼姑们更乐不可言。   果然择了吉日,就在空地建了三冢:一冢上写林绛玉、贾佛喜前身秦钟、智能合葬之墓;一写青霞、金钏前身之墓;一写闺秀贾二小姐迎春之墓,十分坚固。   宝玉因想:“贾代儒至今未葬,- - 小时亏他教导!” 就 请了他次孙贾垠良来,送银三百两,叫他择地安葬;并他亡兄贾瑞也附在旁边。他千恩万谢而去。又因蒋瑶、奕仙已同被孙绍祖赤体受辱,就配做了夫妇。那知这夜,忽梦潘又安、司祺来谢。又因焙茗很出力,就向东府里要了那万儿与他为妾,完其心愿。诸事已渐楚楚。忽花、柳二人同日生子,大家热闹,一番庆贺,不必细说。   过了几日,芳官独坐在房,柳婉来说:“春燕要见你。”   随即进来行礼,芳官忙拉住问好,又问:“干妈好。” 春燕道: “我的妈本也要来替淑人道喜,因怀着旧事不敢来。” 芳官道: “这有什么?我如今又不要他洗头了。” 因问:“你外边好么?” 春燕含泪摇头。芳官道:“你前听了三爷屋里人全放出去的话,你很喜欢,怎么又这样?”春燕道:“千错万错,总是出去的错。如今求你老恩典,收了我回来,感你不尽!”芳官道:“差便有一个,你要不要?现在二爷要配四个管家娘子,在园内传话。但二爷脾气你晓得的,总要他旧人才好,不拘风花雪月,总不避忌。已挑了麝月、秋纹、雪雁三个,你要,我就替你说。”   春燕大喜,适值宝玉进来,一说便中。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30回 七旬翁开筵庆寿 十二美分屋藏娇

却说那年贾政恰值七十双寿,本不肯做,三月前皇上先降一道旨,道:“凡贾政至亲、近族,如有愿来京祝寿者,准其乞假。” 于是周震夏、柳湘莲、薛蝌、甄宝玉、贾琏等,都纷 纷来京。黛玉先命将铺垫、灯彩、陈设等项一检,- - 除家中所有外,尚少一千余件,因寄银万两至苏,托薛蝌办理。到了八月底,一切俱已完备,忽宫里有信,知皇上与贵妃于初一日先来锡嘏。这一忙,更不可解。   届期辰牌,先来了无数执事太监,随后来了几十对豹尾枪,又许多公侯及銮仪卫人,方才一乘六十四人抬的黄缎帷鸾舆,中间端坐圣驾,旁坐贵妃。贾政合家男妇望见,都在大门外跪接。候銮舆升堂坐定,贾政率全家在丹墀行三跪九叩首礼后,圣主命宣老夫妇上堂道:“卿今双寿,特酌延龄仙酿,以助长年。” 内侍便从金盘内,跪献两玉杯仙酿:上亲递一杯与贾政; 贵妃站起递一杯与王夫人,皆叩首饮讫,复命扶起赏坐,说了些话。贾政夫妇连忙跪献奶茶;又用金碗各献燕窠面一碗- - 原来燕窠面乃捡大白长条官燕,用鸽蛋清黏成的。上用过后,向贵妃道:“朕今先去,让汝骨肉团叙。” 随命起驾。   贾政全家仍至大门外跪送。后贵妃设垫,请贾政夫妇行家庆礼。贾政夫妇跪下,扶起;请贵妃南坐受朝,贵妃道:“适已行礼,不必再劳!” 只命未见过之尤柳儿、贾佛喜、环妻王 氏、兰妻柳氏进见;又命青霞、金钏进见,笑道:“鸳鸯姐,你再世还在我家,终跳不出我大老爷手里。” 黛玉道:“代他 嫁的嫣红,还亏他报仇,可见他本领大呢!” 又问金钏:“你 与玉钏,如何称呼?”回道:“彼此俱叫姊姊的。” 贵妃点头, 又问道:“林表弟的如夫人,如何不见?”忙令香、玉锦衣花裙进叩。   贵妃道:“昨见《定海录》,你的功不小,还不曾受 封么?”郡主道:“还未。他二人舞剑甚好!” 贵妃道:“少 停,请教。” 因说道:“林姊姊,宝姊姊,同我到蓉仙祠拈香 后,再到我旧屋里走一遭,就请姨妈、太亲母安!家里可就摆宴。”   去了一会,回来即上座开宴,吩咐不必唱戏,令香、玉二人舞剑。只见初时,一往一来,疾徐有节;一会儿舞到急时,寒光耀眼,一团冷雪;一会儿也不见人,也不见剑,“飕飕”   的响个不住;忽然收住,脸也不红,气也不喘。贵妃不胜欣赏,命即入座侍宴,并许他奏明封赠。因命预备的十六名女清音,同八个小宫女唱《君子万年》的诗,又唱《葛覃》三章,唱完钟已六下。太监呈上赏物单,贵妃命格外赏香、玉二人麝红香珠两串,大红缎两匹。亦即启驾回宫。   次日,贾政等进宫谢恩后,就派定凝禧堂受礼;省亲别墅王公大人等吃面,请北静王、史侯、柳郡马、甄宝玉,贾珍陪客;瑞禧堂翰林、科道、各部司员及外任司道吃面,请梅翰林、甄潇雨、柳湘莲、薛蝌、贾琏陪客;梨香院各府亲友吃面,请大、小周姑爷、寿姑爷、林绛玉、贾芸陪客。堂眷中间:王夫人上房,各族太太吃面,尤氏、柳郡主、史湘云、李纨陪客;东边贾母上房,各亲友内眷吃面,巧姐、探春、李纹、胡氏陪客;贾琏上房,各位受封的太太们吃面,薛宝琴、贾佛喜、尤柳儿陪客,都是戏席。又在梨香院设清唱,凡爷们爱清静,及有服的,都在那里坐落,贾蔷、芮珠照应;在会芳馆设立女清音,请太太们爱清静的,及各处姑娘们吃面,就派六位姑娘陪侍。那一天花团锦簇,酒海肉山,说也说不得许多,只说吃面吃了九千多碗;酒席上、中、下开了二千多桌,也可观了。   贾府规矩,当日只有家宴。到了午牌,客渐稀少,重新请贾政夫妇上寿。一应客亲,辞不敢当。先是林外甥绛玉夫妇叩祝;次是女婿探春夫妇叩祝,次是孙女婿巧姐夫妇叩祝;然后侄儿珍、琏、侄孙蔷、芸等叩祝;后方是李纨率贾兰夫妇叩祝,宝玉率二妻八妾五子一女叩祝:随即合家女下人等叩祝,又男下人等俱在丹墀下叩祝。内中有两个穿命服的赖荣、包勇叩毕。   各戏班合唱上寿;又十六个女清音唱曲上寿毕,后开宴,已是申牌。家庆团圆,大家称贺。   酒至八分以后,贾政点的那一本《邯郸梦》,已唱到:“你是个痴人”的时候,忽听得道:“你何不唱你是个仙人呢?”   只见一人仙姑打扮,手捧霞杯,向上道:“老爷、太太,晴雯稽首了。上寿来迟,伏祈见谅!” 贾政忙站起回礼。蓉仙道: “请两位大人满饮此杯,定卜百年偕老!” 老夫妇忙接来吃干。 他回头向郡主道:“花月寄声,也须一阁。” 唳鹤一声,跨了 便去。家里因即罢席。嗣后,贾府中日日请客,直至一月之久,方得完毕。   忽一日,贾政命另备几席,请至亲几位老爷、太太议事。   席上,贾政说:“我七十年中风波饱历,少壮时,颇复温饱;动家产后,几乎不能自存;后蒙圣恩发还,亦难循名责实;这几年来渐次恢复。我今向平已毕,特将田产及典中本银为尔等分析,毋得彼此牵连。” 因拿出分单来。原来贾府田产也不过 三百八十四顷,宝玉、环、兰各分百顷;余存公,为老夫妇膳后田及公用。当本共四十六万有零,宝玉及贾兰各分十五万;环儿庶出分十万;余者因林姑太太早卒,前老太太未及留赠,今酌赠一万与绛玉;湘云老太太本许他出嫁,后适病中未曾办理,补赠三千;探春只此一女,也再赠千两;李纨敬他青年守节,赠银五百;又拿一万为义学膏火;又一万留为贫穷亲友炭资,斟酌致送。住房贾兰长房,分与中间;宝玉人多,且所造新屋即在园旁,分与大观园一直落;贾环本无需房屋,俟贾政百年后,将贾母所住房屋付与,大家无不心服。   到了次日,贾政托疾乞假。初时不允,后再三情恳,方降旨道:“贾政加太师予告,仍食全俸。” 那时,在朝诸人,个 个都想枚卜。那知旨意下来,道:“所遗文华殿大学士缺,即着宝玉补授。宝玉所遗尚书缺,贾兰补授。贾兰侍郎着贾琏顶补。” 宝玉又保举潇雨入书房,绛玉入枢部,得这两个至亲门 生帮着,倒觉得清静了许多。   因将新造前进屋:自与郡主居住;左五间芳卿、婉卿分住;右五间青霞、紫鹃分住。后进:上供蓉仙;下住宝钗,恰分靠西间住袭人,靠东间住值宿的麝月等;其左五间金钏、玉钏分住;右五间绛霞、莺儿分住。春分以后,天气和暖,乃各入园。   每日宝玉上朝回来,到贾政处请安后,便在园中与众美作乐。宝玉每与妻妾小宴时,有一温凉玉杯,乃心爱之物,酒酣必拿出来,先自吃了几杯,然后斟满递与那人,便是住宿暗号。   那家丫头便回去开樽设榼,拂席铺牀,整办私宴。又令各院檐下设立灯竿,各挂彩灯。入晚时,一齐点起,俟归宿何房,余灯俱灭,只有那房点着。见者啧啧,那种风流快活,仿佛前人诗里道:“凭他一管生花笔,画日归来又画眉 ”,以及“笙歌 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之光景。   一日,适值花神阁告成;又值郡主诞日。宝玉正在团圆寿宴,忽听檐前端叫道:“宝二爷,葫芦庵里引凭谁?今日团圆十二钗,将假作真忘我为。” 宝玉看时,是当年养的那鹦哥,忙出席招他,他叫道:“我年来皈依普陀,已与秦吉哥同证佛果,特来一别。” 说罢,展翅飞去。   宝玉想起旧事,因道:“我做几首《红楼忆》,请教!”郡主道:“很好。说着谁,谁喝。” 那时天气尚冷,宝玉穿着雀 金呢。因写道:   红楼忆,最忆雀金泥。织比弓衣心力巧,压残银线喘声嘶。   刀尺病中携!   写出后,恭恭敬敬向蓉仙奠了一盏。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旧罗巾。湿尽鲛珠千点少,题残鱼素几行匀。   珍重为谁人?   黛玉道:“该打!” 就吃了一杯。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串香红。色配凤罗轻叠雪,香生麝屑静迎风。   玉臂可羞笼?   宝钗道:“说起这劳什子,我怨死了元妃!” 黛玉道 :   “酒却不怕不吃!” 就灌下去了。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洗头盆。金剪抛残应有梦,玉梳落处腻典痕。   旧事枕边论!   芳卿吃了酒道:“二爷,该罚一杯!元霜丸为着谁?”宝玉一笑,吃了。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露玫瑰。味胜茯苓磨旧粉,红如葡萄泼新醅。   为尔起嫌猜!   柳五儿吃了酒,笑道:“夏金花如今也给我收拾够了!”   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镜新磨。拜到团圆诗有谶,照来憔悴病生魔,   真号紫珍么?   紫鹃也吃了一杯。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是莲羹。宛似花开浮影艳,居然叶小得香清。   一呷解朝醒!   玉钏也吃了一杯。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润津丸。接吻只教香乍暖,回头不奈雪同寒。   古井山生澜!   金钏道:“莫又教太太知道!” 笑着,便吃干了。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捣胭脂。溅面红残留作幌,嚼唇味美胜于饴。   再世可仍知?   青霞也吃了一杯,道:“宝皇帝,如今叫他来看,也无益了。” 宝玉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线垂金。五色丝偏工覆手,一钩络与结同心。   疗妒尔偏禁!   莺儿吃了。宝钗道:“我的房里人疗妒,说谁该罚?”宝玉道:“我用黄莺故事。” 又要吃,也同干了一杯。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蕙初花。唤作夫妻原有意,生来日月本无差。   寂寞读南华。   绛霞一笑,饮干。郡主道:“还有要忆的么?”宝玉道:   “有。” 又写道:   红楼忆,最忆茜香寻。我见犹怜羞逝水,谁能遣此散朝云?   十载枉辛勤!   郡主道:“这个人,还想他!该罚三大斗!” 大家齐声说: “极是!” 宝玉道:“罚便罚,让些何如?”大家不依,宝 钗道:“这是我误他的,代罚一斗。” 宝玉连饮两斗,颓然大 醉。要知醉后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31回 汇群芳梦中说梦 结全案圆后重圆

却说袭人自被芙蓉仙裸责四十桃花板后,自知罪悔,焚香扫地,小心供役。后来见王凤姐多少大案,全亏蓉仙一人超豁,也动了乞恩的心。每日早晚虔心磕头默祷,寒暑无间。独有这日,郡主前面因开寿宴,笙歌鼎沸,十分热闹;自己也是生日,守着空祠,寂无人问。到晚饭时,吃了几杯闷酒,抱着琵琶弹了两曲,觉得难受,随即卸妆,拥被朦胧欲睡。忽见宝玉走来道:“姐姐,你本是我旧人。今日又你好日子,我特偷空与你叙叙。” 说着便猴上身来,要与他干那警幻教可卿的事。袭人 久求不得,如饮琼浆。   忽又听得叩门声, 袭人忙出看时,恰是两个女侍, 道:   “仙妃叫你。” 袭人想;因这事败露,蓉仙又要他去裸体受刑, - - 急也急死,羞也羞死,无可奈何,随着前去。只见仙妃坐在中间,两旁侍从花明柳霭,十分端丽。三通鼓罢,一仙妃跪禀道:“花朝吉日,禀放参谒牌。” 不一时,只见两个女子飞 舞而来:一武妆的道:“我乃左界英烈催花使姽婳夫人。” 一 文妆的道:“我乃右界贞烈催花使张金哥,敬参仙妃。” 仙妃 道:“吉日良时,请烦仙使速催十二月花神任事!” 二人道: “领法旨!” 打马去了。   不一时,只见贾母颤巍巍柱着杖,向上作礼。蓉仙即忙避开,贾母道:“我早证仙班,为误了两玉儿姻事,迟至今日;幸前缘已续,上帝敕为护花仙姥,到任去也。” 又见妙玉道妆姗姗而来道:“我蒙帝敕因成就珠玉姻缘,命为花神之首。今日到任,特来走谒!” 蓉仙忙稽首,回道:“请任事!” 又见元妃娘娘乘鸾下降,向上作礼。仙妃忙站起来道:“贵妃少礼!” 元妃道:“我本福寿双全,十二钗中第一福人。因赐麝红 香串时,妄示异同,拆了珠玉良缘,上帝震怒,夺寿夭折;今幸前缘复续,可赎前愆。蒙敕为三月花神,辞了仙子,即到任去也。” 又见迎春也跟着上来道:“我亦蒙帝命敕为二月杏花 神,特来敬参!” 参毕,姊妹双双不见。又见王凤姐道:“我 死后种种罪案,已仗仙师法力,得以豁免。今又蒙奏为五月花神,尤当叩谢!” 说着,已跪下去。蓉仙忙拉住道:“种因得 果,与我何干?”又见尤二姐也来道:“我仗仙师法力,得为九月花神,也当叩谢!” 又见一垂髻女子,同两个年少女尼, 道:“我们是药官、藕官、蕊官,蒙分别敕为四月芍药神、六月藕花神、十月玉蕊神,特禀任事。” 又见香菱也盈盈欲泪道: “我蒙仙妃奏为七月花神,特来谨参!” 仙妃道:“香菱姊姊 生前受屈,如今宜培护并蒂菱花才好!” 又见十一月花神可卿 也来谒见,仙妃道:“荣宁之事,皆由大奶奶起。于月一阳初动,万卉含春,务祈留意!” 又见十二月花神刘姥姥也来禀参, 仙妃道:“姥姥,你年高寿考,如今群芳园里,正好与老太太作伴儿了。” 请示诸神,随各纷纷散去。   仙妃复站起,向南叩齿道:“既可借形,亦可借神;是一是二,非假非真。速请青霞姐姐到坛。” 只见番装女子,随召 而来。仙妃道:“姊姊躯壳已被鸳鸯姐姐借去,原神无着,本宫统领仙曹执掌甚繁,欲代司八月花事,未知可否?”女子道:   “领法旨。” 仙妃将手里芙蓉递与他,也不见了。 蓉仙方南面坐下,吩咐招魂。只见王善家的来求脱生,仙妃道:“你这东西,从不说人好话,逞凶为恶,罪重十分,罚你做一臭老鸦,以偿夙孽!” 又见他的表嫂吴贵的女人,因狐 精迷死之后,仍被缠绕,要求脱生。蓉仙大怒道:“我病到如此,你全不照顾。宝二爷来看我,你还拉住图奸,如此无耻!今日还有面见我么?”吴妇叩头不已。仙妃亦准脱生,罚为校办工鸮鸟,- - 专在人病中作耗的。又见鲍二家的拖着脖索来求仙妃,罚令作浪鸭子。又见夏金桂同宝蟾来叩头道:“我因生前好淫,现在酆都罚入青楼,每月要征夜合银十两,少时即行严比。今值法会,要求施恩。” 仙妃道:“自作自受!如何 能度?今姑准脱生为花鸨,以偿淫孽。” 又见死过桂花儿、小 蝉儿及坠儿来求生,仙妃道:“桂花、小蝉诬害平儿,罚作狮子狗:坠儿有心偷盗,罚作松鼠。” 又见净虚来求生,仙妃罪他做蜣螂。赵姨娘、马道婆也求生,仙妃道:“你二人咒诅生人,罪在不赦!今姑准赵姨娘为蛇;马道婆便为癞蛤蟆。” 他 自恃有符咒会遁,与姨娘气味相同,仍罚令每年被赵姨娘所化吞食一次,以偿所骗银两。发放将完,忽一老嬷嬷来求,却是宝玉乳母。仙妃笑道:“你等着吃腐皮卷子罢了!你来做甚?今日判你做只老母鸡去罢!” 大家叩头散去,方叫袭人上去。 蓉仙道:“你与我本旧时姊妹;你又宝二爷开山祖师,何若要这么折磨你?你不知阴司最重隐恶,你私下一举一动,设计拆散珠玉良缘,早被日游神申报天曹。罚你嫁与小旦,尚不偕老;你到府里还敢再逞故智,幸被责后,便知改悔。我已将你名附在十二钗之末,但梦中一度春风之后,不得再生妄想!”   袭人道:“仰蒙恩典,感激不尽。但十二钗不知是那些人?”   仙妃道:“正十二钗都与宝玉有事的;副十二钗多与宝玉有情的。今发下,你看。” 说着,一仙女将两本册与他看。 袭人展开时,第一幅上既非人物,又非山水,只见水墨濛濛,别饶仙景;几行字迹道:   霁色长新,彩云似滃;   天上人间,三生情种。   袭人心下明白。又看第二幅,两株乔木上悬着一围玉带,也有诗道:   泪昔鲛人洒,箫今凤女吹。   荣华谁第一?偕老万年枝。   再看第三幅,一堆雪埋着金钗,也有诗道:   如此停机德,何如咏絮才?   小星光替月,金玉两无猜。   第四幅,一只紫色雀子,也有诗道:   最怜叫断三更月,恰得双飞过一生。   第五幅,一枝半开花,也有诗道:   南国人归证果禅,花芳月满续前缘。   第六幅,画五枝柳叶,也有诗道:   问讯泉明种,生来性格乖;   春风吹去远,夫婿早封侯。   第七幅,画一支鸳鸯,写道:   前世恩,今世仇,帐中娇客,知也否?   第八幅,画一只金镯,写道:   妾心古井水,是一还是二?   第九幅,画一只玉镯,也写道:   无虑无忧只受恩,须知桃叶胜桃根!   第十幅,画一枝九节兰,写道:   同日同时,九碗香滋。   第十一幅,画一只黄莺儿,写道:   遇生不遇时,空啼出谷枝。   末一幅,画一枝残花,一片破席,诗道:   漫道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历尽风流小劫,最后恰是最先。   袭人方看完,上面问道:“你悟了么?”忙道:“悟了!”   仙妃又道:“十二钗副册,乃是仲妃、史湘云、薛宝琴、邢岫烟、探春、李纨、李纹、李绮、平儿、巧姐、尤三姐、贾佛喜,你也记了。” 袭人只是叩头。   仙妃道:“你意我已知道,付你镜子一面。” 袭人忙接看 时,恰像自己与宝玉吃醋,宝玉将簪折断,及赌咒不到黛、湘处去的光景;仔细看时,又像在蒋琪官家,将汗巾彼此交换,及前回书中被蓉仙看见他两口子行乐的光景;再看又像琪官将自缢那条茜罗汗巾,扣在他颈脖子里拉他同去,宝玉恰作僧装,拄杖拦住他光景;又看时又黑洞洞地。袭人心中忐忐忑忑,解不过来。将镜合好,上面恰写:“风月宝鉴”四字。想起贾瑞事来,愈觉烦闷。正朦胧欲睡,忽听得耳畔微吟道:   诗云:   珠玉本良缘,重逢四十年。   但凭青管镂,不问赤绳牵。   是是非非地,空空色色天。   此门有真意,莫向俗人传。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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