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 书名:断头花
👤 作者:刎颈霜
👀 视角:第一人称(男性视角)
📜 篇幅:25638
🗂 分类:经典武侠,直男文
🔖 标签:骨科,剧情,虐心,适合女生
🗿 肉量:8.17%(少肉)
🟢 状态:全本
🏷 简介:
山茶花的寿命很长,可我十八岁就死了。 骨科舅侄 镇北大将军x世家遗孤嫡女
全文
第1章 血婚
我十岁那年,家庭发生变故。 而我上官㚵,是上官家的遗孤。 满门屠戮,血染府邸,遍体尸体。 一夜之间,上官家四十二口人,集体死在了“大喜”日子。 大婚前夜,姑姑的亲家造反,带兵围了渝城,父兄和亲信坚守城池,因人手不足被打得节节败退,尸横遍野。 与此同时,“姑丈”提着大刀杀进上官家,残忍斩杀女眷和孩童。阿母将我藏在了窄小的暗室里,我不依不饶拉住阿母,不想让她出去。 这是阿母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对我说话,“㚵㚵,阿母乃将门之女,我学武,就是为了保护百姓。若我今日弃同胞于不顾,我对不起我自己,我不配姓郑。” 阿母决绝地抽开了我的手,她一人一剑走出去,和叛军厮杀到底。 阿母武艺精湛,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坏人诡计得逞了,还要不停地虐待阿母。 我透过木缝,亲眼看见坏人剜了阿母双眼,砍去阿母手脚,阿母的鲜血融入木板,一点一滴地,滴在我的脸上,染红我的视线。 我被吓晕了,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隐隐感觉有人打开木板,将我捞出来。 双眼一睁,映入眼帘的是小舅舅忧心忡忡的脸庞。 此男人名唤郑烨,他是阿母的幼弟。 他不过弱冠之年,但战功赫赫的勋章让大梁的人肃然起敬,鲜衣怒马少年郎令人心驰神往,谁都知道他是平定西北的北凉王。 小舅舅十七岁封为北凉王,奠定了一生驻守边疆的宿命。他很少回京,一年里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上官家和郑家世代交好,小舅舅说什么都会出席姑姑的婚礼,他难得抽开身回京的那天,却得知了上官家临危受难的消息。 他火急火燎带家兵去支援,把叛军打个措手不及,最终取得胜利,保下城池和百姓。 小舅舅还健在,我喜极而泣,抱着小舅舅痛哭并诉苦:“小舅舅……我看见坏人打阿母,我好害怕……阿母现在怎么样了……她在哪儿?我想阿母了……” 小舅舅欲言又止,他只是揉着我的脑袋,又给我擦眼泪。 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我心知肚明横祸降临,可我还是不相信,抱着渺茫的期望,忙问他:“小舅舅,阿父呢,阿兄呢,他们在哪儿,他们怎么样了……你告诉我啊……” 小舅舅沉默了很久,他似乎在冥思苦想。好半晌,他用最委婉的表述说:“他们……不在了。” 我第一次真正领悟了,“死”的意思。 简单来说,我最爱的亲人永远不在这世上了。 天崩地裂,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哭得一抽一抽的,一片血红的场景涌入脑海。 不堪入目,痛彻心扉。我头疼欲裂,一时呼吸不畅,眼前一黑,我再一次哭晕了。 我睡了多久,小舅舅就守了我多久。我知道他心有愧疚,因为他的姗姗来迟,没有及时援救上官家,没有及时救回至亲。 江南郑氏,历代以来在朝中地位显赫,文武兼备,家族人才辈出。郑氏有兵权有地位,在大梁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这世间不成文的规定,一个家族里,一代只能出一个将军。 家族势力过大,惹皇室忌惮,遭百姓传谣,被皇室针对打压是小事,更甚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曾祖父是开国元勋,外祖父是拓国元帅,大舅舅是圣上亲封的骠骑大将军。 那小舅舅只能做出退让,乖乖在家中做个孝顺儿子,当个富贵世子。 可小舅舅从小就桀骜不驯,外祖父要他留在京城,他偏要远赴西北,随师傅征战沙场。 边疆为苦寒之地,驻守边疆的将军不多,小舅舅的师傅病重,他自愿留在西北,接替师傅的使命和信念,守了边疆一年又一年。 碍于小舅舅的能力过人,圣上没法昧着良心,换人取代他。 为了顾全大局,圣上昭告天下,封他为北凉王。 只有郑家人知道,北凉王的封号是郑家的镇压符,也是囚困小舅舅一生的囹圄。 我那顶天立地,不畏生死的小舅舅,也有狼狈脆弱的时候。 阿母最是疼爱小舅舅,外祖父强迫小舅舅从文,阿母会为小舅舅开脱,转移祖父的火力。 小舅舅无亲无故在西北,阿母还会捎我到西北,亲自送上手信,为小舅舅庆生辰。 我们同病相怜。 阿父临终之前,留了一句遗言—— 请小舅舅领养我。 阿父到死都在牵挂着我。 我的舅舅和姨母各自嫁娶,孕育儿女,我自是不适合留在别人家。别扭不说,还像个异类。 所以我最好的归宿,只能是没有妻室的小舅舅。 上官家与郑家知根知底,除了小舅舅,阿父再也不会相信其他男人,会如父亲这般悉心照顾我。 小舅舅兑现诺言,阿母的后事安排妥当后,他驱车带我回西北。北凉王府好遥远,路程是一望无尽的漫长,马匹足足跑了一天一夜才到达西北。 我与小舅舅同住屋檐下,他教我琴棋书画,监督我按时吃饭睡觉。大概是因为亏欠,他在尽力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 在小舅舅身上,我总能看到父母的影子。 父母对外强势,不近人情,别人对他们敬而远之。 反之,父母对我很温柔,把我当作珍珠宝贝呵护,从来都不让我吃苦。 可小舅舅不一样,他会毫不留情地让我吃苦。 一天小舅舅的药凉了,我偷偷把药倒掉,想叫府里的医师多蒸一碗药。 我将汤药倒在草丛里毁药灭迹,转头小舅舅冷冷地盯着我。 做坏事被抓包,我惊慌得百口莫辩。 小舅舅很生气,说那碗汤药由名贵药材熬制而成。铺张浪费,挥霍粮食是陋习,罚我抄汤药的七味药引各二十遍,好好思过。 七乘以二十,那就是抄一百四十次,猴年马月才能抄完啊! 我边哭边抹泪,整晚在书房里抄写。抄得手都酸麻了,我稍稍趴在桌上休息片刻,哪知道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我竟挪了个地方,我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大概是过度操劳导致的梦游,我简单梳洗后,又回到书房努力抄写。 小舅舅推门进来,看着我睡眼惺忪、倔强不屈,又可怜巴巴的样子。 他微微蹙起眉,不知道是嫌弃我还是心疼我。 小舅舅闷头沉默两秒,无奈道:“不用抄了,去吃早膳。” 小舅舅点到为止地为难我,我也识趣地不再犯错,谨记教诲。
第2章 长安城
山茶花喜温怕冷,冬季开得不娇艳,被厚重的雪压得垂下头。 我恰逢冬天出生,家里的山茶花却奇迹般开得最明艳。家人都认为这是天降喜事,于是给我命名为“㚵”,以纪念在冬天降生的我。 从出生起到九周岁,家人为我办的生成礼一年比一年盛大,礼物不重样,多得我都数不过来。 当然,每年生辰我必吃长寿面。我喜欢吃海鲜,阿母会在里头放很多鱼虾。长寿面热乎乎的,暖脾胃,暖我心。我吃得津津有味,一点都不腻。 以前父母和兄长围着我,笑着看我吃。 现在,是我一个人吃。 边关战事紧张,小舅舅出征当天,是在冬天的第一场雪。 离别前晚,小舅舅给我抓了萤火虫,在我眼前晃悠晃悠,跟逗猫一样。 我还以为那是我的生辰礼物,我兴致勃勃地收下,哪知他还问我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我被这个问题难倒了。 以往父母也是这般询问我,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我的愿望,父母二话不说地替我实现,生辰当天礼物完完整整送到我手上。 衣裳首饰、文房四宝、文学书籍、还是新奇玩具,我全部都有。 我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脑袋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出任何心愿。我对现有的生活好像没什么不满,但也没任何期待。 于是,我和小舅舅说:“我不知道,等小舅舅回来,我再告诉你吧,届时一并补上。” 小舅舅学一身武艺,是为了保家卫国的。我不能自私地留住他,我很听话地在王府等他回来。 我期待小舅舅早日凯旋。 新鲜出炉的长寿面,香气喷喷,肉类丰富,卖相极好。我尝试如当初抱有期待,吃一年只能吃一次的长寿面。 汤汁入口,再无当初的鲜甜。面条入口,再无当初的嚼劲。鱼肉入口,再无当初的肥美。 这碗长寿面我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含辛茹苦地咽下去。 小舅舅说民以食为天,人不能糟蹋粮食,人不能铺张浪费。 我是好孩子,我谨记教诲。 我咽回眼泪,把长寿面吃得一干二净。 期待期待着,又是一年冬天,小舅舅还没打完仗。 我开始胡思乱想,小舅舅莫非出事了,还是死在客乡了,还是弃养我了?所以才杳无音讯…… 我坐在书房,练字绘画,试图用文艺消磨烦恼。 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 小舅舅的王府没种山茶花,我凭着记忆画出山茶花。我最喜欢山茶花,儿时钟情不曾改,我画了好多种颜色的山茶花,就是没画红色的。 只要我一看到红色,我就会想到那天的腥风血雨。 我厌恶红色。 我身边的一切东西,无一是红色的。 自始终不变的,是我还喜欢山茶花。 阿父希望我如山茶花,不畏风寒,果敢坚强,做个独立的好女娘。 承阿父吉言,我将开成最绚烂的山茶花。 不知不觉我坐了一下午,我很不争气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夏桃是我的贴身丫鬟,她瞧我睡得正香,都不忍心叫我醒来用膳。 天色潸然漆黑,晚风吹来寒风,把我冷得直发抖。同时,清脆的风铃声荡漾,好像在呼唤我。 我睡眼惺忪地睁眼,朦胧一片的视野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近。 大雪纷飞中,黑袍男人撑着伞,我看不清他的脸,直到他把伞微微举高,朝我笑得温柔。 是小舅舅! 小舅舅凯旋回来啦! 我屁颠屁颠地跑向小舅舅,撞进了小舅舅有力的怀抱,小舅舅稳稳地接住我。 我大声说:“小舅舅,你终于回来了!” 跑出户外时,雪花落在我的发顶,小舅舅细心地帮我拍掉,再是对我一番说教:“天冷了怎么不加衣,回窝去。” 今年小舅舅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是件白狐裘。毛茸茸的白狐裘披在身上,很是暖和。 小舅舅问:“想好了吗?去年的愿望。” 西北有闻名遐迩的长安城,那是古代丝绸之路的起点,繁华热闹,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和商贾。 这个文化古城让我心驰神往。既然来了西北,必须去长安城领略一番,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想去长安城,看大雁塔。” 小舅舅答应了,“嗯,明日就去。” 小舅舅说话算数,我们正午抵达长安城,第一个就去了大雁塔。 大雁塔是长安城最标志的历史文化遗产,吸引了众多游客慕名而来。 大雁塔由前朝皇帝下令修建,用于保存由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的佛经和佛像。 关于大雁塔的名字,据传是因为当时的天竺僧人看到一群大雁飞过而得名。 我们并肩走近大雁塔,小舅舅驻足在门口,我疑惑询问:“小舅舅,你不进去吗?” 他说:“我不信鬼神,就不进去了,你和夏桃去看看吧。” 我喃喃,“那好吧。” 我踩着塔内的木楼梯蜿蜒而上,我看到墙上的壁画和佛教经文,空气里都是古色古香的气息。 我站在塔顶,远眺四周,辽阔的长安城尽收眼底,远方的雪景显得格外迷人。 塔下的游客犹如成群结队的蚂蚁,乍一看都一个样,渺小又不起眼。 或许我视力还不错,我很快就捕捉到小舅舅的身影。他站在某个摊子前,不知道要买些什么。 出了大雁塔,一处角落的游客络绎不绝。 我跟着去凑热闹,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僧人,沉稳又淡定地端坐在木桌前,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颜色的平安绳,绳结简单而精致,手工编织朴实无华。 我挑了一个蓝色的平安绳,付完钱后我吃力地走出人群。小舅舅也买好东西了,他将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在我手上。 我也给小舅舅买了手信,我向他展示得来不易的平安绳,“小舅舅,这个戴在左手腕上,保平安。” 小舅舅收起左手,“我碰过白骨鲜血,还是不要染指了佛祖的东西。” 小舅舅明明是保卫家国的镇北将军,他是大功臣,怎么会让佛祖晦气呢。我很不解,“可是,小舅舅保护的人更多啊。” 小舅舅愣了愣,他还是推辞,“你的平安佛祖比较好保,你自己戴吧。” “哦……”我没再多说,夏桃给我戴上平安绳,平安绳在我纤细的腕上,有些松松垮垮的。 我们在长安城玩了几天,游遍了整个长安城,回北凉王府时雪已经停了。 刚踏入府邸,我就瞧见了新奇玩意。 花草不多的庭院里,多了几株山茶树。 看见山茶花我就高兴,我笑容满面地问他:“小舅舅,怎么突然种山茶花啦?” 小舅舅说得轻松,“前些日子看你画了十张山茶花,就如你所愿,随随便便种几株。” 虽这只是小舅舅的举手之劳,但我还是感动极了。
第3章 叶念
时隔两年,我久违地回到京城。 郑府张灯结彩,亲信热情似火地迎接我们,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接憧而来,小舅舅这样的八尺男儿,被问得羞红了脸。 “阿烨,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啊?带给姑母看看。” “阿烨,你老大不小了,该成婚了。” “姑丈我有个侄女,有才情有样貌,会文书会舞剑,你指定喜欢,多相配啊!” “听说那谁家的女儿对你有意思,你过几日何不去相亲看看?” 小舅舅强颜欢笑地搪塞过去,亲信们紧追不舍,问不到黄河不死心。 于是他们的盘问目标转向了我。 “㚵㚵,小舅舅有没有结交些漂亮姐姐啊?你见过没有?” “在西北有没有美人追求小舅舅啊?” “㚵㚵,你知道小舅舅喜欢啥样的女子么?” 我一问三不知,大人还狡黠地捉弄我。 “等小舅舅娶了小舅妈,小舅舅就不要㚵㚵喽~” 闻言,我委屈地跨成苦瓜脸,碗里的山珍海味顿时不香了。 这个玩笑不好笑。小舅舅不要我了,就真的没人要我了。 “打住,少在小孩面前说这些。”小舅舅好心解围,“该吃吃该喝喝,该上屠苏酒助兴了。” 大人有大人的酒要喝,小孩有小孩的乐子耍,各玩各的,各笑各的,毫不干涉。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我玩得太尽兴了,守岁守得晚了,白天是赖着爬起来的。 大年初一,大家穿着新衣,精神焕发地出门拜年,互相道贺新年。 大家清一色的红衣裳,就连鞋子和发饰也是红的,而我一身的浅素色,在这喜庆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自然是挨了长辈的一顿说教,我说我不喜欢红色,他们偏说过新年一定要穿红色,半哄半逼我去换身新的,为了不忤逆长辈和耳根清净,我不情不愿地挑了粉红的纱裙,他们才稍稍满意。 我在庭院里晒太阳,一道熟悉的身影蹦蹦跳跳到我眼前,甜甜地叫我:“㚵㚵,我等你好久啦。” 她唤叶念,我们从小就认识,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 小时候叶念与家人走失,在街上哇哇大哭。 当时我和阿母正巧经过,便陪着她在原地等待父母。 幸在叶念的父母急很快就找来了,因为这一缘分,两家人相识相知。 叶家是做首饰生意的,这天下的金银珠宝那是信手拈来。他们为表示感谢,赠送了好几个玉手镯,这下难为情的成我们家了。 我与叶念有一对姐妹手镯,我到哪里都带着它,小心翼翼不舍得磕坏它,戴了五六年还是完好如初。 久别重逢,我俩玩得很开心。看舞狮,做灯笼,对着奇形怪状的灯笼笑得不亦乐乎,约定好晚上提灯笼四处溜达。 结果,我鸽了叶念。 起因是我被庭院的花蝴蝶吸引了,活泼乱跳地追蝴蝶。忽而被石头扳倒,摔个底朝天,很不争气地嚎啕大哭。 两边膝盖磕出了血,灼烧和疼痛交织,又刺又辣,让我的膝盖直不起来,行走时磕磕绊绊的,封印了我的快乐。 小舅舅没好气地给我上药,用拭子触及伤口,我疼得瑟缩一下,呜咽一声。 小舅舅疑惑地看我一眼,不管不顾地继续触上来,似是安慰似是命令,“忍忍。” 我噙着眼泪隐忍疼痛,我不敢乱动,由着小舅舅熟练地抹药和包扎。 他还奚落我一句,“一点点就疼,你妈没打过你么?” 我脱口而出,“没有。”顿了顿,委屈的情绪上头,我更理直气壮,“阿父阿母从来没罚我熬夜抄药名百遍。” 他摇头叹息,“哎呀,真是娇气,我姐怎么就养出这么个软骨头呢。” “㚵㚵,少些溜达吧,别溜着溜着成被溜的了。”小舅舅口嫌体直,细细地缠好纱布,一手轻松抱起我回屋。 说是抱,其实更像是拎。我俩站在一起,我如同娇小的白兔,他如同野蛮的狼王,怎么看都是他欺负弱小。 * 大年初五。 大年初五被称为“破五”,传统习俗上是迎财神的日子。开业的商铺多了起来,街上来往的人流络绎不绝,京城热闹极了。 小舅舅难得带我出去逛逛,他带我进了一家绸缎庄。 我不明所以,小舅舅并不是着重打扮的人,他不爱搭配配饰,成天是简约的深黑袍,也就只在过年穿上喜庆点儿的深红色。 我和小舅舅一前一后地踏进门,店小二笑脸盈盈地招待我们,请我随着她走动。 来到一个隔间,店小二推开门,领着我挑选新式女装。 映日眼帘的是一片红衣,是形形色色的红,参差不齐的红,血迹斑斑的红。 记忆穿梭到十岁那年,一片血海的上官府浮现在我眼前。上官家的每一个人都披着红衣裳,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此刻他们却是整整齐齐地站立,无数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狠狠地瞪着我,好似要将我开膛破肚,质问我为什么还活着。 心慌、恐惧、绝望。 血溅到我身上了。 我也穿红衣。 四肢止不住地颤抖,一阵恶臭涌上心头,我紧捂着嘴,踉跄着走出隔间,在桶子旁不停呕吐,咳嗽。 冲击力如此之大,我的内脏好似要呕出来了。 小舅舅忙地围上来,拍拍我后背,沉稳的声音担忧极了:“你怎么了?” 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一通发泄完,身体好似被掏空了。 我虚弱地倒在小舅舅怀里,呼吸微弱,眼皮沉重,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出去……”喉咙干涩无比,我的换气声比说话声还大,蚊子都比我吵。 迷迷糊糊中,我回了郑府。我瘫软在床上,窝在被子里取暖。 闭目养神时,我听到屋外祖父的咒骂声:“你个逆子,怎么带孩子的!你二姐都要爬出来治了你!” 我懒懒地翻个身接着睡,一睡到傍晚才出来用膳。 我还是病恹恹的样子,桌上皆是我爱吃的菜肴,我却一点胃口也没有,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要回房接着躺。 小舅舅叫住我,“喝药。” 我转头看向冒热气的汤药,黑乎乎的,一看就难喝,我的声音开口即沙哑,我不悦道:“我不喝。” “不爱喝也要喝。” “不要。” “那放凉了再喝。” 小舅舅坐下来,云里雾里的问我:“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红色了吗?怎么今日看到红衣裳,就吓成这样?” 我儿时确实最喜欢红色,家里的山茶花也是红色的,我时不时就去闻花香,摘朵小花把玩。 衣裳大多以红色为主,浅红,深红,亮红,各种各样的红衣裳我都有,家里的亲戚都爱叫我小红花。 这怪不得小舅舅不知道我变性了。 他大概是瞧我新年不穿红衣裳,以为亏待了我,才带我去试新衣裳,哪知道搞得这么不愉快。 “我不喜欢了。”我补了一句,“红色像血。” 小舅舅沉默片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便没再多问。 我亦没回音,扭过身就要走。 身后响起声音,“去哪儿?先喝药。” 我淡淡说:“剪头发。” 四周寂静得只剩下我的脚步声。 正月剪发死舅,这是极好的祝愿。 “喂,上官㚵。”他不悦的命令,“回来。” 我装作没听见,走得坚定又板正。 小舅舅在门口的拐角处拉住我,半拽半牵地带回饭桌。 “外甥女,是小舅舅的错,恕我抱歉。”他的语气很真诚,“下次不会冒犯到你了,我保证。” 我傲娇地嗯一声,赏个脸喝完药。也不知道小舅舅是不是在里面加糖了,苦涩味相对没那么重。
第4章 祁连山
回西北的路长途跋涉,马匹没跑坏,反倒是马车报废了。 好在离北凉王府不算远,没必要留在原地修车。侍卫给马匹用完粮食,让它补充精力,足够跑完最后的路程。 这是时隔久远的第一次骑马,我有些紧张。 小时候,阿母把我抱到马匹上,与我共骑一只马,在驯马场里瞎转悠。 阿父就在旁边陪我们,慢慢的走,慢慢的聊天。 白天走到黄昏去,整个驯马场都没逛完。 现在小舅舅亦是与我共骑一只马,我天真地以为策马崩腾的时候,暖暖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我的发丝和衣袖随风飘扬,我会是整个草原里最优雅又最潇洒的女子。 小舅舅一挥缰绳,“啪”的一声,马匹拔腿就跑,扬起一片尘土。它的腿脚如同风火轮般,好似有使不完的劲,猛烈在辽阔的草原疾驰。 冲击力之大,我的五官扭曲得变形,我的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马蹄的节奏,我害怕的拉紧缰绳,深怕这匹疯马会把我甩出去。 呼啸风声和马蹄声交错,我隐隐约约听到小舅舅的声音:“上官㚵,这都要哭?” 我哭了? 我恍惚地发现脸庞湿漉漉的,我刚才好像也在喊救命,哭爹喊娘的。 …… 想象和现实总归是差得远的。 不知不觉中,马匹停在府邸前。 我颤颤巍巍地下马,原来地上如此平稳,耳边如此清净,风徐徐吹拂我未干涸的泪痕。 短短不过一刻钟而已,便让我觉得恍若隔世。 小舅舅胡乱地擦拭我的脸庞,好笑地说:“你好歹也是武将的女儿啊,怎么柔柔弱弱又胆小怕事的,一点血性都没有。” 我气鼓鼓地扭头就走,不再理会他。洗漱完毕后,我回书房读书,心血来潮地翻看骑射和武艺宝典。我明白得透透的,明早准备实践出真理。 没想到,我还是高看自己了。 阳光正好,我偷偷去了射箭场,懵懵懂懂地挑弓箭。 令我无地自容的是,我竟然拉不动细细的弓弦,连着换了好几把都拉不动。 最后终于挑了一把最轻的,我卯足力气拉弓弦,坚定地瞄准箭靶,最后信心满满地松开弓弦,目光留在飞驰的箭矢。 箭靶空空如也,箭矢不知道飞到哪去。 右手臂传来火辣辣的酸痛,我的手臂拉伤了。 我乖乖地摆右手在桌上,让冰袋接触红肿的地方,以缓解红肿和疼痛。 给我冰敷的人还是小舅舅,他还是用那副没心没肺的语气说话:“上官㚵,给你想了个小名。” 他说得轻佻,“就叫,娇娇。” 他笑得没错,我确实娇气又爱玩,才落得学艺不精,又磕磕绊绊的我。 我耸拉着脑袋,我默认了小舅舅给我的小名,不去反驳,不去抱不平。扶不起的阿斗,就要有扶不起的觉悟。 小舅舅好似察觉到我的失落,他一改往常逗弄我的样子,很认真地说:“你想学,我慢慢教你,总有一天也能学会。” 小舅舅说话算数,日后只要有空,他就会陪我练骑射。 我学会了怎么驯服一匹马,控制马匹跑或停,渐渐地,我能独立骑在马上,自由地策马奔腾。 从此以后,射箭场里多了一个属于我的弓箭。它略小,磅数低,容易拉开,适合我使用。 有的时候小舅舅担心我,想拖我的手臂分担拉力,我到底还是倔强又叛逆的人,练熟了就拒绝他的帮忙,专心致志地捣鼓练习。 小舅舅带我出门的次数多了起来,我们上过高山看日出,翻过山脉看花海,越过河水看绿洲,西北的每一处都留下我们的脚印。 小舅舅也不是每天都陪着我,他大半年都要去打仗。北凉王府时常空落落的。 趁他不在的期间,我便练习北凉王军的入阵曲。待有朝一日学精后,我愿能以此战曲,鼓舞王军的士气,愿北凉王军百战百胜,平安凯旋。 王府的山茶花盛开了,小舅舅也凯旋归来了。 马车摇摇晃晃的,不用看窗外,便知道这是条上山的路。 此次的旅程有些不同,往常我俩各骑一只马,带壶水就上山了。 今夕小舅舅大包小包地上山,里头的东西还不便宜,想必是有备而来,去探望亲友的。 还没等我发问,小舅舅道出来意:“今日是我师傅生辰,他老人家隐居山林,腿脚不好不方便下山。我俩聚少离多,好不容易有空,顺带捎你一起探望他。” “好,那以后多陪陪老人家吧。”颠簸的马车使我的声音摇晃不定。 我对小舅舅的师傅不了解,听闻小舅舅说他姓林,是个镇北大将军,他为安皇室的心,立下誓言——一生驻守西北,孤寡一生。 他早早隐退,现居于祁连山。 皇帝一边重用、一边提防、一边打压。 忠臣一边抗战、一边表忠、一边忍受。 官场之事,真是混沌。 一不小心,功高盖主。 一不小心,死于非命。 我只是这么想着,全然没注意到箭矢从我眼前飞射,径直地穿过马车。 完蛋了,想曹操曹操就到,真的要死于非命了。 车身猛地一震,随即失去了平衡,马车大幅度倾斜,接着整个车身翻转,车厢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车上的货物被甩了出去,场面一片狼藉。 我颤抖地蜷缩成一团,将脑袋窝在膝盖间,试图用最愚蠢的办法逃过一劫。 外面动乱的声音充斥在耳边,我的骨头都在颤抖,思绪飘回十岁那年的变故。 我再一次去鬼门关走一遭。 越想,就越害怕。 越想,就越作呕。 我隐忍着崩溃的情绪,捂住我的耳朵,陷入一片黑暗和静谧的环境里。我不敢睁眼,我不敢看到血性的场面。 要是坏人找上我,我会在无知的情况下死去,那便是最痛快和最幸运的死法,我欣然接受。 不知道外头动乱了多久,四周围好像渐渐趋于平静,动作声小了起来。 会不会…… 我终是忍不住,眼泪不停地流。我还是做不到坦坦荡荡迎接死亡。 一道熟悉的声音,让我振作起来,我弱弱抬头,看到小舅舅朝我伸手。 “娇娇,没事了。”小舅舅把我捞出来。 我委屈地攀上小舅舅,整个人像只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不撒手。 他身上有血腥味,但是让人安心的血腥味。 我控制不住埋他颈窝里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此刻所有不安的情绪宣泄出来。 侍卫向小舅舅报告:“殿下,祁连村应该是遭强盗洗劫了。” 强劫? 我愁发生大事了,欲抬起脑袋看看情况,小舅舅一手把我按回颈窝,说:“没什么好看的。” 小舅舅有条不紊地指挥,“姜哲姜辰下山搬人,其他人就位,遇敌杀敌,遇匪剿匪。” 小舅舅指挥完侍卫,还不忘指挥我。 他抱着我走了一段路,恐吓我:“娇娇,你要是死皮赖脸粘着小舅舅,等会儿强盗来的时候,我第一个拿你挡刀。” 闻言,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不识大体。我灰溜溜地下来,小舅舅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充满血腥味的山林。 祁连村生灵涂炭,稻田被践踏,百姓非死即伤,家家户户洗劫一空。 村民看到我们,还以为是强盗回来了,他们连滚带爬地逃,这场面着实令人唏嘘。 小舅舅找到林师傅的家户,他不在家,木屋凌乱不堪,显然是强盗破门抢劫,林师傅大概有难了。 小舅舅和侍卫寻找坚持不懈地寻找林师傅。一把微弱的声音从尸横遍野里传出。 男人的声音沧桑,“阿烨……” 小舅舅敏锐地分辨声音的来源,径直地走向奄奄一息的林师傅。林师傅浑身都是血,命不久矣,他手里依旧紧握着刀剑。他到死都在守护百姓。 小舅舅跪在林师傅旁边,凑近倾听林师傅的话。 林师傅竭力发出声音,“不要将我的死昭告天下……” 说罢,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变得空洞,了无生机,死不瞑目。 小舅舅颤着手,合上了林师傅的眼。 小舅舅找了个山水优美的地方,埋葬了林师傅。 林师傅与世长辞,没有棺材,没有墓碑,没有丧礼,没有亲人。 小舅舅跪在土堆前,郑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就此与林师傅拜别。 回府的路上,小舅舅一句话没说,像个木头一样呆滞。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只能默默地陪伴他。 他在烧冥钞的时候,晚风刮得很大,烟雾都飘到他脸上了,他还是无动于衷。 我担心小舅舅着凉,将披风盖到他身上,坐在他旁边,“我帮你烧吧,烧得快。” 小舅舅轻轻应了一声。 我拿起厚厚的冥钞,一张一张扔进火堆里,看着它们化为一团灰烬。 我忽然想起林师傅的遗言,有些耐人寻味。 我与小舅舅向来是直话直说,没什么代沟。我开门见山:“小舅舅,林师傅一世英名,为何要籍籍无名地走?” 小舅舅话中有意。 “你以后就知道了。”
第5章 伴读
十五周岁,郑家人特地来访西北,为我欢庆及笄礼。 我到了及笄之年,本该是欢天喜地的事,一个不速之客的不请自来,顷刻间让全家人跨了笑脸。 传令太监敞开圣旨,念念有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官英烈氏之女,上官㚵才貌双全,品行端正。今择汝为未来太子妃,明日即入宫为太子伴读,得以同窗共学,增进情谊,学习宫廷礼仪、治国之道。及至婚嫁之年,正式册封为太子妃。钦此!” 我听完圣旨,惊愕地抬头看向家人。他们面色铁青,恼怒又无奈地盯着那明黄圣旨。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原以为及笄礼是我人生的一个新起点,却没想到,命运的转折如此突然,把我推向了万丈深渊,再也没有回头路。 传令使和颜悦色的样子,让人更是怒目圆睁。 宣读完毕,传令太监将圣旨交到小舅舅手中,行礼告退,院中顿时陷入一片静默。 小舅舅紧紧攥着圣旨,把它抓得皱巴巴,只差当场撕了圣旨。 大家很不愉快地散了。 外祖父临走之前,留我下来单独谈话。 外祖父双眼浑浊,语重心长:“㚵㚵啊,是祖父对不起你们,留不住你阿母,还护不住你。若有来世,希望你不要生在名门世家,做个小户人家的宝贝女儿。在这乱世生活本就辛苦,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儿身,难上加难,苦上加苦。” 外祖父直截了当地说:“嫁进皇室意味着,你是皇室操纵郑氏的棋子、把柄、人质。入了宫墙,再也没有出去的道理。” 近年来,皇室明里暗里地打压江南郑氏。郑氏步步小心,皇室抓不到破绽,便要创造破绽。 我心知肚明,我就是那个破绽。 指腹为婚,对其他人家来说,或许是个荣耀,赏赐,攀龙附凤的机会。只要家中一女做了皇后,家族的威望在整个大梁无人抗衡,做那人上人。 可郑家在大梁的地位德高望重,已不需要任何人脉和权力。 我入宫为妃,只能是做人质,好叫郑家坐不住,露出破绽。 但凡郑家疏漏一点,皇室就要大做文章,借此抄了郑家满门。 这天来横祸来得这么快,我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却也明白,皇命不可违。 外祖父给了我陶瓷小玩意,沉重嘱咐道:“入了宫,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心软,不要分心。宫里的每个人,都是郑家的敌人。不求你斩草除根,只求你保全郑家。” 他苦笑,“㚵㚵,是全天下最勇敢的小姐。” 勇敢,也不一定要上阵杀敌。直面困难,也是一种勇敢。 翌日清晨,朝阳初升,我要离开西北了,是时候与小舅舅道别了。 我端庄地跪在小舅舅面前,行父母的拜别礼。虽小舅舅看不见我湿红的眼睛,但我的声音是难掩的哽咽。 我压着哭腔说:“小舅舅,娇娇今日入宫伴读,往后的日子不能伴你身侧。这五年来,小舅舅对娇娇的养育之恩,娇娇无以为报。请小舅舅放心,娇娇一定会谨记教诲,不负小舅舅,不负郑家,不负天下。” 小舅舅俯身将我扶起,他目光被水雾润得柔和,含着不舍和担忧。他千叮万嘱:“记得常写信来,遇到不快和我说,我带你回家。” 若是遇到不快,那便是我的死绝之路,我绝不会拖小舅舅和郑家下水。 所以,我不可能再回家了。 我坚定地踏上前往皇宫的马车,虽很宽敞通风,但只有我一个人坐,四周阴森森的。我如坐针毡,心神不宁。 我不让小舅舅送我去皇城。国事永远比家事重要,我的离别太渺小,不值得小舅舅辛苦来回折腾。 再多看小舅舅一眼,不舍的心魂牵梦绕,我会更放不下小舅舅。 宫门高耸,宫墙深深,这便是我以后的住处。 我见到了当朝太子,李永信。 他长得清秀,皮肤很白,瘦瘦高高的,泛着阴柔的气质,不像是皇室子弟该有的气魄。 我规规矩矩地行礼,我跪了好久,李永信没让我起身,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说:“你就是父皇给我配的太子妃?” 我战战兢兢地回禀:“是的殿下。” 他终于让我起来,“你叫什么?” “臣女唤上官雪穗。” 雪穗,我的表字。 雪的来意很简单,因为我的本命“㚵”,冬天里有雪。 长辈希望我美满健康,日后必成大器。 于是在“雪”后加上“穗”字,寓意我在冬天诞生,我的一生春暖花开,五谷丰收。 现在看来,我的生活没有白雪皑皑,亦没有大地回春。只有天寒地冻,苍苍凉凉。 李永信微笑,“是个好听名字,今后本王唤你穗穗,可好?” 这外号从他细柔的嗓音说出来,很是别扭,在叫宠物似的。我不甘愿地答应:“好,随殿下喜欢。” 从此的每一天,我按部就班早起给苏皇后请安,为李永信磨墨伴读,聆听他诵读经典,再是管事太监和婆婆教我繁琐的宫中礼仪。 每一天都很忙碌,很无聊,很郁闷。 好在有苏皇后罩着,宫中的妃嫔没有为难我,我在宫里还算轻松,无需参与宫斗之事。 有天,苏皇后难得召我前来面谈。 她问:“雪穗,近三个月,与信儿相处得怎么样?” 我口是心非:“还不错,太子殿下很温柔,我挺自在的。” 李永信稀奇古怪得很。 近些天,李永信莫名其妙送了我一枝红玫瑰,我看着那鲜艳的红色,神情僵住了。 他似是询问似是笃定:“穗穗,特意摘来送你的,你喜欢吗?” 我尴尬笑笑,不自在地接下了那支玫瑰,一番客套又虚伪的道谢。 我把玫瑰忘在了书房的角落,然后安心的上床入睡了。第二天一早,昨晚的红玫瑰装在花瓶里,赫然摆在我的寝宫里,最显眼的位置。 李永信还沾沾自喜地说:“花养好了,这样你每天都能看见它了。” …… 我好想念西北的白茶花。
第6章 扎人
“入宫为信儿做伴读,着实辛苦你了。”我到底是没瞒过为人母的苏皇后,她娓娓道来。 “你远在西北,大概不知道京城的事。原本的太子,是本宫的大儿子,李信远。他自小天资聪慧,能文能武,深得皇上喜爱,因此忽略了其他皇子公主,包括信儿。” “信儿小时候挺开朗活泼的,虽然才能不及他兄长,但也是可圈可点的。皇上常常严格要求信儿,说了好多难听话,罚八岁的信儿在雨中思过半个时辰,因此信儿落下了病根,而后性情大变,开始孤僻起来。” “本宫对信儿不抱期望,只希望他做个富贵王爷,过好快活日子就行。好景不长,远儿和信儿的膳食下了毒,远儿救不回来,去世了。信儿幸在捡回一条命,太子之位便落到他头上了。” “为了担得起太子,信儿十分努力,他压力很大,每日不是在书房里读书,就是在操场练武。他越来越不爱和人说话,本宫很是担忧,就想找个同龄女孩陪他努力。” 说着说着,苏皇后眼里有光,“自从你为信儿伴读后,信儿都活泼起来了,他提到你的时候,满脸的笑容,都是对你的夸赞。本宫很是欣慰,很是感谢你。希望你日后多多陪他说话,多多开导他,本宫想重见开朗阳光的信儿。” 苏皇后很疼爱李永信,但我很难为他们的母子情感动。天下这么多仰慕李永信的女子,为何要束缚一个向往自由的我。 我始终如一客套应下,“多谢皇后娘娘青睐,臣女会做好的。” * 大梁七十五年,大舅舅战死了。 全京城都为大舅舅默哀。 众所周知,国是曾外祖父开的,国是外祖父拓的,国是大舅舅定的。大梁的安稳繁华,是江南郑氏三代奋战而来的。 虽然皇室针对郑氏,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圣上为大舅舅举办盛大的追悼会。 灵堂内,香烟缭绕,祭品丰盛,满堂肃穆。前来吊唁的官员与名流络绎不绝,尽显对郑氏的敬意。 郑家人全体出席,除了小舅舅。 外祖父比上次见面,看着多了几条皱纹,正气的脸庞愈发沧桑。 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彻老父亲心扉。 祭拜礼的时刻漫长,我跪得双腿发麻,离场时站不稳,踉跄一下,一只大手稳稳抓着我的手臂,熟悉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冒冒失失的。” 眼前是一位身着素衣的小舅舅,久别重逢,看着一身白袍的他不禁有些陌生。 “小舅舅,你怎么才来。”我说。 “路上土崩,绕远路走,便来晚了。”温暖的大手将我的手牢牢包裹住:“手怎么这般冷?” 我不自然地笑笑,“就是染了风寒,没什么大碍。” 也不知道他哪搞来的披风,夏桃将白披风披在我肩上,我深深地看着小舅舅,“我要回宫了,小舅舅,保重。” 他应了一声,“早点休息,不要着凉了。” 我和李永信搭同一辆马车回宫,他莫名其妙地拉起我手,放在他手心里搓了搓,我委婉推辞,他却不许。 李永信说:“过了今年就要成婚了,穗穗,不要这么生分,想要什么跟我说,心里有不快也同我说说。” 是啊,我现在是别人的太子妃。 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太子妃,可做不到成为一个优秀的妻子。 未来的路上都是扎人的红玫瑰,硬撑着走完,只有死路一条,不会为我开一路山茶花。 * 这是我入宫半年来,第一次出宫。 李永信说带我出去散心。我欣然同意,总好过呆在宫里发霉。 对这段未知的路程,我不抱有任何期待。去火海也好,去魔窟也罢,总之能活着出来就行。 马车缓缓停下,李永信和我一前一后下了车。 我抬眸,眼前是一副开遍山野的红玫瑰,它们随风微微摆动,好似朝我挥挥手。 这片血红色的风景,让我联想到那天的血海深仇。 死去的上官族人,化成满山的玫瑰来找我了。 我害怕、恶心、愧疚。 只有我一人逃过一劫,是我对不起他们,我确实不该活得安生,我这辈子就应该活在羞耻里,更甚,惨死在那场血婚。 不知不觉眼泪潸然落下,周围的阴风扑面而来,我的汗毛乍起,手脚冻得直发抖。 他发现我了,他发现我了。 四肢软绵绵的,李永信接住了我。随之,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 …… 我做了一个不短不长的梦。 怎么说呢。 短的梦,比如在梦里坠个崖就惊醒了。 长的梦,比如在梦里把人的一生经历又一遍,封进棺材的时候才吓醒。 而我梦到了四岁以前的事,那是未记事的年纪,我通通梦了个遍。我把这个定义为不短不长的梦。 初度的抓周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舅舅。他当时不过十四岁,正是青涩阳光的少年。 阿母把小小的我抱到桌上,让我挑一个喜欢的东西。 我对年轻又帅气的小舅舅很是喜欢,于是我磕磕绊绊地爬向他,抓住了他的手。 小舅舅的手布满茧子,他的掌心粗粗的,一摸就是握刀枪的手。 他刚满十四岁而已,我单凭一双手,就知道小舅舅吃了很多的苦,他是个大英雄。 紧接着,梦境跳到四岁那年春节。 十七岁的小舅舅从西北回来,他梳着高马尾,干练飒爽。这次见到他,再无从前的青涩,眉目似乎更英气些,多了成熟和沉稳的气质。 当时的郑府很热闹,小孩子到处跑来跑去,忙着收长辈红包。他们不打小舅舅的主意,因为他未成婚,俸禄还不多,自是空空手回乡的。 没想到,小舅舅只给我一人红包,我紧张又高兴地说完祝福词。他摸了摸我脑袋,接着去找外祖父叙叙旧了。 我梦醒了,映入眼帘的是李永信的脸。 他道:“穗穗,喝水。” 罪魁祸首的关心,令我很是不耐烦。 这里是皇宫,我哪敢那么猖狂,我乖乖喝水润喉。 短暂的美梦后,是无尽的噩梦。
第7章 废黜
每个月的初十五,我都会寄出一封去西北的信件。 宫人看管很严格,常常要过目一遍信件的内容,才答应帮我寄信。 信件来往了一年,我的每一封信都有回音。 可最近三个月,小舅舅哪儿杳无音讯。不知道是因为小舅舅忙于国事,还是信件没送到。 这也不是第一次好长一段时间没回信了,我知道小舅舅出一次战,就要用上半年的时间,我很耐心地等待回音。 可这次,我莫名感到心慌,但还是安慰自己,小舅舅只是太忙了。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来自姜旭的信。 信中告知,小舅舅深受重伤,昏迷不醒了三月。姜哲寻了各地神医,都没办法唤醒小舅舅。小舅舅的棺材,都打好一半了。 越往下读,我的心跳得厉害,原来一切的不安都是厄运的苗头。 小舅舅生命垂危,我一定要见他。 我不算宫中嫔妃,没有资格面圣皇帝,能与皇上通融的,只有苏皇后和李永信。 苏皇后身子状况欠佳,长日卧床,我不忍心再给她添乱。于是我只能求助李永信。 李永信听完我的恳求,眼底尽是冷漠,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委曲求全,他不屑一顾。 他冷冷道:“入了宫,就别想着回西北了。” 我的希望破碎了,堙灭了。 皇权在上,我不敢再求他第二次,我回到寝宫,默默以泪洗面。哭完了去神庙求神佛,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小舅舅祈福。 大婚将近,西北的信还没送来。 反倒是京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消息—— 苏家和叶家暗中勾结,密谋通敌叛国。 苏家为首谋,叶家为帮凶。 苏家不仅私自招兵买马,偷偷养了十万兵权,还组织军队意图叛乱;而叶家则以护送珠宝为幌子,暗中为苏家输送枪械和粮食。 更甚者,苏家还收取叶家的贿赂,为兵马行动开辟了秘密路线。 幸得在廷尉府任职的四舅发现得早,先斩后奏,出家兵将苏家和叶家一网打尽。 四舅雷厉风行,一出手就抄了两家,在京城声名鹊起,百姓纷纷称颂他为天降正义。 即便如此,大功臣四舅没升官发财。圣上以四舅不按规矩行事为由,停职他一个月,并扣除一月俸禄,以示惩罚。 我心中冷笑,若是等慢吞吞的圣旨下来,大梁就要亡了。 同时,我难以置信叶家做出叛国的行径。 作为富甲一方的商贾,叶家原本生活优渥,却贪得无厌,为一己私欲不折手段,踏上一条不归路,亲手把自己葬送到阴曹地府。 可想而知,苏家和叶家落得了满门抄斩的下场。一夜之间京城灭了两家,二百五十一人命丧黄泉。京城内外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叶念是无辜的,但叶家错了,叶念便是错了,她难逃此劫。我无能为力救下自己挚友。 圣上赐苏皇后鹤顶红,苏皇后死在冷宫。 圣上废太子,无情将李永信流放到荒芜的中原。 问题到我身上了,太子废黜,我便不是太子妃。那么,我该何去何从? 新任太子的人选,圣上拿捏不定,总不可能为了留住我,随便推一个昏庸的皇子上位。 他正想着怎么处置我,总不可能叫我陪李永信流放,我这个人质还有用处。 我不能坐以待毙。 等,让有心人盘算我。 等,就是温水煮青蛙。 我得为自己寻个出路。 我软硬兼施,使劲浑身解数,终于见到了圣上。 我一个问题就临近赐死边缘:“陛下,太子废黜,太子妃之位一并去了。按理说,臣女不再是宫中的人。这是否意味着,臣女得以出宫?” “你只有两条路。”皇帝胜券在握,“一,入宫为妃。二,随李永信流放边疆。” 也就是说,我要么被抑郁而终,要么死无全尸。 我确确实实被他震慑到了。 我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内心塌成一片废墟。 我压抑着恐惧和慌张,条理清晰地分析。 我说:“陛下不会让臣女随殿下流放的,以便殿下无依无靠,自生自灭,方能安陛下的心。” “臣女虽被舅舅养在身边,但臣女终究是上官家的女儿,臣女对郑家来说……”我强调:“或许没这么重要。” 为了避免和皇室扯上关系,我的舅舅们着急忙慌,为表姐和表妹结娃娃亲,早早就送她们出嫁,下嫁也好,远嫁也好,总之不要入宫最好。 小舅舅也不是没想过给我寻个好亲事,只不过我一一拒绝了。 当时我天真的觉得,嫁给不爱的人,那一辈子活得没意思,还倒不如自由自由一个人呢。 现在看来我太幼稚了,自由和安然,我两个都没得到。 皇室打不了郑家女儿的主意,只能把矛头对准我。郑家对我有情,他赌郑家会为我出头。 为了脱身,我要让他赌错。 我先贬低自己,“臣女留在宫中,到底是没什么用处。上官家满门英烈,无人为臣女撑腰,无人为臣女铺路。臣女只是一个顶着英烈氏封号的民女,普通不过,平平凡凡,毫无特色,自是不堪与尊贵的皇家相配,占着妃嫔人选。” 我语气坚定,声音壮烈起来:“臣女在此立誓,终身不嫁,不招赘婿,不留子嗣,孤独终老。上官㚵之后,世上再无上官人。” 皇帝被我说动了。 我的确像是一个华而不实的花瓶子。看着华丽有气势,其实真正使用起来还不如一个饭桶能装。 出宫的希望渺茫,但我试图抓住那一丝微茫的希望,跪满地神佛祈求奇迹再现。至少我努力过了,不留遗憾了。 许是天之灵的父母和兄长听到了我的愿望,让我得偿所愿,顺利出宫。 毫无犹豫,我立刻马上回寝宫,打包收拾包袱回西北。 寝宫里的东西大包小包地带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逐渐抹去我的痕迹,好像我从未来过这里。 我解脱一笑,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快乐。 苦熬了一年,终于熬出头了。 我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撞上了李永信的目光。
第8章 骄林卫
我化成一尊石像,僵硬而呆滞地愣在原地。 我见鬼了。 李永信憔悴得如同一具行走的尸体,脸色苍白如纸,眼眶深陷,带着黑紫的阴影,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的鬼魂。 “穗穗。” 李永信动了。 他走向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形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 恐惧使我双腿发抖,我本能地后退几步。 我越是远离,他越要靠近。 李永信迈了一大步,扑通跪在我面前,一把拽过我的手。他力气之大,把我攥得很疼,我的手腕尽是他的红手印,疼痛之余我还感到恶心。 他低声下气祈求,“穗穗,跟我走好不好?” 皇帝恩准我出宫,我胆子大了起来,我不装了,冷声道:“殿下,请自重。” 我一用力抽开了他的手,使我踉跄了几步,我拉住夏桃的手借力。 李永信愣了一瞬,眼神中的希望骤然黯淡,无望地看着我。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 “穗穗,”他喃喃道,声音沙哑而无力,“你喜欢过我吗?” 跟他呼吸同一个空气我都嫌晦气。 我不再应他,决绝地转身就走。 然而,他不要脸的再伸出手,试图抓住我的衣角。 我猛地抽身,心急地加快步伐,几乎是奔跑着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马车驶出宫墙,我终于自由了,宫外的空气清新许多,使我活力满满。 马车跑了一天一夜,从皇城到乡野,荒地到长安城,我的终点在北凉王府。 我拖着酸痛难忍的身躯下了车,径直地跑向小舅舅的房间。 见到卧病在床的小舅舅,刹那间我的眼泪绷不住,一点一滴落在他手背上。 姜哲叙述:“西镇的杨家意图谋反,殿下为攻入西镇,不幸中了山林的埋伏,被毒箭射中。那毒性不浅,虽殿下扛过去了,但殿下始终不能苏醒,京城的神医都无能为力,说殿下只能靠奇迹。” 为何小舅舅会这般不幸,我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忽而注意到手腕上的平安绳。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飞快地拆下平安绳,将它系在小舅舅的手腕上。指望神佛的庇佑,让精忠报国的小舅舅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我落寞地走出小舅舅的房间,正好撞见山茶树上的一朵白茶花,枯萎凋零,整朵花卉从树上重重掉落在地。 山茶花又名断头花,它凋零方式与其他花种大不相同。 一般的花朵凋零时,是一片一片掉落花瓣,而山茶花凋零时,是连同花萼整朵掉落,如同人头落地一般。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一句诗词—— 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今朝一朵坠阶前,应有看人怨孙秀。 虽然山茶花有着不详的含义,但山茶花的花期很长,可活到百年之久,因此被赋予了爱情的坚韧与永恒的美好寓意。 正放空着,不免觉得有些累了。我一天一夜,长途跋涉回西北,再是看到了痛彻心扉的场景,我精疲力尽,毫无动力。 我房间的陈设依旧,干干净净,好像前不久才打扫过。我回到床铺最柔软的怀抱,沉沉浮浮,睡得香甜。 一觉醒来晨曦初现,小舅舅依然没醒。 我百无聊赖,给山茶树浇花。 姜哲急匆匆来报:“长安城被围了。” 我难以置信,“什么?” 姜哲语气焦急:“杨家军余孽养精蓄锐,约莫有三千军兵入北郴,眼看殿下重伤不起,他们就趁虚而入,势要攻占长安城。” “小姐,殿下不在,北凉王军不能随意动用。如今羽林卫有三百人手,足以抗衡杨家军。只要小姐一声令下,我姜哲率领羽林卫,向杨家宣战!”姜哲信心满满。 骄林卫是小舅舅为我而设。从那次祁连山的风波后,他很担心我的安全,便组织了护卫队,护我周全。骄林令在我手上,骄林卫只会听命于我。 姜哲同是林师傅的徒弟,作为北凉王军的副将,能力也是不逊色的。小舅舅倒了,还有姜哲顶着。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姜哲,集结羽林卫,准备守城。”我交出骄林令。 姜哲点头称是,立刻转身去安排。我走出房门时,晨曦的光芒已洒满庭院,但我无暇欣赏。 长安城,北凉的心脏,绝不能落入敌手。 我站在城墙上,俯瞰三百精兵各自就位。 我会与百姓同在,更会与军兵同战。 战斗的号角吹响,城门外已是狼烟四起。 杨家军的先头部队已逼近城门,城外尘土飞扬,战马嘶鸣,敌军的气势无比骇人。 羽林卫沉着应战,以少敌多,步步为营。姜哲亲自领兵迎战,刀光剑影中,他如猛虎下山,所向披靡。 我在高处目睹着战局的变化,心中紧绷的弦无法松动。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拖来了敌军的援军。杨家军人多势众,骄林卫形式不利,城外战火愈演愈烈。 此时一个炮火轰向城墙,我及时躲闪。城墙上几乎被掩盖在滚滚的烟尘和飞溅的石块之中,呛得我连连咳嗽。 激战正酣,杨家军攻进城墙,羽林卫抵死守护。 不远处的马蹄声犹在耳边,我颤颤巍巍地支起身体,抬眸望去,一队骑兵冲入战场,策马的男人手起刀落,英姿勃发,毫不留情给敌人一记斩杀。 他的目光如炬,逐一将敌军的攻势瓦解,宛如天降战神,将战局的走势完全改变,将杨家军逼入死角,被杀个片甲不留。 心潮澎湃,涕泪滂沱。 凶猛的敌人一个接一个倒在我面前,胜利的希望愈发明朗,北凉王军守住了城墙。 城墙下,尸横遍野,血肉横飞。我不顾一切跑下城楼,只见小舅舅站在硝烟中,他一身铠甲,手拿长剑,如暖阳般驱散了阴霾。 我们一步步,向彼此靠近。活生生的小舅舅将我揽入怀中,强而有力的臂膀予我无尽的安心。 我怀抱我的救世主。 我念他的血腥味。 念他的杀伐果断。 念他的无所不能。 乃至死亡也念着。
第9章 回京
平安绳果真是个好东西,救活了小舅舅。 小舅舅想把平安绳归还我,我摇摇头拒绝,“平安绳在你身上显灵,代表它认主了,小舅舅更不能脱掉它了。” 软硬兼施下,小舅舅终于松了口,半逼迫半情愿戴着与他极度违和的平安绳。 休养生息几天后,小舅舅接到圣上召他回京的圣旨。我想念家人了,小舅舅便捎我一起回京。 我在郑府里,小舅舅在皇宫里,我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今日的郑府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许多家具和古董撤走了,显得郑府更加空旷,但总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 大舅妈拉着我的手,捂得严严实实的,还往手哈了一口热气:“冬天还没到,你的手怎么这般冰啊,是不是小舅舅在西北亏待你,叫你受寒了?” 我诚实地摇头,“没有,小舅舅待我很好,我的手脚本来就容易冰凉,大舅妈多心了。” “手脚寒凉乃气血不足,你得多吃点暖的,喝点中药调理身体。”大舅妈给我盛排骨汤,笑道:“绝对大补。” 我喝了有两大碗,肚子撑得涨涨的,我去庭院散步消化,一道没合紧的门缝,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那隔间,耳朵偷偷摸摸地贴上门,努力听清室内的声音。 我听见小舅舅说,“阿父,我手上的兵权其实不是我的,是林师傅的,他算是借兵于我。早年林氏祖先和前朝皇帝定过契约,任何人不得插手林家军,兵权一代传一代,指谁带兵就带兵。有朝一日无继承人的时候,兵权才归属皇室。” “白纸黑字上,林家五十万精兵借我所用,怎么说兵权都是林师傅的。皇室要收回兵权,得经过林师傅的同意,又或者……”小舅舅欲言又止。 “林家已后继无人,林师傅死后,兵权自然交到皇室手中。我忽悠过去,口口声声说林师傅在浪迹天涯,连我这个徒弟都找不到。哎,要是皇室找到林师傅的尸体,我保底受个剔骨之刑。”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林师傅隐瞒死亡的原因,他是为小舅舅留后路。 大舅舅的兵权没收,一旦北凉王军没了兵权,郑家没了保障,定要家破人亡了。 死到临头,小舅舅还有心思笑笑。 我又听到了外祖父沧老的声音,“我已经打点好了,过些日子等风波过去了,郑家南迁,回江南投靠老乡。”外祖父唉声叹气,“咱冀族人在哪里都混得风声水起的,偏偏大梁的冀族人被打压又是被追杀的,早知道安安分分呆在江南多好啊,何必自讨苦吃呢……” “你三哥政治改革失败被贬官,他老婆死了,孩子夭折了,他跟流浪汉一样,每天酗酒又是泡青楼,喝死他得了。”外祖父滔滔不绝,“你四哥五哥知道自身难保了,自请辞官,带老婆孩子准备跑路。阿烨,你也得跟上了。” 小舅舅无奈说:“阿父,我不能走。皇室盯我盯得很紧,我若走了,郑家一个都走不了。” “你们先带娇娇走,我暂时留在大梁,总有一天会回来团聚的。” 我不想再听了。 郑氏的情况,远比我想得还要糟糕。 江南郑氏世代忠良,为国效力,何临危受难的又是郑氏?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轻轻地离开,装作轻松惬意的样子,宛若我只是恰好经过。 吃完晚膳后,小舅舅留我说了些话。 他说:“娇娇,我突然有事,今晚必须回西北,你乖乖呆在这儿和大舅妈叙叙旧,过一个月我接你回西北。” 我开门见山地问:“你这一去,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小舅舅一慌,还想着怎么找补,我不再装了,逼问他:“小舅舅,你不要瞒我了,皇室是不是非要除掉郑家?” 他解释又掩饰,“没有的事,大梁开国以来都是郑氏辅佐,郑氏几百年相传,怎么可能说除就除呢。”小舅舅继续搪塞,“大舅妈外祖父很疼你,你要多陪陪他们,听话。” 我语塞。 小舅舅把我的沉默定为默认,他没再多说,站起身就走:“走了。” 我不要脸地跟上去,拉住他的衣角,近是祈求地说:“小舅舅,我想跟你一起走。” 他话里刻意带着怒意,“上官㚵,不要闹了。” 我破罐子破摔,摘下发簪,毫不犹豫抵在喉咙,直直回望小舅舅,一字一句道出我的决心:“若我不幸被皇室利用,我定自刎,绝不连累郑家。” 小舅舅神色一惊,眼疾手快夺过我的簪子,气不过地扔在地上。 他的大手拥我入怀,我紧紧贴在他胸膛,温热的气息将我裹住,强而有力的心跳震得我浑身安心。 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拥抱,每一次拥抱,每一次的感受都不同。 我好贪恋小舅舅的怀抱,只想抱得久些,再久些,好像就能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第10章 施粥
小舅舅最终还是拗不过我,答应带我回西北。 一切如稀疏平常,我和他坐在书房里,我为他磨墨,他为我倒茶,一起看书、一起用膳、一起赏花。对话不多,但心照不宣。 今日来了个特别的人,让悠然的日子添了乐趣。 我那个被贬官的三舅,随身携带一坛酒,吊儿郎当地上门,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落魄撩到的模样。 三舅本是怀银纡紫的宰相,位高权重,人人敬仰。 他锐意改革,提出了一系列新政策,意在振兴国力、惠及民生。 然而,这些抱负在权贵们的反对下被无情驳回,连带着他的官位一并被剥夺,仕途从此坠入深渊。 权势倾轧,宦海浮沉,三舅的抱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 他的辞章雄辩与治国之策,在皇权的阴谋中变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如今三舅妻离子散,官场失意,风光不再。他到处流浪奔走,找不到知己,找不到希望,找不到自己,只能回到亲信身边找安慰。 小舅舅差人给他送酒坛,三舅刚拿到手,便豪迈地拍开酒坛,酒香四溢,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小舅舅捧起酒碗干杯,爽快地喝光:“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拘泥于官场得失。” 三舅喝得满面红光,偏要招呼人共饮酒,他硬塞给我一个酒碗,不由分说地给我满上酒:“㚵㚵,三舅的失意酒,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小舅舅正欲接过三舅的酒,我向他微笑示意,表示我想浅尝几口。我看回微醺的三舅,朗声道:“三舅,㚵㚵敬你是个好官。” 我先前在宫中节庆上小酌几杯,大概摸清了自己的酒量,我有分寸地慢慢喝。 三舅如水桶般能装水,一碗接着一碗地喝,很快他醉得不省人事,从胡言乱语到呼呼大睡,这般邋遢的酒鬼样真引人憨笑。 愁绪似乎在醇厚的酒香中渐渐淡去,酒醒后一切又打回原形,醉酒的快乐是空虚的,三舅在这么酗酒下去,也不是个好办法。 带三舅去游山玩水,他也是无所事事的,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宛如一具空壳在行走。 我们眼中的世界好像不一样。 我踏过的是高山流水,三舅踏过的是荒郊野岭。 我看到的是满山花丛,三舅看到的是寸草不生。 我听到的是鸟语花香,三舅听到的是哀声连鸣。 我吃到的是山珍海味,三舅吃到的是蚊虫鼠蚁。 我心知三舅仍沉浸于愤恨中,他不是愤恨昔日高官沦落平民的落差,而是愤恨自己昏庸无能,无法拯救百姓于水火。 他觉得他是个罪人,这份羞愧如巨石般压在他的胸口,让他选择隐蔽自我,与世隔绝。 三舅可是进士状元,君子六艺之榜样。即便没了官职,他还是个百里挑一的精英。如此聪明之人,不应该自甘堕落的。 我若有所思地拨弦,绵长的音符轻轻荡漾。我忽然灵机一动,吩咐夏桃多搬个古琴。 三舅正在外面懒洋洋地晒太阳,我招呼他进屋弹琴,请他指点一二。 我苦恼道,“北凉入阵曲我可是练了许久,但总是弹不出意境,我想多人演绎才能丰富曲子。三舅若不嫌弃,不如同我一起奏乐?” 三舅年轻时被誉为“琴圣”,三舅见了爱琴怎能不动容?我不再废话,进一步请他大展身手。 “北凉入阵曲以气势取胜,多人演奏确能增添其壮阔之感。”三舅说完,便坐下身来,与我一起调弦,心无旁骛地投入到音乐中。 三舅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随着旋律的推进,他逐渐找回了昔日的自信与风采,手指在琴弦上轻舞,琴音时而如涓涓细流,时而如雷霆万钧。 我望着他的侧脸,仿佛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满怀抱负的宰相,正重新燃起心中的火焰。 一曲终了,屋内寂静无声,唯有琴音余韵绕梁。三舅眼中竟有泪光闪动,他默默放下琴,望向远方,似在追忆往昔。 “多年未弹琴,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感觉。”他喃喃自语,目光柔和地看向我,“㚵㚵,谢谢你。” 我会心一笑,“三舅,多弹弹琴陶冶性情,心情好了,自然长寿。”我暗讽他喝酒伤身。 从那天起,三舅不再沉湎于酒中,鼓起勇气东山再起。小舅舅推波助澜,拉拢他做北凉王军的军师,三舅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北凉王军出征前,我与三舅为王军演奏入阵曲。双琴合奏,弹奏出铮铮铁骨的旋律,战士们的眼中燃起熊熊的斗志。 三舅站在城墙上俯瞰阅兵,眼神坚定而自信,昔日的宰相风采重现,威风凛凛。 小舅舅不在,北凉王府的小主人就是我。 最近天气转凉,也不知道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吗。 小舅舅在长安城有座府邸。我闲来无事,挪到哪居住。我差人煮了两大锅白粥,搬到人来人往的大街外,大街的百姓纷纷闻香而来。 日复一日,我都在长安城施粥,夏桃为我搭把手,不到一天两大锅白粥便分发完毕。 施粥的日子虽繁琐,但看到这些困顿中的百姓露出感激的笑容,仿佛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 一天,我如往常般在原地施粥,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响起。 我抬头望去,只见马匹上的黑袍男人缓缓靠近。 男人风度翩翩,英气逼人,让周围的百姓都不禁侧目。 我唤他:“小舅舅。” 马匹停在我面前,小舅舅翻身下马,轻步来到我身边,接过了我手中的勺,“天晚了,早些施完粥。” 我愣愣地“哦”了一声,拿起另一锅的勺,重复盛粥的动作。 没马车,没侍卫,只有一匹马。原以为小舅舅要宿在长安城的府邸,他却叫我上马,说:“出去溜达。” 我没多想,乖乖与小舅舅同骑一匹马,策马出长安城。 此时的太阳开始西沉,长安城外的天际被映染成了绚丽的橙红色,时不时可以看到几只归巢的鸟儿掠过天际。 我们穿过绿意盎然的田野,影子被拉得悠长,心也被染得温暖。
第11章 温岭皇后
我们过了两年平淡的生活,每一天过得好惬意,好幸福,不枉我来这世间走一遭。 古人说,彻底死亡前,或是缘分快尽了,会有一段回光返照的时刻。 那段时刻是前所未有的美满,好让将死之人坦坦荡荡地上路。 京城传来圣旨,新帝要娶我为妃,即日入宫。 这一刻,我就知道,我的美梦消逝了。 小舅舅就要拔掉相见,传使太监一番话,让小舅舅倏地噤了声。 传令使语气狡黠,“上官氏后人尚安在京城,上官小姐难道不想回京重逢亲信吗?” 这根本不是通知,是明晃晃的威胁。 某种意义上,我算是欺君之罪,要诛九族的。 我不敢再耽误,咬了咬牙应下圣旨。 小舅舅怔怔地看着我。 我强颜欢笑,“小舅舅,娇娇的大婚就不请你了。” 我最后交代夏桃,“夏桃,你不用跟我回京。” 临走前,我看了一眼闭合的白茶花。 我释然地上了轿子,不再回头。 我被安顿在原本居住的寝宫里。 这四方天地如同牢笼,将我牢牢地困在里头,苍蝇蚊子都飞不进来。 我视死如归地蜷缩在床榻上,一声皇帝驾到,让我弱弱抬起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我眼前。 是穿着明黄龙袍的李永信。 据宫人所说,李永信在中原遇到了贵人,那贵人助他入太极殿,弑父篡位,助李永信稳登龙椅宝座。 那贵人姓黄,她是将门世家的嫡女,被册封为温岭皇后。 他来报复我了。 多年不见,那个阴柔瘦弱的少年,穿上尊贵的龙袍,竟也有皇帝的威严。 他眼底的恨意似要将我生吞活剖,恨不得亲手撕碎我。 我再是顽固不屈,面对怨气冲天的鬼魂,都吓得魂飞魄散了。 其实当场死了挺好的。 李永信大步走向我,捏着我的脸颊,迫使我抬头望向他。 他大力扯近我,近距离四目相对,“穗穗,事到如此,有没有后悔抛弃朕?” 我脑袋空白,呼吸不由得屏住。 若我回答不后悔,李永信只怕当场扭了我脖子当皮球踢。 眼下形势严峻,我没有任何办法,只得说出违心话讨好他:“对不起,我后悔了。” 清秀的脸笑得异常阴鸷,渗人极了,他冷不丁道:“穗穗,你就是个骗子。” 李永信狠狠压上我,双唇相碰。 我大惊失色,瞪大双眼。 男女力量悬殊,我怎么挣扎,他都纹丝不动,反倒是身上的衣裳被扯得稀碎,暴戾的气息将我包围。 他不管不顾我的哭闹和祈求,强硬地折辱我。他扯着我的头发,强迫我对上他漆黑的双眼:“想见到上官家人,就给朕安分点。” 绝望的眼泪流个不停。 我不再挣扎,不再推搡,不再踢踹。由着他褪去仅剩的遮羞布,让他横行霸道地占有我。 …… 我坐在浴桶里,一边又一边清洗身体,皮肤都快搓秃噜皮了。 青紫和吻痕被体,每块骨肉都泛着疼,昭示羞耻的暴行真真切切发生了。 若是阿父阿母还健在,我怎会受这等屈辱呢…… 我扪心自问,我心中向善,从未做过亏心事,为何倒霉的总是我。 我在冷水里哭了好久,宫女久久未闻吩咐,大概以为我自戕了,便进来探探情况。 哭着哭着,我还打了个喷嚏。宫女抓紧伺候我更衣,“上官小姐,澡泡久了会着凉,快穿衣裳吧。” 我顺从地穿上衣裳,遮住了大片吻痕,以便眼不见为净。 李永信把我软禁在寝宫里。 我无事可做,便躺床榻发呆,懒得吵懒得闹。 我体质羸弱,泡冷水泡了一晚上,硬生生把自己折腾坏了。 我染了风寒,老是昏昏欲睡,翻个身都费劲,不知不觉中陷入沉睡,被李永信惊醒时都不知是何时。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陛下,臣妾该怎么做才能见家人。” 他微微一笑,“配合朕。” 我忍着不悦,顺从地抱住他脖子。 第二天早上,李永信准许我出宫探望亲人。 我见到了伯父母和堂弟。 原来当年阿母只身一人去作战,是为了掩护他们逃出去。 伯父说,逃出生天以后,他低调行事,消声灭迹,但还是被皇室的人找到了。 李永信说得头头是道,他会助我重振上官氏。 这个承诺,我嗤之以鼻。 伯父母看起来安然无恙,实则随时毙命。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住上官血脉。 * 大婚当日。 我闭着眼穿上了红婚服,直到披上了青外衬,胸口才没那么膈应。 我如提线木偶般遵从指示,麻木地走完每一步流程。 李永信入了婚房。 他掀开我的盖头,胡乱地吻我一脸,才各剪一缕头发,再是交杯喝合卺酒。 我将合卺酒一饮而尽,苦辣的酒水灼烧喉咙,我扯了扯嗓子,抬眸看见李永信痛苦的表情。 他捂着胸口,口吐鲜血。身子一倾倒,重重地跌在地上,死不瞑目地望着我。 我浑身僵住,腿一软,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上。 李永信的合卺酒有剧毒。 他死了,他死了。 若毒是我下的,这便是欢天喜地的事。 可毒不是我下的,弑君的罪名与我脱不开关系。 我先一步入洞房,且洞房里只有我一人,这下趁机投毒的凶手只会指向我! 我一时呼吸不畅,愣愣地东张西望,我无助地哭出声。 房门被踹开,为首的太监错愕地瞪大眼睛,指着我鼻子,下令道:“来人,捉拿上官氏!” 我被连拖带拽地扔在昏暗的地牢里。 预想中的酷刑并未用在我身上,顶多只是饿了我一顿晚膳而已。 地牢里漆黑一片,我伸手不见五指,老鼠的吱吱声在黑暗里回荡。 我还有心思胡思乱想,它们到底在吃什么,会不会我的酷刑是被老鼠分食而死? 脚步声渐行渐近,好像鬼魂来索命。 眼前忽而泛起一丝火光,我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叶念? 我试图匍匐前进,看得更清楚些,女子开口道:“㚵㚵,好久不见。” 叶念还活着,真的是叶念! 我刚雀跃没多久,忽而一个疑点抑制了我的狂欢。 入宫当天,我未曾见过温岭皇后一面。 心中有一个胆大的想法冒出。 叶念就是温岭皇后。
第12章 大结局
我痴痴地看着她雍容华贵的服饰,这愈发确定了我的猜想。 叶念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 她笑得阴森森,“叶家满门抄斩的时候,我爹爹让我走密道,去中原投靠他的好友。所以,我摇身一变成黄勇的义女,黄念棠。” “你的舅舅抄我家的时候,可是毫不留情呢,那时我还指望,你会及时出现救一救我,跟你舅舅求情。没想到,你在宫里过着雍容华贵的生活,这让我更加恨你,恨郑家。” 她瞬间转变成哀怨的语气,让人觉得神经癫癫的。 “好不容易做了皇后,郑家全家老小都南迁了,就只剩下远在西北的郑康和郑烨了,还真是白忙一场了。” “我在西北陪了李永信两年,我助他篡位,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而他登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娶你,还是以皇后之礼娶你,夜夜留宿你的宫里,儿子发烧了他都不管。㚵㚵啊,凭什么好事全给你揽了?” 叶念突然大笑,“哈哈哈哈!看到你落魄的样子是我最大的快乐!可这一天还是迟了点,你俩若是早些大婚,我定然抱着我的儿子,好好看着你跟老鼠同吃同睡的样子。看到罪魁祸首过得如此凄惨,我想他马上都病好了。” 我被叶念的疯言疯语震惊得哑口无言,这是个人类能说出来的话吗? 权势和男人在她眼里,完全不如正义和情谊。 我多希望,叶念是被鬼上身了。 恶毒的话声声入耳,我心口隐隐作痛,我抓着铁杆,崩溃地问他:“你这么恨我,为何不要两杯都下毒?” 叶念笑得张扬,“你还有用处,可不能死啊。” 她支着脸看我,“我也想问问你,上官家和郑家,哪个比较重要?” 我一言不发,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我绝不可能从中二选一。 叶念倒是饶有兴致地玩弄我,“写封信给你小舅舅,叫他回京。我保上官氏香火不断。” “你不写,上官家就整整齐齐在九泉之下相聚吧,我定然把全天下姓上官的,都杀了去陪你。” 我没做太多思考:“我写。” 牢房被点亮了烛光,使牢房足够敞亮,提笔写信绝无问题。 叶念为小舅舅精心设了鸿门宴,我并无异议。 叶念看着我一笔一划地写信,她满意地点点头,嗔道:“㚵㚵,你也真是个白眼狼,你小舅舅养你这么多年,你说弃就弃,不怕他化成厉鬼索你命吗?” 我不再回应,久了叶念觉得无趣了,没好气地走出地牢。我目送叶念的背影离开,地牢又恢复漆黑一片。 我在地牢里混吃等死,宫人可真是吝啬,一丁点灯也不让点。 我只看靠着小窗来判定时间,每阳光照射进牢房,便是新的一天,我还悠悠地用手指甲在墙上刻杠。 日积月累下来,墙上有三十个杠,足足过了一个月。 我正放空着,太监敲了敲铁杆,叫我洗脸打扮,出去会面小舅舅。 我穿着素净的白衣裳,无多加装饰,像个白衣女鬼。我的脸是干干净净的,一点脂粉口脂都没有,因为没必要打扮了。 我被太监拉到宫殿。 宫殿本应是金碧辉煌的,圣上和高官显贵同庆节日的地方。可此刻的宫殿熙熙攘攘,嘈杂凌乱,众人在宫殿里扭打在一起,场面一度混乱。 太监把我推出去,叶念不紧不慢地站在我后面,嚷声道:“郑大将军,你今日束手就擒,本宫可放了上官㚵一命。” 什么武器都没架在我脖子上,叶念知道我会借机自戕。我只是个为小舅舅量身打造的定身符而已。 果然,小舅舅停止了杀戮,他握着刀剑的手犹豫不动了。 宫里的侍卫动作一顿,等着叶念接下来的指示。 叶念有十足的把握,小舅舅会选择我。她故意挑衅道:“北凉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小舅舅身后的三舅喊道:“阿烨,你敢投降,谁也走不出去!” 我不想让小舅舅左右为难。所以,我一用力,紧咬舌头。 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口腔,鲜血灌入喉咙,毒性即刻挥发。 当年及笄礼,外祖父送我个陶瓷瓶。里面,装着血瘾毒。 血瘾毒单独喝下,并不会置人于死地,但伴随着轻微症状,比如容易着凉,手脚冰凉。 只要血瘾毒不治,毒性到死都存在血肉里。未激发的毒性甚弱,论哪个神医都把不出脉,顶多诊出体质寒凉而已。 一旦鲜血做血瘾毒的药引,毒性即刻蔓延全身,吞噬五脏六腑,内伤不浅,必死无疑。 我毫不畏惧地一饮而尽,外祖父夸我是个勇敢的小女娘。 穷途末路的时候,选择死亡,何尝不是一种出路。 我解脱地扬起嘴角,唇边流出鲜血。 我唤小舅舅回京,只是想最后见他一面,了无遗憾去赴死而已。 我四肢瘫软,头晕目眩。我的力量被抽干,飘飘然地倒在地上。 愿大梁在小舅舅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风调雨顺。愿朝廷上下同心协力,为国为民,开创一个繁荣昌盛的新纪元。 只是,我再也看不见这大好河山了。 山茶花是突然凋零的。 我也是突然死的。 我未老去,未体弱,未沧桑,却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 也好,至少我是以最漂亮的方式断气的。在小舅舅心里,我永远是冒冒失失、娇纵可爱的娇娇。 我眼里最后的世界,是小舅舅杀出重围,冲向我的身影。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