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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龙阳逸史

👤 作者:明·醉竹居士

👀 视角:第一人称(男性视角)

📜 篇幅:112852

🗂 分类:历史架空,直男文

🔖 标签:耽美

🗿 肉量:0.56%(少肉)

🟢 状态:连载中

🏷 简介:

《龙阳逸史》是明代京江醉竹居士创作的小说,原刊于明朝崇祯五年(1632),与《弁而钗》《宜春香质》并称明代“三大男色经典”。   该书20回、所叙皆男性变态同性恋故事,几乎都是“大老”淫“小官”,故这种性变态行为本身义包含着人格上的侮辱和不平等。比之《宜春香质》《弁而钗》格调更等而下之,文笔亦粗劣。全书的某些篇章重在宣扬因果报应和消极出世思想。在行文过程中对丑恶的社会时有抨击和嘲讽,不失为有一定的认识意义。   此书全称为《新镌出像批评通俗小说龙阳逸史》,有明刊本,存日本佐伯市图书馆佐伯文库。作者醉竹居士及序文作者蔗道人、程侠皆无考。《龙阳逸史》作于杭州,观程侠之序文可知。

全文

余友人宇内一奇豪也,生平磊落不羁,每结客于少年场中,慨自龆龄,遂相盟订,年来轶宕多狂,不能与之沉酣文章经史,聊共消磨雪月风花。窃见现前大半为腌臜世界,大可悲复大可骇。怪夫馋涎饿虎,偌大藉以资生,乔作妖妍艳冶,乘时竞出,使彼抹粉涂脂,倚门献笑者,久绝云雨之欢,复受鞭笞之苦。时而玉筋落,翠蛾愁,冤冤莫控,岂非千古来一大不平事?余是深有感焉,遂延吾友相商,构室于南屏之左,日夕闻啼鸟,玩落花,优游山水之间。既而墨酣笔舞,不逾日,神工告竣,展卷则满纸烟波浩渺,水光山色,精奇百出,尽属天地间虚无玄幻景象。虽然,唾玉挥珠,还留待聪明才俊;焚香煮茗,且搜寻风月主人。寓目者适才以之怡情,幸勿以之赘念。   崇祯壬申仲秋望前二日新安程侠题于南屏山房

第1回 挥白镪几番虾钓鳖 醉红楼一夜柳穿鱼

满庭芳   白眼看他,红尘笑咱,千金缔结休夸。你贪我爱,总是眼前花。 世上几多俊俏,下场头流落天涯。须信道,年华荏苒,莫悔念头差。   这个词儿,一半说着小官,一半说了大老。怎么倒先说做大老的?只看近来有等好撒漫主顾,不肯爱惜一些钱钞,好干的是那风流事情。见着一个男色,便下了心腹,用尽刻苦工夫,催到一年半载,决然要弄上手。纵是那从来不肯相处朋友的,听他那一甜言媚语派头的说话,免不得要上了他的香饵。若遇那一种专好卖了馄饨买面吃的小官,见了钱钞,虽是不肯放过,还略存了些儿体面,情愿把自己的后孔,去换别人的前孔,见了那样大老官,不必你先有他的意思,他倒先打点你的念头。这正是俗语道得好,鸡儿换盐,两不见钱。各自得便宜的所在。如今就把这样的说一个来。   昔日洛阳城中有个小官,名唤裴幼娘。你说一个男人,怎么倒叫了女人的名字?人都不晓得。这裴幼娘虽是个男儿,倒晓得了一身女人的技艺。除了他日常间所长的琴棋书画外,那些刺凤挑鸾,拈红纳绣,一应女工针指,般般精谙。洛阳城中晓得的,都羡慕他,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年纪可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标致,真个是个小官魁首。就是那些女子班头,见他也要声声喝采。怎见是魁首处?   捣练子   香作骨,玉为肌,芙蓉作面,柳为眉,俊眼何曾凝碧水,芳唇端不点胭脂。   这裴幼娘却又有个大值钱的所在,晓得自己有了几分颜色,自有那识得的不肯放过。再不像如今这些做小官的,就肯轻易跌倒滥相处一个朋友。往来的,都是贵侣豪流。那些一窍不通,凭着几贯钱神,装腔做势的这样愚夫俗子,见了他只好背后把舌头伸进伸出,那里能够得个亲近。   一日,是暮春天气。在家没些事干,正取了针线打点做些花朵儿消闲耍子。只听得有人扣门,连忙起身闻看,恰是个卖草药的先生来寻他。说话的,你才说得几句便把人捉了破绽,方才道这裴幼娘从来不与愚夫俗子往来,这个草药先生有甚么高贵,却又与他相熟。有一说,这草药先生不是别人,就是他嫡亲的舅舅,唤名詹复生,一向原在京师里,卖些草药。后来该得有了时运,遇着几个大老先生作兴,遂撇下了草药担子,便改做了个官料郎中,个把月前才到得家。这日正来寻了外甥到郊外去耍子。裴幼娘开门,见是舅舅,便倒身唱唱道:“舅舅这几日缘何不到我家走走?”詹复生笑道:“今日不然,还没有工夫走来。昨日京中有个大老先生,为书寄来与我,要找替他寻几味草药,随即就要带进里面去,合那助阳丸。我一个往郊外去没些兴趣,特来邀你同去走走。”裴幼娘见舅舅要他同去,难道有甚推托。便走到里面换了衣服,就随詹复生同去。出了西城,只见果然好一派暮春光景:   红杏开阑,绛桃放尽。绿杨枝上几声啼鸟,闲来几点流莺。芳草坡前,一对游蜂,引着一双浪蝶,芳郊里来往纷纭。杂沓的车填马隘,画楼中笙歌缭绕。簇随着才子佳人,绿瘦红肥,正是赏花天气。风恬日暖,分明淑景时光。   詹复生同了裴幼娘来到西郊。一路上游游玩玩,问柳寻花。看了那些景致,连个寻草药的念头都忘怀了。两个说说笑笑,不多时早到了一座庄居。你道这个庄,是那一家的?就是洛阳城中郑司牧所建。恰才造得没多两年,果然说不尽的齐整。你看那个管庄的好不惫懒,凡是有人要走进去看看,他就做作起来,必竟要掯勒你几个钱儿买酒吃,才放进去。詹复生也只得送了他几个酒钱,才同了裴幼娘走进庄门。仔细一看,果然好个洞天:   花屏路【尧走之底】,秀石峰堆。幽涧鱼潜,随向碧波跃出。画梁燕去,还寻旧垒飞来。曲槛旁边,芍药栏斜。对荼蘩架,小桥左右,秋千院相连歌舞台。 宛啭莺颤,最喜弦歌并奏。芳菲红紫,偏愁风雨相催。正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分明人世小蓬莱。   他两个看了一处,又是一处。看得有趣,竟也不思量出来。渐渐到了夕阳西下,方才打点动身。走不数步,恰好那璧厢也有一个少年后生,同了个未冠走来。你看那少年如何打扮?   穿一件大袖子短身材的华服,戴一顶拖两条披一片的苏巾。白水袜新鲜时样,红套鞋浅面低跟。整衣处浑身沉速,开扇时满面真金。冠冕从儒,不是寻常俗士。清奇带秀,谩夸洛下书生。   你道这后生姓甚名谁,那里人氏?原来是洛阳一个有名秀士,姓韩名涛。那个未冠,唤做杨若芝,就是韩涛包在身边的小官。他两个正在里面耍子,也因天色将晚,□待打点出来。那韩涛兴尚未阑,一回走,一回还看个不了。恰好这杨若芝在后,也正慢慢踱着,猛可的劈面撞见了这裴幼娘,连忙上前,轻轻叫住韩涛道:“你可记得前面那个未冠么?”韩涛听说个未冠,便赶近前几步,略把眼来偷瞧了一瞧,摇着头道:“我眼睛里从来不曾见这样一个小官,你可记得是那一家的?”杨若芝笑道:“还数你会识小官,见了这个略有些名的,就不记得了。”韩涛道:“你敢晓得他么?”杨若芝道:“这就是洛阳城中有名的裴幼娘。”韩涛想了一会道:“我一向曾闻此名。原来这个就叫做裴幼娘,真个标致得紧,果然名不虚传。”杨若芝道:“韩兄你又来没偶偶了。如今的人,只生得两只耳朵,几时曾有个眼睛。难道略有些名头的就叫做标致?只怕不能够十全十足哩。”韩涛晓得他这两句话有些酸意,便不则声,径出了庄门,跟在裴幼娘詹复生后面。直待同进了城,方才各自分路回去。诗曰:   匆匆邂逅半消魂,却恨天涯咫尺分。   从此折梅无个便,倩谁传寄陇头春。   不说他甥舅两人到家的光景。且说那韩涛自见了裴幼娘回去,废寝忘餐,眠思梦想。催了几个更长漏永,撇了几番黄卷青编。镇日闷萦心上,郁结眉头。杨若芝见了这个模样,明知他想在裴幼娘身上。一日特地走到书房里问道:“韩兄,你自那日郊外回来,到今又是好些日子,不知你为了些什么事,终日愁闷不了。”韩涛见他有意询问,却不对他明说,没奈何回答道:“我因母亲年老在堂,桑榆日短,当此春归时节,□物伤情。”杨若芝摇头道:“你与我相处这几年,几时见你曾肯把令堂放在心上。兀自真人面前说着假话,你只道我果然不晓得你的心事。”韩涛道:“你晓得我为着那一件?”杨若芝冷笑一声道:“你的心事不过想在那裴幼娘身上。我倒是个识时务的,若对我实说就先告辞去了,随你两个相处。若是遮遮掩掩,明日有些风吹草动,那个醋罐儿,怪不得我倾翻哩。”韩涛被他说着,只得陪笑道:“小厮家这等多心,这样说分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你不如他?”杨若芝道:“不是我夸口。说外貌我不如他,内材他不如我多呢。只怕要我这样体心贴意的朋友,明日便穿了铁草鞋走尽天边路,也还没处寻哩。古人说得好,傍生又不如傍熟的好。”韩涛听了这些说话,又不好认真,又不好作假。正要回答他几句,只见杨若芝就踱了出去,只得耐了性子。   自此以后,不觉郁怒交加,遂染成了一个症候。他那母亲见孩儿得了病,心中大不快活,那里晓得他为着那两桩没要紧事上来的。只道他兜着了什么邪祟,便去求神问卜,许愿寻医。那得一些应验,几遭暗里盘问这杨若芝。杨若芝碍着口,却又不好实说。那老人家没处访个病原,时常在背后思想道:“这决是他日常间好拐小官,这番撞着个小官儿了。”一日一日不觉渐渐沉重将来。那些同袍中朋友闻他病体沉重,都来看望,韩涛勉强起来相见。众朋友们道:“这样的病势,十分危笃,如何还不寻个好医人来看治。”韩涛道:“洛阳城中的医人,请遍了,决没有一个治得这个症候的。”内中一个朋友道:“西街上有个詹复生,绝医得那古怪蹊跷的病,倒去寻他来看看。”韩涛道:“我自不曾闻得有这个医生,恐怕不行时的。察脉不辨理,下药不对科。”那个朋友道:“他一向原在京师大老先生门下,两三个月前才到家的。如今城里那个不作兴他,□□□不把个轿子抬进抬出,行时得紧哩。”   韩涛便依了朋友主荐,次日清晨便去接了詹复生到家。原来他两家虽是那日在郊外郑司牧庄里见过,到如今过了许多日子,那里还记得起。不道这詹复生也是个好男色的,走到书房里见了这个杨若芝,便起了心。一面按着脉,一面瞧个不了。倒也还亏他没有差错,按了一会便对韩涛道:“这个症候都是郁怒两样结成的,不是那几味寻常药料就可治得,必须要用一块本钱合一料丸剂,早晚服下。然后再服一两贴官料药,使他内外夹攻,才好把那郁怒两家赶散。”这几句原是近日这些医生起发人家的说话。若只下了一两贴官料药,随你有体面的不过送了钱把银子,将就些的多则五分少则三分,不是没了道路。若起发得合,一料丸剂,不要说别的,只那换人参里就要赚他一块,岂不是得个着实肥腻。   这韩涛听了便问道:“若是合丸剂,也要先斟酌几味药料才好。”詹复生道:“这脉息里,学生也看得明白。如今倒请把那得病根由细讲一讲,便好斟酌。”韩涛一心只要病好,不敢隐讳,便把一句话儿赚了杨若芝出去。然后将那日曾见裴幼娘的说话,细细讲了一遍。詹复生听罢大笑一声道:“原来足下的病,原为着这个原故上起的。那个裴幼娘就是学生的外甥,足下何不早来寻我,可是连这场病都没了。”韩涛道:“原来就是令甥,却得罪了。”詹复生道:“不妨。我那舍甥,倒也是个见广识大的。足下若想着他,只依学生一个计策,管取唾手得来。”你看他两个说得投机,连个商量合丸剂都丢在一边。   韩涛道:“先生若不见罪,就请教一个妙计。只要令甥见一见面,便是十两黄金奉酬。”詹复生听得,就打动了念头。想一想看,十两黄金便值百两银子,比适才起发他合丸剂竟差百倍。遂说道:“我舍甥日常间见了那些□辈朋友,极说得来。如今用一个将虾钓鳌的计较,明日待我先到舍甥家里,足下倒央适才那位未冠的来,只说寻我。学生使他两家先见面了,那时学生□用一个打合法,不怕不得相见。”韩涛欢喜道:“好一个计策,明早就着他来。还有一说,不知令甥住在那里。”詹复生道:“到了西街上问一声裴幼娘,没一个不晓得的。”韩涛道:“既然如此,凡事都要托在先生身上。”詹复生笑道:“十两头足下也要在心。”你看他药笼也不打开,包儿也不指望,连忙作别起身。那韩涛说了这一会,十分的病霎时间竟减了三分。   那母亲见医生去了,便走到书房里来。正要问个详细,看见孩儿脸色猛可的好看了许多,这个快活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便道:“果然好一个神医,莫说吃他的药,才见得他一面,你脸上的颜色就好看了许多。”韩涛难道好对母亲说是为那事心中快活,只得把几句话儿胡答应了过去。诗曰:   心病还将心药医,一番清话拟佳期。   萱堂虽解儿颜色,毕竟难明是与非。   韩涛事到其间,只得又要看那杨若芝的嘴脸。当晚便唤他来,先把几句宽慰他的话说在前头,再与他商量明早的那一节事情。杨若芝却也没奈何应承道:“这个无不从命。朋友们相处,原是你管不得我一生,**不得你一世。前番只是你错了念头,指望掩耳偷铃,没有与我商量,所以讲了那些说话。如今你竟把心腹对我商量,巴不得你的病好,终不然坐视其危不成。”韩涛满心欢喜,早便打发他到裴幼娘家去。这叫做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那詹复生先己在外甥家里等候多时。一见杨若芝走到,老大欢喜,就着裴幼娘出来与他相见了。连忙殷殷勤勤,打点午饭款待。你道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倒先有心在杨若芝身上。三人先把酒来吃了一会,詹复生说说笑笑,讲了许多都是为自己的说话,却不曾有半句为着别人。却好这杨若芝,是个极容易跌倒的小官。见詹复生有心向他,随即装模作样,做出无数恶懒派头。两个眉来眼去,好不调得高兴。旁边裴幼娘看了倒有些难过起来,便起身走了进去。他两个就不吃了午饭,也就动身,裴幼娘便走出来相送。詹复生遂同杨若芝到自己家下,才说出几句透心肝的话来。杨若芝就舍着脸皮,才一次上门就被他弄上。一伙也不管韩涛在家凝望。   将近到晚,方才回去见那韩涛。韩涛那里得□□先倒着了别人的手去,问道:“你去了一日可得些甚么消息来?”杨若芝随口答应道:“不要说起裴幼娘一见如故,那詹复生真个有十分为你。”韩涛道:“缘何你不与那裴幼娘同来见我一见?”杨若芝道:“你又不在行了。俗语有云,紧刮婆娘慢刮要。必须要下些工夫,摧几个日子,才能够上手。”韩涛道:“既然如此,不可冷落了,你明日还要去走一遭。只有一件,我明日与你些银子,带去盘缠,省得再去扰那詹复生。”到了第二日,韩涛取了一包散碎银子,约有二三两光景,递与杨若芝带在身边使用。   杨若芝一连去了四五日,几次都到詹复生家里,何曾踏上那裴幼娘门。去一次就和詹复生弄一回,去了四五次,倒被他弄了四五回。这个韩涛还睡在梦里,自家的小官,先被别人弄得个不耐烦,别人的外甥还不能够得见一面。詹复生却才过意不去,又想着他那十两金子,只得用个计较。一日赚了裴幼娘来见韩涛,韩涛见他一到,把个病都不放在心上,连忙□闵起来,欢喜个不了,詹复生便说了许多打合的话。那些久惯做小官的,只要你把个好体面待他,他自然也还你个好体面。裴幼娘见韩涛是个在行的主顾,也只索就搭上了钩子,两个走动了六七日。   那韩涛病体虽然日逐好来,只是还未到手。况且两家都是脸皮嫩的,一个又不好明明说向,一个又不好老实开谈。直待过了半个多月,韩涛病好,便要思量完了那桩风流帐。打点在家动手,又多了杨若芝一双眼睛。这日把他瞒过了,悄地约了裴幼娘来到东街上一个妓者人家,那妈儿便出来相见。原来那妓家见带了一个小官上门,恐怕占了他的趣去,最是不喜欢的。这妈儿又不是这样说,见是韩相公,不敢推却,勉强把个笑堆将下来,就迎到里面,把女儿唤将出来相见。不多时,那女儿走出来,你道如何装扮?   鬓躯乌云,眉湾新月。秋水一眶,觑多少撒漫儿郎。春风满面,迎几个着迷豪杰。帐中被底可人处,一捻细杨腰。背后人前卖俏的,一点丁香舌。淡妆巧扮,短短衫儿薄薄罗。殚雨尤云,鲜鲜怕子惺惺血。   这女儿名唤卫湘卿也,算得是洛阳城中一个有姿色的妓女。出来见是韩相公,忙不及的深深道了个万福,便迎到房里请坐,那妈儿就去打点看茶。他两个进得房来,四下一看,委是铺设齐整。   香几上摆一座重价钱的宝鼎,净瓶中插几枝最得意的名花。文具内列两方汉玉图书,都镌着湘卿名字;书架前有几卷唐人册页,尽写的李杜诗章。更有那带草连真,王羲之手就兰亭帖;粗砂细做,时大彬亲制小磁壶。罗帐挽双钩,不是无心邀客坐;绣衾闲半榻,分明有意待人来。   他两人坐下,卫湘卿问道:“韩相公这一位小相公上姓?高居在那里?”韩涛道:“姓裴,就住在西街上。”卫湘卿想了一会道:“莫非是西街上的裴幼娘么?”韩涛点头道:“然也,然也。”卫湘卿道:“久闻裴幼娘大名,无缘可会。今日幸得韩相公光降,也挈带得相见一相见。”说话之间,倒换了两巡茶。韩涛就唤妈儿出来,支付他一两银子去做东道。   不多时,齐齐整整,安排完备,就向房中摆下,三人饮了一会。毕竟那做妓者的人,作事在行,看饮得不痛快,便起身到文具里取了一付小小骰子,送与韩涛行令,韩涛转递与裴幼娘。幼娘接在手里,就有兴思量开铺。与两家各掷十见,朱窝,一连得酒得色。共掷了二十见,倒输了十六七个大杯,先吃得个滥醉。卫湘卿见裴幼娘醉了,便扶他到床上去睡着。   此时正中了韩涛计较。两个又吃了一会,不觉更阑夜静。韩涛也假装个酒醉,也倒在他床上。卫湘卿早已明白了,说句笑话道:“韩相公与裴相公一同睡了,我倒打个官铺相陪罢。”韩涛只不作声,把手摇着。卫湘卿又道:“既如此,韩相公起来,索性脱了衣服,大家睡做一床,做个柳穿鱼罢。”韩涛就走起来,把上下衣服都脱去了,三个人睡做了一头。   裴幼娘睡到半夜,渐渐酒醒,将手到外床一摸,却摸着的是卫湘卿,便觉高兴,两个正动得手。只见韩涛又把那件东西,向屁眼里放将进来。裴幼服只做不得知,这个抽一抽,那个送一送,三个人弄得个好耍子,那里割舍得丢手。弄了半个更,不想韩涛先自泄了。这裴幼娘只顾前面的快活,不晓得后面的完帐多时了。韩涛就把个帕儿替他收拾干净,这回俗大相思都在一时消激。到了天明,两个梳洗出门。   真个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道又被杨若芝知了消息,他连忙去说与詹复生得知。詹复生道:“可见如今的人,都是难相与的。只要引上了路,两家对客做了,就把我们中间人撇开。有这样事,不免写封书去问那韩涛讨那十两金子,看他怎么回我。”遂把些生药名做了主意,写一封书来道:“半夏前为苦,参事俱熟地,再三白术,彼薏苡曲从。适闻足下己川芎矣,宁不知母牛膝日之苦辛乎,使生地两家增多少肉,麻黄恐不过。念在所允十两金银子分上,但足下大信杏仁,决不作雌黄之说。幸当归我为荷。”韩涛拆开看了半日,会不意来。慢慢把句法想了一会,原来都是些索谢的话头。撇不过面情,便取了五两银子送他。   自此以后,韩涛倒有十分厚待裴幼娘光景。杨若芝见一日一日把他冷落,竟不比了前番,遂好好告辞出去。韩涛见他好辞了去,心下也有些不过意起来,倒送他六七十两银子,成就了冠婚两事。这回才与裴幼娘得个相处久长,时刻不离左右。这正是你贪我,我恋你,两好合一好也。诗曰:   欲辞苦李觅甜桃,那信甜桃味果高。   肯把青蚨容易掷,羡他到底是英豪。

第2回 小做作见面酒三杯 大铺排倒身钱十贯

蝶恋花   钟送黄昏鸡报晓,昏晓相催,世事何时了。白昼红尘人易老,多情悄不相逢早。   眼底空教留意好,我自无缘,应惹傍人笑。着甚来由徒懊恼,深情毕竟凭谁道。   这个词儿,说道相处小官,大约要些缘分。缘分中该得有些儿光景,比如一个在天东,一个在天西,转弯抹角,自然有个机会凑着。这个机会,虽是缘分所使,中间也决少不得一个停当的牵头说合拢来。又有一说,牵头固虽寻着个停当的了,只是近日出来的小官,个个都靠背后买卖。做了生涯,坐倒思量嘴动,出门思量钱用,须得着实打点一块结识在他身上,才行得通。不然的时节,随你该得的缘分,停当杀的牵头,都要走了滚。这些闲文,原不必得详细,如今且把个故事说来。   昔日巴陵城中有个假小官,说话的,你才开的口,就吃人捉了破绽去,难道世间小官,怎么却有假的。看官们不要性急,慢慢听我说个就里。这假小官,唤做李翠儿,原是城中李员外家一个使女。李员外平日闲,最喜的是后庭花。见他十三四岁上头发覆眉,生得笋尖般嫩,着实喜欢。倒不要他前面那一道,只要他后面这一道。只是十分优待,教他打扮做了小官,一样穿鞋袜,一样着道袍,手面上又教他习了些写算。着他在记室中,早晚做个陪伴。   你道可不是一件屈天屈地的事,丫头家这样的年纪,正好破花心,如何却寻思在他背后去。人却不知道,这李翠儿偏又尝着滋味,便宜了这道。那李员外是一时少不得的,有这样个花蕊般的假小官在身边,难道不会动火。两个早早晚晚尽情顽要,不上两年,把个李员外断送上路。他儿子李大官人,晓得父亲为这个冤孽身上坑了性命,算计定了,只要等到闭灵之后,把他布摆一通。李翠儿知了风声,想得祸机一发,决然收拾不来。这晚一溜风,遂走了出去。   有一说,女人逃走,改作男装的常有。只是索性改作个裹头刷发的,走将出去,还没人猜疑。端只又是个小官打扮,如何行得通。况且而今的人,眼孔里那个着得些儿垃圾,见个小官,无论标致不标致,就似见血的苍蝇,攒个不了。这李翠儿此时要走得慌张,一些东西不曾带得在身边。从更尽赚出门,黑地墨天,不知那边是东,那边是西,一步挪来两步,直走到天明,才晓得是一带没人家的僻径。心里一个不快活,越走不动了,巴不得寻个处在略坐一坐。正抬头,恰好就是一座古庙。说起这个古庙,甚是古得没样范。   楼梯般两扇庙门,马坊样一间殿宇。一座石香炉,东倒西歪;几个泥菩萨,翻来覆去。座前摆两爿竹个,那些个有灵有感;壁上挂一块木经,看不出谁阳谁圣。   正进得庙门,只见那角落头蹲著有三四个肥头胖脑的乞儿,煨着瓦罐煮早粥吃。见李翠儿走到,个个打着市语,大惊小怪起来。李翠儿看了这班叫化子,不像个良善的,心头扑扑的跳,打点走了出来,恐怕那些叫化子倒要动手动脚。只得放大胆走向那神柜边坐下。那些乞儿中有一个低低说道:“列位哥,好造化。这里正是四十五里没人烟的所在,那得这样个标致小官,可不是全来的福。”内中又有个道:“列位哥,这决是好人家儿女,敢是迷失路的,再走去和他扳个话看就是。”适才说起的那个乞儿道:“待我再去,待我再去。”又走到神柜边。   原来那李翠儿走了许多路,身子倦怠,一边坐一边睡着。这乞儿走过去把他一推道:“小官,这个壁缝里有风。要睡觉,我们有现成铺盖在那里。”李翠儿带着睡,着实一跳,咿咿唔唔道:“我宁可死在这里,决不转去那。”乞儿听了这句话,把头一缩,悄悄走过来对众人道:“这个小官,有些蹊而跷之,古而怪之。我略把他推得一推,吃起惊来道,我宁可死在这里,决不转去了。”众人道:“这样说,决是与家里人有些口过,忿气出来的了。只要讨他个口风,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所在,就去报个信,强加做场买卖。”那个乞儿道:“再待我去讨他个口风。”说不了,又到他面前,一顿大呼喊叫,把李翠儿推醒。李翠儿不知什么势头,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口口声声只叫饶命。那乞儿气了道:“啐,我们虽然做个叫化子,还是好骨气,又不是什么歹人,怎的是这样叫。”李翠儿勉强笑道:“果然不是歹人,是我叫差了。”乞儿道:“你且不要慌,听我讲么。这个古庙是我们的地方,如今官府好不利害,你且到门首把告示看看,凡是面生可疑之人,不许客留在庵观寺院里。我却有些不认得你,说一说看是什么人家。”李翠儿惧了,只得直言告禀道:“叫化哥,你不认得我么?我叫做李翠儿,就是李员外家的人。”乞儿把口开得老大道:“李员外是新近没的,你是他家人,怎么孝也不戴一戴?”李翠儿就不则声。那乞儿讨了这个口风,遂过去说与众个得知,一齐都不肯信。又有个乞儿道:“这个极容易的,让我赶到城里李员外家问一声,就晓得真假了。”众人道:“说得有理,你快去,你快去。”   不说那些乞儿盘问李翠儿的话,且说那赶进城去的,一口气跑到李员外家。那李大官人正为夜间走了李翠儿,打点写招子,着人四下追寻。那乞儿打听得是真,连忙说是报信。李大官人说有人报信,便叫那乞儿进去问个详细。随即打发几个家童,飞一般的来到古庙里,把李翠儿活活捉了转去。那一班叫化子都得了些赏,个个喜欢不了。诗曰:   贫根丐子造化,没卵小厮运低。   为甚樊笼难脱,都缘面生可疑。   那李翠儿捉转去,被李大官人着实打了一顿,还剥了衣服,端然现出原身,又做了使女。犹恐他日后做出什么歹事,遂把他并与了个得力的家童,不上做亲一年,生了个儿子。是这个儿子生将出来,又添了一番好笑话,怎么又是个笑话?当初自李翠儿逃去捉回,巴陵城中那个不晓得他是个小厮,再没人肯信说是女人。如今生了个儿子,有那好讨嘴舌债的乱传开去,说是李员外家出件异事,小官生出个儿子来。又有那好事的,就去编了个唱本,满街做新文卖,落得骗人的钱钞。李大官人闻知了,虽然不是件真事,总来没甚好看,便把李翠儿夫妻们打发出来。过得几时,那个儿子看看长大,比娘又生得好十倍,取名叫做小翠。也是他该有这碗衣饭,到了十三四岁养起头发,越恁有丰韵。走将出去,一个看见一个消魂,两个看见两个吊魄。   城中有个大老官,姓邵名囊,家俬可有巨万,算得是个好拐小官的总头。随你异样做作的小官,经着他的手,做作不来了。这日正送客出来,回头一看,见个戴矮方巾的主儿,手里拿着个画眉,同了个披发小官,走将过去。邵囊认得那戴方巾的背影,好像那做牵头的罗海鳅。也就要看看那小官的面孔,便叫一声道:“罗海鳅。”罗海鳅忙回转头,见是邵囊,把个笑堆到嘴边,一个大唱道:“邵官人,连日连日。”邵囊低低问道:“这个是那家的?”罗海鳅把嘴一努道:“不是正路货,是李员外家的那把货。”邵囊道:“好在里面,可曾有主儿么?”罗海鳅道:“才这几日同他出来走走。”邵囊道:“如今要到那里去?”罗海鳅道:“打点去斗画眉。”邵囊笑道:“来得恰好。我前日也买得几个在里面,拿进去斗斗看。”李小翠欢喜杀来道:“便去斗一斗。”邵囊遂同进去。   邀到侧厅上,果然挂着许多,也有黄头,也有画眉,也有鹦歌,见人来叫做一片。只有那鹦哥嘴里叫得有趣,口口声声的,猫儿来哥哥打。两个听了,好不喝采。邵囊把画眉除下来,问小翠道:“割舍得斗么?”李小翠适才一团兴致,巴不得进来斗斗。如今看见这许多,那里还有胆气,就不作声。邵囊笑道:“我这些都是好价钱买的,你既喜欢养,我明日送你两个何如?”李小翠也随口应了声多谢,罗海鳅道:“我们告别了罢。”邵囊道:“你就来客气了。你便是相处长久的,这翠兄今日初相见,又是头一次到我家,难道椅子不曾坐得热,就去了。俗语说得好,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罗海鳅笑道:“来一次扰一次,怎么算帐。”邵囊也笑道:“明日相烦的事上心些,就见盛情。”不多时,摆酒出来。你看这通酒,比别的一发丰盛。   东坡蹄囤囹安排,宝应蟹大盘堆砌。香喷喷成个酝鱼,油汆全五香肚肺。带皮羊,烂炉得异样梅酥;乌骨鸡,酒煮得上般滋味。腊鹅腿子摆起去,叠叠重重;火肉心儿切将来,肥肥腻腻。   难道这桌酒说得不齐整,偏是李小翠酒量不济事,吃得七八杯面孔上就有些红意。邵囊那里知他真个是吃不得的,便叫小厮里面去拿出宝贝来。你道什么宝贝,却是个藏得半壶酒的一个大玉杯,中间做成两只小玉蟹,筛下酒去,那蟹就会得爬将起来,也算得是酒席上一件出奇的玩器。邵囊满斟一杯酒,两只蟹都浮在面上,爬个不了,就送与李小翠。小翠本是不肯吃这一钟的,见那蟹儿有趣,只得接在手,尽着量一口吃了。邵囊见他去得,又是一杯斟过来,李小翠又勉强一气饮干。邵囊拍手大笑道:“翠兄原来是海量,妙得紧。再看热酒来。”说不了又斟上一杯,还要打点递将过去。那李小翠实落来不得了,连忙把个腰躬将下去,抵死不肯受。邵囊道:“翠兄作揖,小弟就跪,决然要求干。”一边说,一边咄的跪在地下。李小翠也对面跪下,双手接过来,拚得个醉倒王公旧酒庐,做两口呷完,有一,这个硬好汉,虽是做了,险些儿把个头都摇了下来。你说这半晌罗海鳅为何没一句话说,这个主儿原是个随碗醉的,趁着他两个一面缠,他在背后落得吃个爽利,先自弄得壁泥般醉。邵囊拿起杯正要敬他,见这个模样便住了手,把他搀去坐了。再停一会,越醉得没并侨,仰着头,伸着脚靠在椅子上,把那随口曲儿唱个不了。李小翠看不过便要起身告别,邵囊一把扯住道:“此时还没有晚,怎么就要说去。等他醉的是醉,我们饮酒的饮酒。”那里肯放,李小翠也决不再坐,倒没奈何立饮了一大杯,才出得门。那罗海鳅见李小翠起了身,一唱唱也跳起身,口内乱叫道:“拿画眉来,我带去。”邵囊道:“明日拿罢。”罗海鳅道:“难道他先去了,也不等我一等。”转身正要洒开步赶上前去,怎奈这两只脚不肯争气,扑的跌了一跌。邵囊带着笑,依旧扶他坐了一歇,吃钟苦茶,便搀他雪洞里去睡了。   次日早起,一些也不省得昨晚这场大醉,梳洗得停当,打点出门。被邵囊留住道:“我正要和你商量那件事,怎么就去。”罗海鳅从新坐下道:“这句话又是想着李小翠了。”邵囊道:“可弄得到手么?”罗海鳅道:“有什么难处,近日出来小官,不过只要身上光鲜,腰边硬挣。这两件齐备了,还怕什么不倒在你怀里。”邵囊道:“你晓得我们相处小官,不像那些没体面的。自然要个把银子用在他身上,那里有个砍光的道理。”罗海鳅听了这句话,兜上心来道:“这样说,邵官人,大老官毕竟还要让你做。你不知道,近来小官也为那些没体面的哄怕了,所以个个都要见兔放鹰。我和你如今先把个体面,做几两银子不着,只拣那好花样的生活,买几疋,送到他家里去,那小官家见了,叫做有奶的就是娘,自然心悦诚服,要到手,可不是瓮中擒鳌。”邵囊道:“难道这样容易。既然如此,千金担子都托在你身上,少不得事成了有个意思在这里。略坐一坐,吃了早饭就同去买生活。”说不了,早饭摆将出来。两个吃完,打点正要动身,恰好李小翠劈面走到。   他这番来,有那不晓事的,把他屈说了,道是上门兜揽主顾。偏我知道他的来意,终久还是那些小厮们顽耍生性,记挂那几个画眉,果然倒被我猜着。才坐得下,画眉两个字正出口,被罗海鳅拽到天井里,把要买生活送他的话逐一说知。李小翠道:“恐怕做衣服穿将出去,又有别人议论。既有这段美情,不如折几贯钱与我罢。”罗海鳅满口应承道:“若是这样,包得在我身上。”转身就和邵囊说了。邵囊极其乐意,当下又吩咐摆起酒,从早晨吃到晚,大家越吃越醒。约莫吃到上灯,李小翠先靠倒在桌上。邵囊知他意思,便叫罗海鳅掌了灯,亲自扶他到雪洞里,把门闩了。两个弄了好一会,只是弄不进去。你道他如何弄不进去,一个是不曾十分受这道过的,那个屁眼紧紧凑凑,一时间如何宽绰得来。一个是本钱忒莽撞了,略放得进去些儿,就像戴紧箍儿一般,弄得生疼。邵囊一团高兴怎么丢得手,抽出尘柄,多搽些津唾,也管不得弄开他的屁眼,尽着力气着实一送,齐根进去。李小翠抵当不住,一个寒噤,叫了一声我的娘,连忙把身子一扭,那里扭得出来。一个熬着疼,一个乘着兴,不只抽的二百多回,早又歇帐了。此时将近二更,见得顽了两个来更次,倒是外面的工夫多,里面的工夫少。李小翠穿好了衣服,依旧还要回家。邵囊道:“这样时候回家也不便,有心在这里,明早去罢。”罗海鳅道:“他却不曾在外歇惯,还是把他回去。”邵囊就叫起小厮掌灯送李小翠回家。   次早邵囊又与罗海鳅商量,约莫着不好出手,遂打点十贯钱,着罗海鳅送去。所以说做牵头的人十分心狠,竟把十贯钱落了他三贵。过了几日两边会帐起来,才晓得是罗海鳅没行止。总之自一遭后,两家都熟落了,正好顺水推船,把罗海鳅丢开。两三个月里,李小翠赚他老大一块。罗海鳅想一想看,不因渔父引,怎得见波涛。气他不过,分明要他两个开交,寻思个反间计,又挽出个大老官,便教他跳了槽,看将起来。做小官的若肯一心一意相处了个朋友,便可发迹一世,怪他不得。生成了这个病,这山望见那山高,巴不得换个新主顾。常是线缚鸭子,弄得两边拓了。邵囊那里得知是罗海鳅的暗中算计,拿定个主意,就与他开支。你说那做大老官的,拚得撤漫两分,那里不去相处个小官。只是做小官的过了一两年,仍旧要来投奔旧主顾,这叫做覆水难收。却又有一说,如今的小官,三分颜色全仗七分妆扮。若没这些妆扮,总然是生的花朵般,也没人看得上眼。   那李小翠不上半年,看看弄得没了结果。他那母亲李翠儿,原是个在行的,教他还到邵囊家走走。李小翠心里实落又想着邵囊,脸上其实没了意思,这日拚得见面等他发挥一顿,来到邵囊家里。小厮便进去说知,邵囊听说李小翠三个字,真个是提起心头火一盆,不出来相见,写一个字儿出来回覆道:   与你情断义绝,今日复来何说。你却容易进门,我却懒于应接。   思之理上谁亏,提起心头火冽。便宜早是归家,省得一场面叱。   李小翠看了这几句,气得两只眼睛脱了出来,没些趣向,端然走了回去。把字儿递与母亲李翠儿看,李翠儿看了道:“原是你不是了些,怪他则甚。果然气他不过,也写几句回他出口气罢。”李小翠正要拿起笔,李翠儿道:“他便绝情绝义写得出,你却不可十分伤触了他。”李小翠道:“我是有个写法。”遂写道:   昔日交情何厚,今日撇人脑后。纵使一二有亏,还必万千宽宥。   不记门外奇逢,不记灯前苦受。这的铁石心肠,何异衣冠禽兽。   写便写了,难道自家还好拿去。转央一个后生主儿,拿到邵囊家。那邵囊决乎想不到是李小翠拿来发作他的,拆开看了呵呵大笑,仔细一想,过意不去。次日只得着人先去寻了罗海鳅,告诉一遍。那罗海鳅也为当日那桩心病,长久不好见面,趁这一着做个引头,才又上门。邵囊就央他去寻了李小翠来,当面说了一通。罗海鳅便立个主意,写下一张议单,议定每年包倒他多少家用,多少衣服。这遭两家才又过得热热络络起来。看官们,不厌絮烦,把罗海鳅做的议单,一发经一经目。他写道:   立议单人罗海鳅,有友邵囊,原与李小翠交好。讵料未经一载,李生歹见,顿背深情。不意粗心无遂,束手空还。可谓走尽天边路,难觅皮宽树也。今者李既悦归,邵其笑纳。往事不必重提,新议何妨再酌。三面看定,每岁邵奉李家用三十金,身衣春夏套,外有零星用广,不入原议之中。此系两家情愿,各无异说。如有翻覆等情,原议人自持公论。恐后无凭,立此议单。各执一纸存证。   诗曰:   议单写就各无疑,花押亲书作证媒。   惟愿两家无异说,还留样子后人为。

第3回 乔打合巧诱旧相知 小黄花初识真滋味

古歌   君不见长安豪富都消败,青驱玉勒今何在。当时沧海变桑田,此日桑田变沧海。须知豪 富不常有,有金莫结无情友。怕他翻覆似波澜,久后还同行路叟。   这是几句醒人的说话。大凡鸡奸一事,只可暂时遣兴,那里做得正经。如今有等人每每把这件做了着实工夫,殊不知着实了,小则倾赀废业,大则致命伤。不是说得十分利害,委是眼前逼真光景。还有一样最听不得的,是那做牵头的嘴。他若说是生得好,焦面鬼也还去得。他若说是没多年纪,姜太公还是小官。只要弄得你上路,便快快活活吃现成,用现成。那小官倒不曾打点个起发的念头,他到背地里捐哄不了。撞着个不甚手松的大老官,他就弄得你当真不得,当耍不得。好歹便教那小官跳了槽,随你什么有算计的,只索没法区处,总不如依着。俗语两句说得好,住他到处香醪美,不饮从他酒价高。   如今且说麻阳地方有一个做白日鬼的,不知他姓甚名谁,又没个妻小儿女,住在那紫荆桥上一间小小屋内。平日间并不作些经营,只是东奔西撞。见了个标致小官,毕竟要访了他的姓名住处,就牢牢放在肚里。不料他在这小官行中,混了两三年,倒行起一步好时运来,就结交了几个大老官。后来一日兴了一日,要买货的也来寻他,要卖的也来寻他。地方上人遂把他以桥为姓,去了木旁取个混名叫做乔打合。   这日是新正时节,乔打合往那相处人家贺节回来,打从紫荆巷里经过。只见那土地庙中,共有十五六个未冠,都会聚在里面说说笑笑。乔打合站住了,逐个瞧了一瞧,却有一大半是认得的,连他也不知这些小官一齐聚集在那里为些甚事。正要等个熟的走出来问个原故,却好背后一个小官叫道:“老乔,你来得正好,也出一个分子去。”乔打合连忙回转头来看时,就是在这紫荆巷里住的唐半琼。唐半琼见了便唱个唱道:“前日特来拜节,遇你不着,空走了一遭。”乔打合连忙弯腰下去道:“失迎失迎。”唐半琼道:“我自去年七月间见你过,到今约莫又有半年不见了。”乔打合笑道:“又是你讲起我才记得,说你一向有些旧病发,如今可好了么?”唐半琼道:“不是什么旧病,就是两年前生的那个痔疮,一向倒医好了。不期旧年夏里多耍子了几次,从新发作起来。倒亏了那辽阳来的一个长老,把几味草药整整医了这几时,个把月前方才脱得管去。”乔打合道:“恭喜,恭喜,脱了管就除根了。我正要问你,你们众人今日聚在这,做些甚么?”唐半琼笑了一声道:“难道你不晓得,这是我们做小官的年年旧例。一到新正来,是本境住的小官,每一个要出五分银子,都在这土地庙里会齐,祈许五夜灯宵天晴的愿心。”乔打合也笑道:“原来你们有这个旧规,果然我也该出一个分子。”唐半琼道:“新年新岁,难道真个要你破钞。”   乔打合道:“只是不曾带得。若带来,神天分上那里不用些儿。”唐半琼道:“我有句话正要对你说。一向在家里坐吃山空,日常间积起得些,都消磨尽了,再没一些来路。如今没奈何,只得舍着脸皮又要出来做那把刀儿,那里有好相处的,千万替我寻个。”乔打合满口应承道:“有有。去年冬里有一个开典铺的徽州人,在这里说起要寻一个在身边早晚顽要,你肯去么?”唐半琼摇头道:“那徽州人最是算小,那里肯撒漫使钱。”乔打合又想了一会道:“你既不欢喜徽州人,又有个绍兴人在这里,可去得么?”唐半琼道:“绍兴人或者还肯撒漫些,只是当不得他会吃醋。”乔打合道:“也罢。且说在我耳朵里,慢慢的替你寻个好主儿。”唐半琼道:“还有一件。我那第二个兄弟打点近日也要出来,一发做你不着,替他也寻个好主儿,作成一作成。”   乔打合道:“你那令弟还没有年纪,如何就出来得。”唐半琼笑道:“好教你在馋唾行中走了几年,一些货也不识。他虽是不多年纪,好不十分在行哩。”乔打合:“这个其实难得,可见有其兄必有其弟也。说在我耳朵里,这个决要寻个专一会开黄花的来作成他。”说不了,只听到里面那些小厮一齐问道:“唐半琼那里去了?”唐半琼见众人寻他,便别了乔打合进去,乔打合也就踱了回来。过得几日就是上元佳节,果然倒被那些小官祈保着了一日直晴。到晚满城中大小人家,都点放花灯。你赛我强,好不点得热闹。乔打合吃了晚饭,锁上了门,也踱到大街上去。只见:   满天皎洁,遍地辉煌。万户千门,一处处笙歌鼎沸;六街三市,乱纷纷来往人稠。这壁厢紧层层,你挨我侪,跳着那月明度柳翠;那壁厢闹吵吵,击鼓鸣锣,舞的是狮子滚绣球。这正是美景难逢,谁家见月能闲坐;良宵易过,何处闻灯不看来。   乔打合穿长街,过短巷,各处看了一会。约莫更尽时候,正要打点回来。只听得后面有几个人,急急忙忙一头走一头说道:“我们到萧衙门里看鳌山灯去。”乔打合听了这一句,思量道:“这里到萧衙也没多路,总是家去不过是睡觉,待我也走去看看。”便随了那几个人。不多时,早到了萧衙门首。只见那大门上点着一座鳌山,妆扮的都是时兴骨牌名故事。   将军挂印,楚汉争锋。一枝花孤红窈窕,大四对八黑威风。公领孙踏梯望月,孩儿十劈破莲蓬。天念三火烧隔子眼,夺全五临老入花丛。还有那拘马军赶着折服雁,正马军抢的秃爪龙。   这座灯委是做得时样,便是看的人却也不少,团团围住,足有五七百。乔打合用了许多气力,才挨得进大门。走不数步,又见二门上点着一座鳌山,更比外面那座做得有工夫,又做得细巧,四围都是三四寸长的葱草人物,扮成的二三十套戏文。   金兀术辕门纳款,武三思驿馆逢妖。姜太公垂竿渭水,李十郎饯别河桥。红线女田营盗盒,昆仑奴郭院携绅。林教师夜投水浒,孙行者大闹灵霄。伍子胥生擒伯嚭,李存孝力战黄巢。张仲坚抛家落海,吕蒙正冒雪归窑。凤仪亭太师掷戟,瑶池宴方朔偷桃。清风亭薛荣叹气,乌江渡项羽悲唱。会跌打,蔡跑跑飞拳飞脚;使猛力,张翼德轮棒轮刀。没眼睛的瞎仓官,做得活像撒酒风的醉旨隶,差不分毫。最好看的,庐州人乱敲花鼓;没要紧的,男子汉对跑高跷。这壁厢,有几个放火爆的小孩儿,伸头掩耳。那壁厢,有几个看花灯的丑妇女,跛足驼腰。   那些人看了这座鳌山,都说道做得有工夫,没有一个不连声喝采。正看得高兴,只见有几个生青毛倚着吃了几钟饿碗头,就在那人队里闯起祸来。那些看的人,有一半怕惹事的,恐怕新年新岁,没要紧惹到自己身上,都走散了。有一半好管闲事的,一齐都伙上前劝住那两个厮打的道:“不要动手。这萧衙里却是打不出的,为什么事,放了手,好好讲罢。”傍边一个人回答道:“他取笑了我们这个小官,正要打个不了帐哩。”恰好乔打合也还在那伙人里,他听说个小官,连忙回头看时。果然是一个初蓄发的,年纪约来十四五岁,生得异样标致,一张面孔就如傅粉一般。他把个眼睛看了又想,想了又看。正要访问是那一家的,只见那伙人哄的一声都拥出了大门外去。   乔打合也不去劝闹,连忙上前扯住那个人问道:“这个小官姓甚名谁,在那里住的?”那人道:“他叫做唐半瑶,在紫荆巷里住,是我们相公两三日前新相处的。”乔打合想不起道:“紫荆巷只有唐半琼,那里有什么唐半瑶。”那人点头道:“就是唐半琼的兄弟。”乔打合方才想得起。正打点还要问他几句,见那伙人早已劝散,便也走了回家。心中再思再想,却不晓得是什么人做牵去的。次日起了个老大的早,走到唐半琼家里。正进得门,只见堂前先坐着一个主儿,你道怎生模样。   一张方面孔,两脸落腮胡。戴一顶吴江帽折起的巾儿,钉一块蜜蜡金碾成的圈子。稀网巾包过眉稍,却有些吴下官人打扮。银铭耳插来鬓后,才认出徽州朝奉行头。   乔打合见这个人气呼呼的坐在那里,便站住了不走进去,叫一声道:“唐半琼可在家么?”唐半琼正在里面梳洗,听得有人叫他,连忙问道:“是那一个?”乔打合道:“我们是紫荆桥上住的。”唐半琼连忙出来见道:“我说是那个,原来是你。来得恰好,进来坐坐,看一看戏文去。”乔打合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唐半琼道:“你不认得么?这是我兄弟两三日前初相处的,姓汪名通,是个徽州朝奉。”乔打含笑道:“你前日说徽州人啬吝,再不好相处,缘何你兄弟倒相处了?”唐半琼也笑道:“各人所好不同。”乔打合道:“他为什么事气吽吽的坐在这里?”唐半琼道:“说来好笑。他昨晚同我兄弟到萧衙里去看鳌山,撞着一个生青毛,把我兄弟取笑了,他便捻酸起来,今日商量打点要去告状。”乔打合道:“原来昨晚在萧衙里厮打的就是这个主儿,我也在那里看见的。只是为小官去打官司,甚么要紧,待我进去劝他息了罢。”   正要走将进去,又站着道:“且住。我还要问你,前日是那一个把你兄弟牵与他的?”唐半琼道:“是碧莲寺里的一个长老。”乔打合道:“怎么这个人倒寻个和尚做牵?”唐半琼道:“他原在那寺中做下处,两个一向相熟的。”乔打合恼得两个眼睛突出来道:“有这样事,和尚都思量走将出来做牵头了。如今他们吃醋的官司倒打不成,我要和那和尚说几句哩。”唐半琼道:“那长老也在这时来了。你且耐着性子,莫要这场不了,又是那场。”说不了,恰好那和尚已走进门。乔打合把他一看,生得有些古怪。   两道浓眉,一双饿眼。半爿僧帽,露几分秃秃光头;一领衲衣,拖二尺翩翩大袖。金刚子枉自持心,梁皇忏何曾见面。   乔打合道:“我走将进去,见了这个秃驴,眼珠里怒火直奔出来。且回家去,明日少不得还要来见你兄弟。”唐半琼扯住道:“新年新岁,难道上门来茶也不吃一杯去。”乔打合道:“明日总来吃罢。”转身就走出门。   不说唐半琼进去和那汪通商量告状的说话。且说那乔打合回到家里,左思右想,只是气那和尚不过。思量要算计他,又没个理会。除非是别寻一个把唐半瑶引去,着他跳了槽,方才出得这口气。一连思量了五六日,再没有个计较可奈何他。这日往街上走走散闷,只见背后有个人叫道:“老乔,一向不见你的面哩。”乔打合忙把头回转来看时,你道是那个,原来是麻阳城里一个最撒漫的大老官,叫做汤信之。乔打合见了满面欢笑,把个腰忙不及的弯下去道:“汤官人,我一向在街上踱来踱去,再不见你哩。”汤信之道:“正是。我因出去了几年,如今才回来周岁。且问你这年把来,麻阳城中可又有几个新出来的小官?”乔打合满口回答道:“有有。小阳巷里新出一个王俊官,碧莲寺前新出一个李玉儿。”汤信之摇手笑道:“这都是我在这里的时节见过的。”乔打合道:“除了他二人,虽然还有几个,只是生得粗皮夯肉,蠢头怪脑,只好当个小官名色的。”   汤信之笑道:“老乔,你却是要在这个行中吃饭的,难道眼睛里再不见一个好小官,明日千万要在你身上替我寻一个。”乔打合道:“有便有一个在这里,生得绝样标致又不多年纪,正好中官人的意,只是要费些周折才可□得来。汤信之道:“是那一家的?你且说一说看。”乔打合道:“就是官人向年相处唐半琼的兄弟,唤作唐半瑶。”汤信之欢喜道:“果然是他的兄弟,不消得说是标致的,这要弄他来便也不难。”乔打合道:“汤官人早见得我几日便好,新近六七日前,被那碧莲寺一个和尚牵去与个徽州主顾了。”汤信之道:“这个一发不难。俗语说,毒龙难斗地头蛇,我便做些钱钞不着,送到他门上去,不怕不随了我。”乔打合道:“这个行不通。倘是那徽州人吃起醋来,却怎么好?”汤信之道:“不妨,拚得与他当官结煞。我今日要出门去,不能够了。你明日可在家等我,待我打点些东西同你送到他家里去。”乔打合把头乱点,满口应承,两人遂拱手别去。   这回乔打合思量得,一则便好奈何了那和尚,二来又好赚他些钱钞,快活个不了,遂去与唐半琼商议停当。果然次日巳牌时分,汤信之着家僮捧了一个描金礼匣来到他家,一同就去见那唐半琼。汤信之相见作了揖,先把寒温叙了一遍,然后问起他的兄弟。唐半琼便唤出兄弟来见了,汤信之喝采道:“这几年不见,果然长得这样标致了,将来大有乃兄之风。”唐半瑶一个脸红。汤信之取过礼匣来送他,唐半琼先把帕子展开一看,上写:   玄色花绫一端,天蓝绉纱一端。牙色丝□二副,花素汗巾二方。犀簪一只,金铁一枝。   唐半琼道:“怎么好受汤官人这许多厚礼。”乔打含笑道:“这是送与令弟的,还由你做不得主哩。”唐半琼也笑道:“你就来取笑我,当初我也是这样收过的。”原来近日这些做小官的,个个都是贪得无厌。只除你没得送便罢,若有得逞,莫说是这样厚礼,便是不值几个钱的,也没得反璧。那唐半琼这几句,都是门面上好看的说话。你看唐半瑶见哥哥开口说个不好收,他假意推却起来。乔打合再三劝不过,方才一并收下。   大家坐了,才说得几句,恰好那汪通正走将来。所以说那做小官的极是反面无情,鬼脸儿带在额角上,抹下来最快。唐半瑶见汤信之送了这些礼,一心就向在他身上。见汪通走来,岂不是昨日光景,便觉有些下眉下眼,做出那不偢仙的模样。那汪通也还知趣,见有人坐在堂前,转身就走。终久做牵头的在行帮衬,这乔打合见汪通前日气吽吽的坐在他家,商量要告状的正是他,恐怕见了又捻酸起来,便悄悄向汤信之耳边说了几句,遂起身别去。汤信之一路上与乔打合计议道:“这个人紧紧恋住,一时就难弄得到手。”乔打合道:“只要唐半瑶肯心向了你,怕他则甚。”汤信之道:“说得有理。你明日可起个早去,寻了他同到我花园里,待我把些话儿对他说,自然把那徽州人断送上路。”乔打合道:“汤官人又有一说,那唐半琼决要他同来才好。”汤信之道:“恐怕他在面前,见我和他兄弟相好了,又要捻酸吃醋。”乔打合道:“他倒是个会帮衬的,这些光景包得没有。”汤信之道:“这样一发寻了他来。”说话之间,早到了紫荆桥,两人各自回家。   次日乔打合未到天明就来到唐半琼家,立等他弟兄两个起来梳洗,一同径到汤信之花园门首。那管花园的还认得是唐半琼,便回答道:“莫要进去,我家官人出外两三年还不曾回来哩。”乔打合道:“莫要取笑,你家官人昨日约我们来的,你不与我们进去相见,明日都推在你身上。”管园的道:“说便进去说了,只是里面聒絮着我,你们却走不开的呢。”你看他唧唧喻喻,没奈何走将进去。不多时,汤信之就走出来,见他三个,这个欢喜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邀到花厅上坐了。才吃得一杯茶,只见里面闹吵起来,管园的一步一跌忙不及的赶来说道:“大官人不好了,里面得知,打将出来了,没要紧省得淘气罢。”   原来这汤信之的妻子最是利害,日常间听得丈夫在外相处了个小官,就要倒了葡萄架,便是汤信之生怕的也是这一着。唐半琼慌了道:“快些去罢,不要带累我受气。”汤信之道:“怎么是好,偏生撞着这个不贤慧的东西,好扫兴哩。”乔打合道:“他二位极难得接来的,终不然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我有个道理,那紫荆桥边有一所空屋,原是陈刺史的花园,里面有的是好耍子所在,我们就同到那里去,谈一谈也好。”汤信之道:“早说有这个所在,也省得惹这场臭气,一同就去罢。”乔打合道:“待我先去开了门,等他两个慢慢后来。汤官人你还到宝夫人那里陪个小心再来才是。”汤信之笑道:“这倒不曾引惯他。只是不带得些银子,少不得还要进去才来。”乔打合悄悄的先走出了园门,唐半琼就同了兄弟,随后踱着。   这正叫做芥菜子偏落在绣花针眼里。两个走得十来家门面,恰好那汪通在小巷里劈面撞着,连忙就闪过了。汪通暗想道:“他两个此时往那里去,待我做些工夫不着,跟在他后面,看走到那一家。”你看这汪通紧紧随着,只见他两个同进了那间空屋,又想道:“走到这空房里去,决有些蹊跷,悄悄跟他进去看个下落。”正走得进去,那汤信之也就来了。乔打合引了他们四下看了一会,汤信之把些银子递与他道:“你可先去安排些午饭。”乔打合早明白了这个意思,就扯了唐半琼同走。   这汤信之那里知道汪通先躲在里面,两个没些体面,青天白日说起鬼话来。唐半瑶原有意肯的,只是脸皮还嫩,害着羞半推半就。汤信之脸腆道:“没奈何,再是一会,又好来寻吃饭了。”唐半瑶掩着嘴道:“青天白日,羞答答的怎么好干这样事。”汤信之道:“明人不做暗事,没奈何我又唱唱了。”说未了便把个腰弯将下去。唐半瑶连忙扶住道:“依便依了。你只要先讲过,到了熬不得的田地,你也要依我呢。”汤信之欢喜道:“这个自然都要通情。”两个就在假山背后弄了一会。唐半瑶弄得个遍体酥麻,靠倒在假山石上,那里爬得起来。汤信之袖里摸出一条汗巾替他把彼处轻轻拭了一会,又替他把裤儿系了。唐半瑶塌地坐倒道:“我却不晓得这件东西,世上人没一个不欢喜他的,还是有些什么好滋味。”汤信之道:“说不尽哩。”   两个正坐在假山上说得有兴。不道那汪通听了熬不过,起来厉声高叫道:“个小擦娘的,擦得屁眼好快活哩。”汤信之那里晓得就是汪通,吃个大惊,飞一似的脱身跑去。汪通就把唐半瑶拦住道:“你却会得作难,这番走到那里去。若是略道半个不字,就活活结果了你的性命。”唐半瑶见他说话来得凶狠,没奈何只得做了一个阳货献臀才了得帐。   走出门来,劈头又撞着乔打合将他一把扭住道:“你看这房子是那一家的,许你在里面拐小官么。”唐半瑶见这个光景,先跑了回去。汪通回答不来,被乔打合挥了几个巴掌。那些地方上看的,见是徽州人,明明都欺侮他,都说把这个狗蛮结到陈衙里去。汪通慌了道:“听凭众位私下处了罢。”众人道:“一席戏文酒就饶了你去。”乔打合道:“这还不打紧。先要写一张伏辨与我。”汪通是个有身家的,自古道,家值千贯,身值千贯。事到其间,只要了性命,满口应承道:“有纸笔就写。”众人道:“省得又引得人多了。”取了笔砚,依旧到空房里去。汪通去写道:   立伏辨人汪通,祖籍徽府,客居麻阳城。素性不才,惯作灌肠之技;生平毛病,嗜为盗 粪之人。一时见拙,作事欠通。不堤防人耳隔墙,遂败露陈衙空屋。暝目自甘,噬脐何及。若非众位善周全,几致一身难摆脱。倘日后再蹈前非,据今朝一张存案。   众人道:“伏辨便是这样写了,如今只要了落地方上去。”汪通道:“列位放心,那碧莲寺就是我的下处,同到那里,少不得有个意思相谢。”众人道:“使得,使得。”乔打合只收了伏辨,凭那些人跟了汪通去。他连忙走将回来,恰好汤信之唐半琼都坐在家里,眼望旌捷旗,且听好消息。见他走到,齐问道:“怎么放他去了?”乔打合道:“放便放了他去,伏头伏脚写得一张在这里。”汤信之接过手,看了笑道:“写得停当,写得停当,这番不怕那唐半瑶不是我的货了。”乔打合道:“不是这个苦肉计,如何送得那徽蛮上路。这遭你把什么谢我?”汤信之道:“凭你开口要那一件就是。”乔打合笑道:“说得有理。不然的时节,伏辨又轮到你写了。”当下就打点午饭,三人吃了各自出门。汪通自这回不得了便宜,竟把唐半瑶那点念头收拾起了。   后来汤信之见唐半瑶竟不带一些小官气,凡事还肯将就,把眼睛又是一样看承,三五年里替他做了许多正经事。所以说不会相处的,千个不抵一个。会得相处的,一个足胜千个也。诗云:   风流队里最难言,须识机谋一着先。   多少五陵裘马客,进时容易退时难。

第4回 设奇谋勾入风流队 撇华筵惊奔快活场

菩萨蛮   文窗绣户无罗幕,江南绿水通朱阁。花髻玉珑璁,单衫杏子红。彩云歌处断,柳拂旌门暗。鹦鹉伴人愁,春归十二楼。   这回书,单说近来小官都便宜了这件生意,到了十二三岁就晓得要相处朋友。比像果有几分姿色的,这般年纪原是不可虚度,应得出来卖个样子。如今有一等老大一把年纪,生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舍着个脸皮寻了件把衣服,铺设了门面,走出来到要思量起发大钞。看将起来,这样的小官,偏生又行得通。你道这句何如说,人却不知道,连这近来的大老官,也都是只生得两个眼眶子,那里识些好歹。见着个未冠,就说是小官,情愿肯把银子结识这个。结识若得久长,便做些银子不着。只恐怕他却是恫悦人多的,落得把你做个呆子,着些什么来由。   这些话头且收拾起。听说黄州有个秀士,姓宝名楼,家俬可有上万,只是未丢书本,也好的是小官。那个妻子唤做范丽娘,原是教坊司里一个粉头跟他从良的。这范丽娘见丈夫好这一道,免不得是有些不快活。想一想看,总只不是个结发夫妻,落得做人情,只得随他在外浪使浪用。宝楼倚着没个人拘束,看看弄得没了倍倍,不拣些粗细,只要是个小官,就要说三日邪话。不出几个年头,把家俬渐渐弄空,那读书两个字一发不要说起。这却是人家女眷们贤慧处,范丽娘见这个光景,眼见得发迹不能够,转头看不过了。这个好人难做到底,没奈何着实费了一场唇舌。宝楼也是枉做了个读书人,聪明一世,懵懂一时。那个人家女眷不要丈夫好的,那些唇舌,无非是要你回头,重整家筵的意思。他却错怪了,只道范丽娘有了醋意,千方百计倒要弄个计较,把他布摆起来。   这日正在那里思量,恰好有个小官走到。这个小官,你道叫做甚么名字,却唤做袁通,也是个半三不四的。有一说,生便生得不甚标致,倒有一肚皮的好计较。比如这时要算计一个人,只消得眉头一促,肚里就停当了。所以说,入门休问荣枯事,观见容颜便得知。他见宝楼脸色不甚好看,便问道:“宝兄为何气气闷闷坐在家里?”宝楼勉强作笑道:“告诉你不得,为了些家务事。”袁通也笑一声道:“兄是个极快活的人,什么家务事要你当心,决是为尊嫂有什么说话。”宝楼吃个惊道:“你怎么得知?”袁通就顺口道:“宝兄可晓得,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宝楼叹口气道:“想我这样一个人,逍遥散诞,比神仙尤其快乐。如今倒吃内里的亏,这桩事如何是了。”袁通道:“这有何难,你只把尊嫂怎么难为的话,略说说看,包你有个法儿,还要他来小心你哩。”宝楼大喜道:“有这样事。”登时就把前前后后的话告诉了一番,袁通道:“这是尊嫂的醋意了。依我说,弄个计较,竟把此物一刀割下了,大家弄不成。”宝楼道:“你又来说得没正经,好好一个人,把这件东西割下了,弄得个公不公,雌不雌,还做个什么男子汉。”袁通道:“你且不要着忙,终不然真个教你把这件东西割下了么。”宝楼道:“小官家一发说得不在行,若是别样还好做手脚,难道这张毡,可装得个假的。”袁通道:“我教你么,这是苦肉计。明日到那卖狗人家去,买他一根新鲜狗鞭,防备在腰边。只要等他有些口过便使个性子,走到书房里,拿起刀来□□声,只叫把这张毡割下了罢。那时他内眷们听得这句,包你魂都唬得不在身上,忙不及的来劝住了。是这一遭后你看连个气都不来呵你一口。”宝楼哈哈笑道:“好计好计。只是一件,徜然他不来劝,怎么是好?”袁通道:“阿呆,便割下来,只是根狗鞭。”宝楼欢喜得紧,拍手大叫道:“妙得紧,妙得紧。”就要打点起来了。两个正要再商量些说话,只见小厮走出来接吃午饭。袁通生怕里面得知,又要带累他唱气,连忙作别起身。   宝楼进去吃了饭,遂走到街坊上买了一根狗鞭,拿将回来,设法得停停当当,只要等范丽娘有些口风,就好把他试验。你说这个生狗鞭,可是放得长久的,安了三四日,渐渐有些气息。宝楼想道:“终不然高高兴兴打点在这里,可又没要紧坏掉了。说不得,前后不免要做一场的,待我先去寻他个口过。”走到书房里,坐了一霎,思量了个计较。假意儿踱到范丽娘面前,把个笑堆到嘴边道:“我今晚有个朋友接去饮酒,多分不得回来,衣服可拿件添我穿穿。”范丽娘听了这句,变着脸道:“吃什么酒,这分明又是那个小孽畜来寻你了,那个敢去。”宝楼假狠道:“胡说。人家雌鸡啼,可有什么好处。脚生我肚皮底下,要去也随我,不去也随我,可是你拘束得定。”范丽娘把他一把扯住,摇着头道:“我和你搭个掌子,看那个走得出大门去。”宝楼冷笑一声道:“呵呵!我岂不知你的意思。”范丽娘道:“你既晓得我的意思,说出来么。”宝楼道:“你只道我又出去相处什么小官,无非为这件吃醋。”范丽娘咬着牙关:“恰又来。你既晓得我要吃醋的,请在家里坐坐。”宝楼假怒道:“你果是不放我去么?”范丽娘道:“那个敢走。”宝楼把袖子一洒,往里面一跑。   范丽娘不知他什么势头,只道是要寻些什么短见,连忙打发个小厮进去看看。只见他去到书房里,一只手拿了腰边那根狗鞭,一只手拿了把裁纸刀,大呼小叫要断送着他哩。那小厮见了吃上一惊,慌忙走进房里,把刀夺将过来,厉声高叫道:“大娘不好了,官人没主意在这里,快来劝劝。”范丽娘慌了,飞一般的赶将进来,见这个光景,扑的跪倒在地下,紧紧的拦腰抱住。这个跪不是范丽娘有心跪他,实落看了双膝酥麻,不由你不挫了下去。口口声声道:“官人随你去罢,今后决不来说你了。”宝楼趁势就放了手,遂回嗔作喜道:“我这个主意其实不是今日起的,打点一向了。想将起来最恩爱的莫如夫妻,何苦为这些闲事,终日闹闹吵吵,外人得知不说是我不成器,倒说是你不贤慧,像甚么模样,索性把这件东西割掉了,大家省些唇舌。”范丽娘道:“枉教你做个人在世上,这却不是和我竞气,倒是和鞭做对头了,如今干我甚事,叫做说,大鹏飞上梧桐树,自有傍人说短长。只怕再过年把,思量我的说话,悔之晚矣。”宝楼便不则声,范丽娘道:“要去可趁早,莫要担搁了。”宝楼陪笑道:“一团吃酒的好兴致都不知丢在那里了,去也没趣。”范丽娘道:“也罢。今晚就是我买一味替你和事。”连忙分付整起酒来。夫妻两个你一杯我一杯,好不吃得痛快。直饮到三更天气,方才进房安寝。诗曰:   巧计今朝幸已成,思量谁个假惺惺。   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   这夜夫妻两个,那些房事,免不得是有的,不须讲起。宝楼因中了酒,次日巳牌时分,才走起来。正在天井里踱来踱去,想得真个亏了袁通那条苦肉计,一面暗里思量,一面暗里好笑。正回转身,恰好袁通又走到面前。宝楼一把扯到侧厅上坐了道:“来得恰好,我正要寻你说话。”袁通道:“那话儿可打点了么?”宝楼道:“就是那日,你转身后,都打点停当。”袁通道:“几时就好试演?”宝楼道:“昨日已试过了。”袁通道:“尊嫂可看见么?”宝楼道:“他听得这个风声连忙走来,一把拦腰抱住。被我做作起来,拿了刀只是要割。他便双膝跪在地下,千求万告讨饶,方才丢手。”袁通道:“可还说些什么?”宝楼道:“他说今后再不来说我了。”袁通道:“这个计较亏了那个。”宝楼道:“尚容,尚容。”袁通道:“如今料得没人拘束。我有个上样绝色的小官,寻来和你走走,可要么?”宝楼道:“俗语说得好,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终不然你又要做牵头了。且说来我听,比你生得如何?”袁通道:“不瞒兄说,我们做小官叫做讨不得饭,没奈何出来干此道的。还是取我的面孔,还是取我的皮肤。那个小官,若是你一见,头都要摇落哩。”宝楼道:“叫做甚么名字?”袁通道:“姓许,名字叫做无瑕。”宝楼道:“妙妙!不要说见面,只是这个名字也就精在里面。在那里住?可去看得看么?”袁通道:“你去梳洗起来,总成你看看罢。”   宝楼连忙进去梳洗齐整,出来同了袁通就走。两个出了大街,同走进一条小街。过了两三家,却是一个小小八字墙门。袁通道:“是这一家了,和你同走进去。”袁通就把避觑扯开,两个踱到里面。只见老大一个天井,两边好不辑理得齐整。   摆两座金鱼缸,搭几块太湖石。黄杨树高低五六株,菖蒲盆大小二三十。碧桃花相对紫荆花,棕皮树间着芭蕉树。半空中几点管弦声,满阶前一带胭脂赤。   两个看了一会,走到堂前,并不见个人影。每旁摆着六张斑竹椅儿,中间挂着一幅单条,上面为着四句道:   茶熟香清,有客到门。可喜鸟啼花落,无人亦自悠然。 钱塘痴痴子题   袁通不见有人出来,遂叫一声道:“许大哥可在么?”不多时里面走出个小厮来,见了袁通,满面堆笑道:“原来是袁大爷,请坐请坐,敢是要见我们官人么?”袁通道:“正是,正是。你说我同一个宝相公来望他。”那小厮道:“在到在家里,只是昨夜出去吃酒,回得夜深了,适才才走起来,还不曾梳洗哩。”袁通道:“不妨。可见得的。”那小厮应了一声,就走进去。不多一会儿,许无瑕遂走出来,果然还蓬了个头。看见了宝楼,到要把个脚缩了进去。袁通便叫住道:“许大哥,这样倒客气了。”许无瑕只得依旧出来,见了他两个,你看这宝楼见了许无瑕,果然应了袁通前面一句话,暗地里几乎把个头摇落了。许无瑕问道:“此间官人上姓?”袁通道:“就是大街上住的宝大哥。”许无瑕道:“久仰,久仰。”袁通道:“宝大哥一向羡慕,几时同到他宅上去耍一耍。”许无瑕道:“本当竭诚奉拜,只是有一敞友,要邀陪往长沙府去一代,明早就要动身。仓卒之间,如何是好?”宝楼就一句搭过去道:“小弟日内也正要往长沙府去探一友,打做个伴儿同去如何?”许无瑕道:“宝大哥果然要去就同船罢。”袁通道:“这个一发凑巧,我就要宝大哥带挈去看一看风景。”宝楼道:“敢问许兄明日同去的是那一个?”许无瑕道:“说来只怕宝兄也是相熟的,就是大街朱百户的阿弟。”宝楼想一想道:“这样说,是新纳辽生的朱上衢了。”许无瑕道:“正是,正是。”宝楼道:“若是朱上衢,是我的社友。他闻说我同去,一路上盘缠都不消带得。”袁通道:“说将起来,都是熟的,他也是我的旧相处。明日大家同去。”许无瑕觉有些见嫌道:“怕多了个把人,一路上不便些。”袁通道:“叫一只大些船,你与朱上衢合一舱,我和宝大哥合一舱,早晚有说有道,便得紧哩。”宝楼道:“既然如此,少不得一路正有得盘桓。此时趁早回去打点行李,明早就好起身。”袁通道:“说得有理。”一齐作别出门。   说这宝楼回去,遂把要到长沙去的话,说与范丽娘得知。范丽娘自昨日那场后,算来与他无涉,落得做好人。见他说要起身便不拦阻,随即分付收拾行囊,第二日径自相送出门。说那朱上衢要带许无瑕到长沙,便是五七岁孩童,也明白这段就里的,未免一路上不免说些衷肠话儿。你说多了个人去,可以稳便的。听说宝楼要同船,就来回覆了许无瑕不去了。这个宝楼也是有意思,在许无瑕身上的,难道朱上衢不去,他也歇作了,便叫下船只送十两银子与许无瑕安家,要他相陪。那些做小官的,有钱的便是好朋友,遂跟了他一同起身。   三个人叫了一只大油船,一路去登山玩水,游游衍衍消磨了许多日子,才到得长沙。原来宝楼则不是吊谎,果然有个朋友在那里。却有一说,只是这个朋友,不甚阔绰的,名唤李溜,向年在黄州的时节,原帮着宝楼的闲。因为手脚有些不干净,宝员外在日,把他打发了出来。隔着多年,宝楼倒也常常想念,争奈山遥水远,却不能够容易一见。这番来实是要寻着他相见一面,但只是不晓得他的住处。一个老大的长沙府,那里去寻个李溜。这是故人该得重会的所在。三人上了崖,慢慢一路访问。踱到长沙府前,只见个石牌坊下围着一伙人看个不了。宝楼也挨上前去,仔细一看,却是个说真方卖假药的汉子,摆着许多膏药,正在那里哈哈喝喝,要寻个主儿试手段哩。宝楼看了这个人,眼睛里觉得有些相认,再把地下招牌一看,见上面写着十个字道:   黄州李溜,神效百病膏药。   宝楼遂叫道:“李溜哥,可认得我么?”这李溜眼睛还好,一见便认得了,便问道:“足下敢是黄州宝官人么?”宝楼道:“正是正是。”李溜便把招牌收了,扯了宝楼就走。宝楼唤他两个过来,见了李溜,同了一路走。一路问道:“宝官人一向可好?员外俱纳福么?”宝楼道:“先父去世长远了。”李溜道:“哦!原来亡过了。官人为何今日到这里?”宝楼道:“特来望你。”李溜道:“好说,好说。”宝楼道:“一向可好么?”李溜道:“难中一言难尽,不过度日而已。宝官人还在那里作寓?”宝楼道:“在下才到,还未有下处。”李溜道:“果然才到,何不到我舍下去住了罢。”宝楼道:“这个妙得紧了。”转弯抹角同到了家里。李溜便叫妻子打点午饭吃了,各人把别后这几年来的光景,细说了一番。李溜就去洒扫了一间厢房,把他三个住了。   这遭宝楼好不放心乐意,同许无瑕袁通两个,整整在长沙住了个把月。耍子其实象意,费用却也利害,约莫着没了百把两银子。看看囊箧空虚,却又不好回来。遂写了一封家书,打发个小厮,星夜回到黄州来问范丽娘处讨盘缠。范丽娘接了丈夫的书,不胜欢喜,看到后面要些银子,就不快活起来,问那小厮道:“我问你,官人去得不上两个月,那百把多银子怎么就用完了?”小厮把带两个小官去的话,着实架了一天火。范丽娘道:“有这样事。我如今也写一封回信,把你五两去做回往盘缠。可去对官人说家里新到四个小厮,都是苏杭人,标致无双,又晓得吹弹歌舞,价钱甚是相应,专等他回来看一看就好成事。”那小厮领命,星夜来到长沙把回信送上。宝楼见没有银子带来,眉头促做一堆。看了信上说家里有四个小厮,又标致,又晓得吹弹歌舞,快活起来。老大把眉头一放,便坐不定了。次日别了李溜,离了长沙。   说那范丽娘,果然不知那里去,先寻了四个小厮在家里。这四个小厮,看了其实恶心的,都又带了些残疾,偏生取四个古怪名字,个个曲牌名。   第一个是腊梨,叫做秃厮儿。   第二个是拐脚,叫做风马儿。   第三个是歪头,叫做锋□儿。   第四个是驼背,叫做货郎儿。   范丽娘把这四个小厮,打点得停停当当,只要等丈夫回来,做一场笑话。宝楼回到黄州城,先打发了许无瑕袁通两个回去,然后走到家里。范丽娘听得丈夫到了,便整酒洗尘,就把个酒摆在堂前,夫妻两个先饮上几杯款一款寒温。宝楼遂开口问道:“前日信上说是新到四个绝标致的小厮,可还在么?”范丽娘笑道:“我说你为这件赶回来的。有一说,我和你夫妻间别多时,正要慢慢吃一杯酒。若是叫将出来,还有什么心相待。我呀咐他们在里面吹打,与你消停吃一杯,再唤出来不迟。”宝楼道:“就叫他吹打起来。”范丽娘遂吩咐里面奏乐,不多时咿咿唔唔吹打起来。宝楼听了,心下急煎煎的,巴不得见一见,遂站起身道:“没奈何叫他们出来见见。”范丽娘道:“你且坐着。要说得过,见了时不许大惊小怪。”宝楼道:“少不得。是我有分的,好歹放在肚里便了。”范丽娘叫道:“小厮们出来奏乐罢。”四个喻喻喻喻乱走出来。宝楼看了,唬得魂不附体,丢了酒杯,飞也似的就走。范丽娘一把扯住道:“不要慌么!小官总是一样,难道那个小官为他就用了百把多银子,这几个十来两儿不值么?”宝楼道:“饶了我罢!再看一看酒都要吐出来了。”范丽娘遂分付收拾了,方才和他同走进去。宝楼再三要范丽娘把那四个打发了,原来那四个小厮,都是卑田院里叫化子。说话的,你又说差了,难道叫化子也会吹打。有一说,难道做叫化子的,个个一窍不通的。范丽娘各把他些银子,都打发去了。   宝楼是这一遭扫兴,把个好小官念头竟自撇在水窨子里。范丽娘见丈夫断绝了小官那念头,千欢万喜,这遭从新把个家筵重整起来。只恐怕他男子汉的心肠又有变易,遂着人到苏州去,只拣标致的小厮,讨了两个,凭他早晚受用。所以说,人家贤慧的内眷们也是不可少的,那宝楼若不是范丽娘那番见识,那能够又得个重整家筵日子。诗曰:   谁似当年范丽娘,劝夫下尽苦心肠。   至今提起华筵上,犹使傍人笑一场。

第5回 行马扁便宜村汉子 判鸡奸断送老扒头

如梦令   瞬息年华驰骤,莫向红尘迤逗。倏忽鬓惊秋,谈说眼前将就。 回首回首,早把机关参透。   这几句说道,人生在世,免不得有个老来日子,大凡做小官的,年纪在十五六岁,正是行运时,到了十八九岁,看看时运退将下来,须要打点个回头日子。如今眼前有一等,年过了二十五六,还要乔装未冠,见了那买货的来千态万状,兴妖作怪,却不知道有这样的行货,偏又有这样的售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当初郑州有个骆驼村,周转有一二十里,共有百十个人家。这也是那村中的风水,到出了二三十个小官。都是要做背后买卖的。后来那些小官,见是一日一日,越多 将出来,便分做三等。把那十四五岁初蓄发的,做了上等;十六七岁发披肩的,做了中等;十八九岁掳起发的,做了下等。那初蓄发的,转眼间就到了掳头日子;只有那掳头的,过三年也是未冠,过了五年又是个未冠。那上等的 见下等的坏了小官名色,恐怕日后倒了架子,遂拴同中等,又创起个议论,竟把那下等的围住。下等的见他们围住了,内中有几个认时务的,仔细想一想:“总不然到了百岁,也还是个扒颈?”没奈何,只得硬了肚肠,买个 网子戴在头上。还有几个老面孔,死也不肯干休,毕竟要指望个还转的日子。果然到了,又被他们指望着了,不多几时,却来了一个专收大街的官人。你道怎生打扮?   戴尖尖本色旧毡帽,穿短短光青上马衣。肩扛着一条布袋,脚登的两只皮靴。胖的来金刚模样,长得个魑魉身躯。缓缓慢行到村落里,声声叫道卖胭脂。   这个客人,姓邓名东,一向是个卖枣子的巨商。只因好相处小官,把本钱都浪尽了。后来没了经营本钱,贩些胭脂到郑州来,将就过活。这一日也是偶然来到骆驼村里,只见东家门首,也站着个小官,西家门首,也站着小官。猛的又惹起了当年毛病。但是一件,这邓东一生一世,专好杀笨猪,见了十五六岁的,恐怕不识那些味道,因此眼孔里虽是瞧着,心窝里还不甚想着。就是这些小官,见他东瞧西瞧,也分明晓得他是个要买货的。只是看了这样一个胖壮汉子,先已害怕了,那里还受得那件东西,因此都不情愿去 招接他。这邓东连走了两三里,瞧了十多家,又叫了几声卖胭脂,那里见有个人来问个价钱。这也是他自己错走了路途,难道那些小官,可是用得胭脂着的?他又东西瞧,走两步站一会儿,走两步站一会儿,看看天色黑将下来,恐怕人生路不熟,迷了路那里去投宿。正待转身走出村来,恰好前面有一个小官,唤名刘玉,正站在门首。听见远远叫卖胭脂的,是北路人声音,他却听错了,只道是卖腌猪肉的。心中算计道:“我们一向被那上中两等的围住了,竟没有生活,正没有设法处。不如叫那卖腌猪肉的来,和他扳一个话看。若到是个肯买货的主儿,莫要是说起发他的钱钞,就是腌猪肉,弄他几十斤在家肥肥嘴也好。”算计定了,开口叫道:“卖腌猪肉的,这里来,我们要买哩。”   邓东连忙走上前来,仔细一看,见是个二十多岁的掳头小官唤他,便把个笑来堆到嘴边道:“要买咱老子的胭脂么?”刘玉看了他手里,并不拿些别样,单单只有肩上扛的布袋,就呆住了,暗忖道:“总不然这腌猪肉藏在这布袋里么?”邓东便将手向布袋里,把胭脂摸了二三十盏出来,递与刘玉道:“咱老子不要你的钱,相送了罢。”刘玉见他到也像个撒漫的,便接住了,又想道:“这个人到也抬手,不要管他。就是这二三十盏胭脂,算来也值两钱银子。”也便收了,笑道:“怎么好要客人相送,也罢,天色晚了,请进舍下用一顿馍馍去。”原来那北地人,好吃的是馍馍,听他说,便随刘玉进去道:“咱老子怎么好吃你的,你出一件,咱老子也出一件罢。”你看这邓东,便又使出大老官的术头,就向腰间肚兜里,摸出一串黄边钱,约有三百多文,递与刘玉道:“咱老子这串黄钱,拿去买些烧刀子来,好下馍馍。”刘玉也不推却,接过钱,便去村中沽了几壶酒来。两个就闩上大门,对面坐着。刘东把烧刀子呷一口,嚼上一块馍馍,好不吃得有趣。   这刘玉原是个不会吃酒的,勉强陪他吃了几碗,颊腮上渐渐通红。邓东看了,笑道:“咱老子高兴,在这里要与你亲个嘴哩。”刘玉做作道:“你这个人好不放空,才送得这几盏胭脂,便要思量亲嘴。”邓东道:“咱北路的小官,一个黄钱,便要亲个嘴。”说完,就把个嘴布将过来。刘玉一推道:“像什么模样?调这寡情也没要紧。”邓东道:“莫要做作,咱老子今日还没有吃大蒜,来,不妨事的。”刘玉道:“你北地人,我也曾相处过,那里有你这样动蛮的?”邓东道:“咱老子到也是个撒漫的,若肯相处,莫要讲别样,你家姐儿妹儿搽嘴的上好济宁胭脂, 裹头的清水临淆手帕,一生一世不要拿钱买哩。”这两句话,恰好又打动了刘玉,便没甚回答。邓东道:“还有一说,你这里小官喜欢的是咱北地人的屌,说着个糙茱茱,欢天喜地。偏你这样作难。”刘玉道:“不是那样讲,我们做小官的,不过贪恋几分钱钞。你若肯撒漫,包了身上的穿,包了口中的吃,包了腰边的用,便是斗大的鸡巴,没奈何,看那家兄分上,也只得承受。你若不肯撒漫些钱钞,有鸡巴也不干我事。”原来这几句,却是刘玉大套头启发他的话,邓东也把句话儿聊他道:“你明日到咱老子下处来,就撒漫些钱儿与你罢。”刘玉信道是真,遂满面堆笑道:“尊客还在那里做下处?”邓东道:“咱老子在东城门外陈小二官家里。”刘玉点头道:“那也没多路,我明日好来寻你。”邓东道:“那个所在,都是咱老子的乡里。你来莫要错寻了,只问个卖胭脂的客人邓东便是。”说罢,又把馍馍吃了几块,烧刀子呷了几口,起身就走。此日已有更尽光景,村中人家都闩门了,还没有人瞧见。刘玉送他一段路,方才转来。   次日,刘玉吃了早饭,径直到东城门外陈小二家寻这邓东。邓东见这刘玉走到,老大快活,一把扯到客楼上去,把门闩了起来,撒起蛮来,便要思量动手。一把搂住道:“咱老子今日决要与你糙茱茱去哩。”刘玉被缠不过,没奈何陪笑道:“你这个客人,你忒性急,我才走来,一些寒温也没有叙,便要思量动手。”邓东放手道:“你敢是要吃些烧刀子儿才有兴么?”刘玉晓得决然脱不去,只得又笑道:“酒还不打紧,你的本钱先把我看看。”邓东错会意道:“咱老子的本钱都在家里,这个客栈那里多带得来?”刘玉道:“不是那个本钱,要你腰边的那个看看。”邓东方才解悟,呵呵笑道:“咱老子是个愚直的人,那里晓得这些歪话?”便掳起衣服,解下裤裆,把那阳物甩将出来。又坚又大,好不利害。刘玉不敢近前,侧着眼,瞧了一瞧,只见形如粗杵,状若棒槌。刘玉看了,便也害怕起来,咬住牙关,把头乱摇道:“好大的阳物,教我怎么承受得起?没奈何,饶了性命罢。”邓东道:“咱老子这个屌,不知结果了多少个小官,偏你又有许多憎嫌。”刘玉道:“也罢,只要就过价钱。”邓东就把肚兜里的铜钱,都倾出来道:“咱老子也不叫你吃亏,进得一寸,把你一寸钱;进得二寸,把你两寸钱。”刘玉看了那些铜钱,好不眼热,便做个疯脸,脱下裤子来,把个肥腻腻的屁股高高突起,紧咬着牙关,不管疼痛,任他把那个阳物放将进去。   原来这邓东,是个多年拐小官的主顾,帮衬在行,把阳物上多抹了些津唾,轻轻在那肛门前搅了一搅。刘玉打了个寒噤,邓东便款款放将进去。恰好这刘玉又是个会帮衬的小官,把屁股突起来,虽猛,可不知不觉,到进了四五寸。刘东见他着实去得,尽着高兴,又送了几送。那刘玉才有些不好过,把副脸皮挣得通红,挣了几挣,只指望把那玉茎挣脱出来,怎知到挣了进去。这回抵挡不起,把个屁股左掇右掇:“好利害,好利害,我做了一世小官,几曾受着这样苦楚,今番把个性命断送在你手里了。”邓东道:“你怎说这样的话,咱老子正不曾尽兴哩。”便又着实抽了几抽。刘玉将身子一扭,突地把那个玉茎甩将出来,邓东也就泄了。刘玉随即纱上裤儿道:“你适才说过的,进得一寸,把我一寸钱,你却都进去了,这肚兜里的,都倾把我还不知够不够哩。”邓东也不回说有钱,也不回说没钱,只道:“莫要忙,坐在这里,待咱老子去买些菜饭来,耍到晚去罢。”刘玉也是枉做了一世小官,眼孔里不知认过了多少人。一时间到识不出邓东是个久惯脱空、拐小官的主儿,那两句是他脱身的话。刘玉便凭他拿了肚兜里那些铜钱,转身走下楼来,一道生烟,竟不知他去向。   刘玉坐在客楼上,看看等到下午,那里见个邓东走来。心中暗想道:“终不然到是个会欺骗小官的主顾,难道我就着了他的手法?”只是将疑将信,只道他还转来。又等了一会,渐渐天色将晚,没奈何,纳了这口气,只得回到骆驼村里。到了第二日,清早起来,竟不到陈小二家,牢牢把在东城门首,专等那卖胭脂的邓东进城,和他讲个道理。那晓得刘玉这等凑巧,这个邓东又胜过他,再不进东城门来,竟往那西城出入。刘玉站了一日,好里见过邓东的影子?便懊悔道:“也是我自家不老成了,少不得经纪人,断不得经纪路,除非他回了家乡便罢,不然,毕竟要到街上来,那时和他算个帐去。”思相定了,依旧回到村中。   约莫过了两个多月,邓东又想起刘玉那一段好滋味,打点了些旧欠帐,换了两件整齐衣服,大模大样,又踱到骆驼村,东瞧西瞧却不认得刘玉住在那一家。说话的,你又道差了,依你说,邓东两个月前,也曾在刘玉家吃馍馍,如何这番来,连个住居都不认得了?有一说,那日来的时节天色将晚,不曾认得明白。这邓东站住了脚,相个不了,正没个理会,恰好刘玉同了几个下等小官,站在那里商量自家伙里的事。这邓东摇摇摆摆,大步走上前来,正要问一声看,刘玉认得是邓东,连忙赶向前,把他一交推倒。邓东爬将起来,见是刘玉,厉声喊叫道:“这囚攘的小花子,敢耍打咱老子么!”说完,便去脱下衣服,两个打做一团。旁边那几个小官是新加团的,那里肯倒架子。况且内中也有几个着过道儿的,见刘玉被他揪翻在地,一齐磨拳擦掌,拼力上前,打个不了帐。邓东虽是这样一个胖壮汉子,气力也自有数。自古道:双拳难敌四手,那里打得这几个小厮过?便喊破了嗓子,老了个身子,飞也似的跑出骆驼村去。诗曰:   昔日聪明今日痴,骆驼村里竟甘偷。   虽然脱得身缓去,未必灾危可尽除。   刘玉见他赤身跑了,晓得是个不肯干休的局面,还要赶出村去,和他见一个手段。内中有个小官,走上来一把扯住道:“古人说得好,穷寇莫追,他已吃了我们的亏去,料来不肯干休。况且他又是个异乡孤客,这件事明日决要经到官司,方才结煞。如今我们下等的,共来的也有十七八个,一齐会集出来,捻了些衙门使费,及早到州衙里去,告他一状,才可免得上中两等背后讥笑。”刘玉道:“讲得有理。也不要干涉众人,我便去变卖了家堂土地。”商议定了,连忙做了一张告状,就以父亲刘华名义,向州衙投告。你道这状上如何写:   告状人刘华,告儿为人鸡奸事。恶棍邓东,藐官玩律,逞膂力僻路行凶。良儿刘玉,守法持规,遇冤家残身几毙。孽镜台前,除奸剿恶,骆驼村里,戴德顶恩。上告。   说那邓东,吃了这场大亏,到没有个认真的意思。不料刘华先告了他,免不得要到官府去分辩几句。也去写了一张诉状,到州衙投下。次日州官升堂,就唤两家听审。竟不叫起刘华,先把邓东叫将上去,把事情从头至尾问了一会,再唤刘玉两个当面对理。原来这个州官,平日是不肯相与小官的,听了他两家口词,老大发怒,站立在公堂上,指定刘玉骂道:“如今世上,分明是你这些人坏了风俗。这样年纪,兀自要做小官,难道到了六七十岁还是个扒颈,好没廉耻!”刘玉道头道:“爷爷,这是邓东硬逼小的,小的实是不情愿的。”州官大喝道:“胡说,我也不究到那鸡奸上头去,只究你个这样年纪,还不带网 巾。”叫左右把他拿下去,笞三十板来。刘玉见州官句句都驳得有理,无可分辩,只得受笞三十。起来又告道:“望爷爷饶了小的罪罢。”州官摇头道:“若饶了你的罪,后面人就要看样。也罢,只摆站一年罢。”遂把笔判道:   审得刘玉,村落顽民,年方约三旬,强逞未冠美丽。身容六尺,乔妆弥子妖娆。借掳发之行头,搏换一朝酒食;窃小官之名色,希图几贯钱神。不惜父娘血肉,消到处良民;凭将衰配身躯,做作异乡孤客。非宗门之无玷,实风化之有伤。若不翦除若辈,将何警戒将来?笞三十,以赎前愆,徙一年,毋贻后悔。   州官判罢,才唤刘华上去,对他说道:“你也本当究责,姑宥年老,只定一个养子不教的罪名。邓东,姑念异乡孤客,遂出免究,不许容留本处地方,着落歇家,及时驱逐出境。”两家连忙倒身叩谢,一齐赶了出来。这回邓东着实得了便宜,出了州衙,飞奔到陈小二家,收拾行李,随即起身出了郑州境外,全不识他去向。诗曰:   得便宜处失便宜,要得便宜早见机。   看彼金钩才脱却,摇头摆尾复何之。   刘玉输了官司,恐怕上中两等笑耻,便不回到骆驼村,领了批文,竟自摆站起身。那些上中两等的,见他要摆站去,却也同调相怜,都来赞助盘缠。后来那下等的,见倒了架子,丧了锐气,共有十七八个,一齐心回意转,都不愿做小官了。两三日内,都带了网 巾,各自别处经营。骆驼村渐渐日衰一日。看来那些下等的扒头,都叫做识得时务的,即使不肯回头,不只坏了小官本色,抑亦有玷上中两等矣。因是以赞之云:   一朝天赋大聪明,始信桃源可避秦。   果是东君难释手,上中队里别搜寻。

第6回 六十载都小官出世 两三年浪荡子收成

捣练子   垂半幕,倚高楼,衫两蒲风野艇秋。手把花枝长,拥面人见也风流。   这回书,说小官原分贵贱两等。那卖的难道像金珠宝贝,论换数不成,不是这个贵,只羡他相处朋友,还能拣精择肥,不甚十分轻易。那贱的不是什么贱,只是贪口里嗒嗒,腰里撒撒,不管是人是鬼,好歹就肯来来。把这件东西,太狼籍了。这个分贵贱,都是数十年前的说话。年来出这些小官,一发个个倚着这件不消出本钱,不消费气力,落得赚人的钱钞,所以便没了样范。那些真正的小官,都被这些无耻捐名的污了名头,你道这件事几时挽得回转?   如今且不说别样,就说到一个小官身上去。这个小官,就将起来,开天辟地就有他的,一发大得紧。在这里说话的,你又来胡说了,世间最大的莫过于出一个都小官。说起这都小官的出处,又是一个好故事。都小官是寿里老子三十六代的玄孙,父亲叫做洞玄君,当是洞玄夫人一个暑天,开了南昌轩乘凉,却被南风吹得爽利,打了一个盹,竟睡了去。正睡得香,梦见滚圆一声莹白的东西滚到肚里,忽然惊醒,就说与洞玄君知道。洞玄君一时间再也解说不来。洞玄夫人自得了这个梦,遂有了孕,整整怀了六十个年头,方才生下。你道生下来什么东西?原来是块肉球。洞玄君看了大怒,便想得向年之梦,应在今日,就去取了把刀,要把这肉球剁得粉碎。正待动手,只听那肉球里说起话来,口口声声叫道:“我是世上的都小官。”洞玄夫人道:“是个怪物,消说了,且不要伤他性命,割将开来,看里面怎么一个形状。”洞玄君便向中间划了一刀,扑的迸开,果然是个小巧巧一个披发小官。只是那副长相,忒是丑陋:   一头胎发,两脸寒毛。狮子鼻掀得利害,又袋口开得蹊跷。活突突眼睛乱动,颤抖抖朵颇阔。虽则是不能勾浮世上留千载,少不得也要向风月场中走一遭。   洞玄君见是个人,顿发起慈悲念头,不忍伤害,把他养大。到了十来岁,叫做水浸鹅孵石,不长不落,端然是这个模样。再过几年,看看有些腹中发痒,钻筋透骨,实熬不过,便叫人把屌放将进去,乱抽一通,方才略好了些。后来洞玄君知道了,想得不是件好事,把他锁在黑洞洞一间房里。早间锁得进去,晚间开门一看,只见一股白气钻将出来,竟往半空中四散了去。洞玄君便进房中去,四下搜寻,那里见有个都小官,才晓得是那股白气化的。只得叹了口气。是那股白气,半空中四散得不好了,后来一日一日各处出了小官人,上头也就一日一日把小官作兴了。各处出了小官,各处就出了好小官的主儿。如今就有人行也想小官,坐也想小官,梦里也想小官,醒来也想小官。   说的是庐陵地方,有个员外,姓钱名坤。这个员外不是吏户礼兵刑大部中的员外,只为有了两分钱钞,人上过誉他的美名。这钱员外,手头现银子何止一二十万,平素间广放私债,城里城外人家,都是拿着他的本钱去转活的。你说这样一个钱神,正好快活了,偏生又能个胎里病,眼睛里再见不得一个小官。若见了个小官,决要钻颈觅缝弄到手来。纵然不致相处长久,印儿也要搭一个。又有一说,日常家用,一丝一毫鸡蛋里挑出骨头,偏又肯在小官身上,情愿一百二百。   一日,带了几个家僮,正在南庄收帐回来。行到半路,劈路撞着两个小官。一个掳头,一个披发。这钱员外的眼睛,原是个磨小官的试金石,把两个仔细一看,那掳头的,更比披发的生得清秀,看来年纪也小几岁,只是打扮不同。披发的像本地货,掳头的竟有此升仙气。所以说,若将两物比,必有一物堪。钱员外一心中意了那掳头的,连忙叫那贴身家僮钱旺上来,问道:“适才那两个小厮,你可认得是那一家的?”钱旺道:“那掳头的不认得,只这披发的,是鼓楼街上马双溪的儿子。”钱员外道:“那个马双溪?”钱旺道:“也是借着员外本钱的。”钱员外道:“他也拿着我的本钱,这个不艰,我先回去,你可就去寻那马双溪来见我。”钱旺应了一声,便向转弯一条小街里走去。   钱员外才到得家,恰钱旺同马双溪也就到了。钱员外打点一通,问道:“马双溪,你是今年几月间拿我本钱去的?”马双溪道:“老汉是今年三月间来借起的。”钱员外道:“可曾还我多少过?”马双溪道:“只因生意不凑手,且在目下连本带利都送来还员外。”钱员外道:“且再迟还罢,我问你,你都有了年纪,做生意也不便。可生得几个儿子?”马双溪道:“员外若问老汉的儿子,不要说起,单单生得一个,今年才有二十四岁。”钱员外道:“既有这样一个儿子,你就有指望了,何不去着他来让我看看。”马双溪道:“员外要叫他来,早一会儿便好。适才送个朋友回福建去,晚些才回得来哩。”钱员外道:“恰才我正从庄上来,在路上撞着两个小厮,一个掳头,一个披发,人道就是马双溪的儿子,可是那一个?”马双溪道:“员外,那个披发的,正是小。难道见了员外来,也不叫一声?”钱员外笑道:“小厮家那里认得我,不可认较他。我问你,那个掳头的,敢就是要到福建去的么?”马双溪回答道:“正是,正是。”钱员外叹口气道:“可惜这样个小官,住在那天涯海角,也罢,你且回去,若是儿子回来,明早千万着他见我。”   马双溪应了声就走回家,直等到晚,儿子才得回来。就把钱员外要他去见的话说了。原来他儿子叫做马小里,也是靠这道做生意的。一向闻得钱员外是个拐小官的,又肯撒漫使钱,时常想慕他。只是门槛高大了,一时间走不进去。而今听得老子说钱员外唤他,老大欢喜。第二日早起,齐齐整整打扮起来。大凡小官到是老实些好,全不在那打扮上用工夫,比如有了七八分姿色,再加上二三分妆扮,这个自然好看,没有一二分姿色,到妆扮了十来分,如何帮说得来?还有一说,就是大老官的眼睛,也有各样。有那见姿色好中意的,也有见妆扮好中意的。论起眼前的光景来,到是妆扮还动得人。说话的,你又欠文理的,总不然,标致的小官到没有朋友相处?有个解说,比像这时,有两个小官在这里,一个面孔生得标致,身上褴褛些;一个身上齐整,面孔欠标致些。那好南风的,决然先与这齐整的说得来。这总是如今这世道上都行这些,也不要怪他。   且说马小里打扮了,正要出门,恰好又有个人来寻。这个人不是别个,就是钱员外家的钱旺。马小里认得是钱旺哥,连忙拱手厮叫一声,遂同来见员外。马小里此来,那里晓得钱员外所在那一个身上。钱员外见了,把个笑堆将下来,恭恭敬敬逊他坐了,问道:“昨日到那里去走走?”马小里道:“因敝友向福建去,送他几步。”凶员外道:“我昨日正在庄上回来,也是偶然撞着。敢就是那位未冠的么?”马小里点头道:“正是他了。”钱员外道:“生得有些意思,还在福建那一府住?”马小里道:“在建宁府建宁县里住。”钱员外道:“建宁府建宁县,此去也不上四五日路,我有个敝友,如今在那里做官,日下正要去打抽丰。还请问一声,那位朋友姓甚名谁?”马小里见他渐渐说得远了,便胡诌一个谎道:“他姓何,表字处秦,就在县前开纸打铺。”钱员外只道是个真名字,牢牢记在肚里,一霎儿就想到那建宁县的纸铺里。马小里见他没话说了,一个不快活,别了起身。钱员外当下便吩咐收拾行李,叫下船只,遂起身到建宁县去。   原来这庐陵到建宁,有条私路,去得极便,不上四个齐头日子就到了。你道世间有这样个害疯的人,用了这番盘缠,果然打个抽风,到也罢了,却又不为打抽风,特地为访小官来到县中。那些歇家,听说庐陵钱员外,个个扮着夺着要接回去。钱员外只拣房屋精致的,便歇下了。那歇家叫做章晓初,真是在行,见钱员外说出访小官那话,便打点午饭吃了,就同到县前挨家问去。纸打铺子便有几家,偏生没个姓何的。一连问了两日,只是没有些声响。章晓初道:“员外,你既晓得他的姓,就该晓得他的名字了。”钱员外道:“他姓何,表字处秦。”章晓初道:“员外,这个名字还是那个小官亲口对你说的,还是别人对你说的?”钱员外道:“别人说的。”章晓初大笑一声道:“员外,你却被那个王八捉弄了。”钱员外道:“怎见得捉弄我?”章晓初道:“你想一想看,何处秦这三个可是有影响的么?”钱员外低头一想,叹口气道:“罢了,果然被他捉弄了。”只得纳了这口气,教章晓初领了,往大街乱踱。只指望这一踱,一个天然奇遇,劈面撞着的意思。怎知踱了一回,没些兴致,仍就两个踱转回来。章晓初道:“我看员外到这里两日,心心念念,想着小官。敢是员外好在男色上做工夫么?”钱员外道:“我向两京十三里走转,经过多少歇家,怎有你这样个着趣的?问这一声便合著关核。”章晓初道:“员外既好小官,何不直对我说。凭着那里,比不得我建宁府建宁县出得多哩。”钱员外道:“我早开门,见门首有个掳头的小厮,一发生得标致,敢是你这里的主顾么?”章晓初道:“员外,你不晓得我这里出来摆尾 的小厮,都倚追掳头为名。”钱员外道:“怎么叫摆尾?”章晓初道:“这是我这里拐小官的乡语,就如徽州叫煜豆腐,江西叫铸火盆,北路上叫糙茱茱一般。”钱员外道:“原来你贵处的掳头小厮,都是做这道生意的,主人家你何不去寻一个来与我?”章晓初满口应承,连忙去寻了一个来。   这个小官,叫做秋一色,是小官头行中数一数二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那副面孔,生得白松松,又娇又嫩,就是再出世的龙阳,也不过如是。钱员外见了,吃个大惊。看官们,这正是惹人议论的所在,钱员外既见了这个标致小厮,为何不老大欢喜,到吃起惊来?有一说,这个惊是应得吃的,不道这秋一色,就是那日庄上回来撞见,与马小里同走的这个小官。钱员外四五百里路来,正为在他身上,岂料不意中得到相见,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这不是个天然奇遇?钱员外便对章晓初道:“他正叫做何处秦。”章晓初笑道:“总不然,到是我捉弄了你,他的名字,真正是秋一色,不要错认了。”钱员外道:“你问他,数日前曾在庐陵鼓楼街上马小里家么?”那秋一色听问这句,连忙应答道:“我正在他那里回来得两三日。”钱员外道:“你还叫做秋一色,还叫做何处秦?”秋一色道:“秋一色便是我的名字。”章晓初道:“员外,如今也不消把那秋一色、何处秦分辩了,既喜欢他,就留在这里歇了罢。”钱员外道:“你与我去安排些晚饭来。”章晓初当下就去吩咐打点些东西,两个吃得醉醺醺,也不管个天尚未晚,脱得精光,搂了就睡。   钱员外先把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真个光溜溜,绵团样软得可爱。那秋一色就把身子侧将转来,款款帮衬进去。钱员外却是放劣马一般,一个屁股,从里面齐根直溜。这叫做棋逢敌手,秋一色也抖擞精神,卖出本事。两家弄个不了:   这一个高耸耸,突起尊具;那一个急溜溜,乱抽厥物。这一个却像衔着瞎老喂,那一个分明戴了紧箍儿。这一个巴不得一锐紧关皮场,那一个恨不得一乔直入水晶宫。   约莫弄了两个时辰,间壁房里那些孤客,听了都熬不过,个个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钱员外弄得忒爽利了,猛可的一个寒噤,泄了。正要打点拿了出来,秋一色把个屁眼牢牢夹住,停得一会,两个又发作了。这一回到比头一次又有工夫,刚刚弄得完毕,东方发白起来。梳洗停当,秋一色便要出门,钱员外那里割舍得放他,叫他随到庐陵过生活。秋一色正叫做一跤跌在蜜缸里,巴不得能够,听说这句话,满口应承。钱员外就替他从上至下换得簇新,仔细一看,竟不是满街乱走的行径。   那些同伙伴的小厮听说秋一色是庐陵一个钱员外收拾在身边,大家都不服气,只要伺候着了,把他罗唣一场。正打点得这个算计,秋一色劈头走将来,这些小厮他身上换得齐整,一发气不过,叫声打,簇拥上前,一齐动手,把秋一色拖翻在地,那拳头就如雨点乱下。秋一色只要了性命,那里惜得那两件衣裳,不管泥里水里,乱滚将去。那些小厮还是掳拳乱劈,不肯干休。口口声声嚷道:“难道生意是你一个人霸定的。”正嚷得不住口,恰好一个救星到了。这个救星,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钱员外。他不然还不得知,也是章晓初家里人去讲了,因此连忙走来。秋一色见来了个钱员外,有了救兵,越撒娇起来。钱员外正要说几句,那些小厮,一个个都溜了去。钱员外见没了对头,况又天色将晚,只得劝他同回。晓得他在此安身不牢,便不停留,次日整顿行装,乘了便船,一同转到庐陵。   过几日,两个往鼓楼街走过,却又撞着马小里。钱员外别转头竟走,那马小里看见了正拱得手,认得后面的这个是秋一色,心上一惊,遂说道:“员外,你前日羡慕的正是这个秋兄。”钱员外冷笑道:“那个还是何处秦。”马小里道:“员外,怎么就把这个名字认真了,前日都是要招接自家的主顾,因此随口说将出来。”钱员外道:“小厮家也不可调嘴,又是我访得着他,若依了你说,可不竟没处寻了。”马小里把手乱拱道:“这样说多多得罪,下次决不敢戏。”大家笑了一声,各自散去。从此之后,秋一色只当行了这步运,不上年把,身边到积攒得头二百两。钱员外见他长大了,在家里出入不便,替他上了头,打发去管了钱庄。岂不是一件绝美的事,怎知他快活过了的人,拼得用的是大老官的银子,落得包私窠子,拐人家的妇女,无所不为。两三年里,做出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情。弄出来,就连累着钱员外。这遭钱员外变了脸,把他叱辱一场,遂要打发他回到建宁去。秋一色思量,回去不打紧,前番吃了那些小厮的亏,还有什么嘴脸?只得央求众人,向钱员外面前讨个方便。钱员外也叫做好说话的,撇不过众人情面,便肯应允,仍旧收留他便了。只是比不得前番在庄上清闲快活,却教他在家里劈柴烧火。说起可怜,不上几时,把一个标标致致的后生,弄得手粗脚笨,这也不要怪钱员外,总是他自己在前次不好,而今就折磨些,也怨得别人了。诗曰:   百折千磨理所鼓,钱家员外不为亏。   假饶赤手归乡土,宁使羁身伴草菜。

第7回 扯嘴皮人前撇假清 赌手段当场打死虎

西江月   日日欢容笑口,时时肥马轻裘。少年场上逞风流。漫道五陵豪杰,何事花迷酒困,不知却夏来伏。红尘满眼叹淹留,怎脱个中彀勾?   这一回,单说近日来,有等小官,专好撇着假清,打点了两副行头,分明要出来干那把刀儿,撞着个肯撒漫两分的,偏又拿班作势,千做作,万妆乔,有许多恶懒光景,人却参不透。元来,如今这些做背后买卖的,那一个不熟谙个中窍脉?外面虽有那些派头,内里巴不得起发他天大一块。只要你肯应承,霎时间那副嘴皮真个就像白铁刀儿一般,最是转口得快。还有一等,初出来的大老官,虽然肯用两分滥钱,还总不久得到家,见那小官撇着假清,只道果然是不肯实赀的,常把个热急急肚肠,都丢在冷灰里去。那里晓得专是那些撇假清的,极是容易到手。   如今且把这样比方说一个着,当初溧阳县有个小官,叫做史小乔,十来岁上,几个无籍光棍见他年纪幼小,又生得有几分姿色,日日哄将出去,做那不明不白的事情。那叔父渐渐晓得了风声,也是为着家门上,恐怕玷没了,没奈何,再三的下苦情,训责了几次。怎知这个下流的不孝东西,那里肯改过分毫。这也不要怪他,总是俗话两句道得好,行要好人,坐要好伴。既入了这个伙伴,缘何有个回头?那叔父见他一日一日,弄得不尴不尬,只得硬了心肠,把他驱逐出门。那些光棍见他叔父这番光景,正中机谋,各人破费两把银子,替这小乔做了几件阔绰衣服,一齐都来到杭州。   原来那杭州,正是作兴小官的地方。那些大老,真叫是眼孔里看不得垃圾,见了个小官,只要是未戴网巾,便是竹竿样的身子,笋尖样的脸皮,身上有几件华丽衣服,走去就是一把现钞。那小乔一伙,共有四人,到得杭州,便向西湖上租了个庄所住下。时值二月中旬,那十锦塘直到六桥,这一带花红柳绿,好不闹热。史小乔与这几个伙伴,都妆作吴下官人打扮,都往十锦塘踱将进去。这些杭州大老,见了这史小乔,个个都把舌颈伸出几寸,一面走,一面拥了二百人,没有一个口里不连声喝采道:“好个标致小官。”看看到了断桥,只见一个富家子弟,带了两个妓家,都骑着高头骏马。史小乔看得眼热,对那伙伴道:“不知那个哥哥身边带得些银子?”众人道:“要他何用?”小乔笑道:“我也心痒起来,打点要去骑一个耍耍。”众人道:“跑马的银子倒有,只怕你骑不惯,半路上跌将下来,可不被众人笑倒?”小乔道:“哥哥们放心,我这跑马的本事,一向有的,试走一会儿,教众人喝采。”众人见他高兴,便不阻拦,连忙雇了一匹马来,他就扳住雕鞍,腾的跨将上去,竟如一道生烟,不消两声咳嗽,已跑过了桥。小乔便带转鞍头,连跑了二回。那些看的人,挨挨挤挤,站在两旁,个个齐声称赞。他便跳将下来,口中略有些微喘。   都是这三回马,便牵动了一个人的肚肠。这个人你道是谁?就是适才同他两个妓家的这个富家子弟,姓姚名瑞。他正跑得完,见后来小乔跑这三回,心中暗喜道:“这个小官不像我杭州人,敢是下路来的?年纪又不多,又有这一身本事。”便把两个妓家先打发下了船去,再踱将过来,问道:“尊兄贵处是那里?”小乔扭着头,随口答应道:“是姑苏。”姚瑞道:“几时到这里的?”小乔道:“到得没多几个日子。”姚瑞道:“还是兄一个来,有什么人同来?”小乔道:“有两个敝友同来。”姚瑞又问道:“如今在那里作寓。”小乔道:“在前面十锦塘庄所里。”姚瑞笑一声道:“这样说,我的书馆也就在西湖大佛寺中,明日正好过来拜望。”小乔道:“既是邻居在这里,明日还要竭诚进谒。但不知高姓大名?”姚瑞道:“我姓姚名瑞,兄若不见鄙,同到那舟中去,聚谈半晌如何?”小乔推却道:“多谢官人雅爱,只是还有几个敝友同在这里,不好抛撇。”姚瑞笑道:“这个何妨?贵处朋友多是在行的,有几位就同接下舱去。”小乔便也应喏,招了那三个过来,与姚瑞见了,遂一同下船。那两个妓家见了小乔走到,都喜欢个不了,众人坐了席,开船竟往湖心亭泊住。   那两个妓家对小乔道:“一向闻得贵处朋友曲子最佳,官人决是妙的,求教一个。”小乔笑道:“偏是这件不甚在行。”姚瑞拍手笑道:“凭你两家推逊,决要个着落。”那三个在旁,一齐帮衬道:“既是二位大姐举出,姚相公又要看落,小乔,你就唱一套罢。”小乔便无推脱,就把时曲里的《楼阁重》唱了一个,果然腔板字眼,摹写绝精。姚瑞听了,快活不了,道:“好妙音!好妙音!就是我们杭州城里,那些久惯唱清曲的,没有一个唱得这样曲子。”那两个妓家道:“我两人齐奉一杯,毕竟要请教官人把这一套唱完。”说不了,两个齐站起身,各斟了一巨觞,双双送将过来。小乔只得吃了,又接唱去。这套曲子,约莫唱了个把时辰,不要席上这些人个个说好,连那几个一窍不通的梢子,都喝采起来。姚瑞起身一面斟酒,一面微笑道:“这样的好面孔,又是这样的好曲子,难道不值一万两银子?”大家笑了一声。猜拳的猜拳,掷骰的掷骰,又饮了一会。不觉月上柳梢,姚瑞道:“我们且慢慢观看,喜得坐中还没有要进城的,再把船撑到一桥柳堤边,玩一玩月儿如何?”众人道:“说得有理。这样的月色,最是难得的,正好慢慢耍子。”吩咐梢子又把船撑到一桥,大家同上了岸,仔细一看,果然好一派夜景:   酒旗乍卷,画舫初归,北岸渔灯隐隐,南屏钟鼓沉沉。淡烟飞处,两岸垂杨,远处飞来,一群宿鸟。碧波荡漾,相连云影天光;玉宇澄清,唯见彩云明月。   一齐在柳堤上踱来踱去,耍子到了三更时分。猛可的,那一轮明月被一片乌云遮住,霎时间,下了一阵催花细雨。方才同下船来,重整杯盘,又吃得几杯,已到了断桥。遂同上岸,姚瑞又要送小乔,小乔又要送姚瑞,两家扯拽不迭,只得各自分路别去。   咫尺桃源路不远,相逢何意便相难。   只愁惹起闲蜂蝶,空逐东风上下飞。   说这小乔回寓,因夜来中了酒,次日直睡到午后,还走不起来。原来那三个伙伴,一向都是在马扁行中走动的,见小乔睡着,便商量一个计较,径同到大佛寺里来见姚瑞。那姚瑞也为夜来多了酒,才睡起来,还没有梳洗。听就是昨晚在船中吃酒的这些人来见,只道是小乔,连忙梳洗出来,不道是这三个。便问道:“小乔兄缘何今日不与列位同来?”三人道:“不要说起,他有一件事,不好当面启齿,特唤我三人来。一则谢夜来舟中盛情,二则代为转达。”姚瑞道:“好说,好说,不知小乔兄有甚么事?可领教的,无不从命。”三人道:“相公有所不知,那小乔姓史,原是我姑苏大族人家,早年不幸没了父母,一向投奔在叔子身边。不料去年冬里,为他父亲在日拖欠的钱粮事发,把他叔子监禁府中,严追紧逼,延挨至今,十分里不能完得两分。小乔思量,是父亲的首尾,如何到连累了叔子?打点要在本地方投个乡宦人家,设处些银子赔偿。思量得在本地出头露面,不相模样,所以特到杭州来,要寻个主儿。他昨日见相公大度宽宏,因此特派我们把衷肠转达,不知尊意若何?”姚瑞沉吟道:“多少银子可以完官?”三人见他有些应允,便又道:“得二百金,便可全美此事。若有百来金,也可日前应急。”姚瑞道:“他若长久在我这里,便是二百金,也是小事。只恐目下拿了许多银子去,后来又有变故。”三人笑道:“姚相公果肯应承,少不得千金担子挑在我们三人身上。”姚瑞道:“既要成事,接他当面来,好兑银子。”三人道:“他小官家,脸皮极嫩,当前说起,又是没嘴脸的。姚相公既肯应承,先把银子兑下,封停当了,少不得是我们替他拿去完官。看他到这里,再会银子就是。”姚瑞道:“使得,使得。”便取出天平,叮叮当当,把银子八三兑下,封将起来。三人道:“姚相公,我们替他写张契罢。”姚瑞道:“动了笔,就有些费周折了,不消写罢。”   三人深为得计,只当得了一笔横财,连忙走出来。又把一番话儿对小乔说道:“我们到忘了一件事,那姚相公从来不曾与我们识面,承他昨日这个好意思,也该去谢他一谢。”小乔道:“我正要去,只是我们初到这里,不知大佛寺往那一路去?”三人道:“路在口头,一边走少不得一边问道。”小乔不知是计,打扮得齐齐整整,同他三个竟到大佛寺来。原来那三个已先说通的,暗地里得了姚瑞那些银子,一个个都先赚了起身,竟到寓所收拾行李,一道焰径往溧阳去了。小乔眼巴巴的等了半晌,那里见这三个走到?连那姚瑞也不晓得是个骗局,看看到晚,不见三个走来,才把缘故细细问他。小乔听了,目瞪口呆,回答不来,放声大哭。姚瑞安慰道:“事已到此,哭他怎的?此时还在下处,也未可知,我着人去追他转来便了。”小乔道:“我就同去。”忙不及的走到庄上,仔细一看,行李铺盖,收拾罄空,思量要去追赶,怎奈人生路不熟。况且他三个是久惯做马扁的,一去就如断线风筝,那里寻个下落?没奈何,只得投奔了姚瑞。从此,姚瑞也不薄待他,日则同食,夜则同寝。   正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有那快嘴好管闲事的,便去城中就与他妻子知道。怎知他到子是一个最厉害的,听了这件事,遂打点轿子,一直抬将出来。采访动静。姚瑞慌了,随即把小乔打发到甫山净慈寺程渊如处寄住。说这程潘渊如原是徽州朋友,平日最是啬吝,再不肯割舍放空用一厘银子,专是鸡蛋壳里算出骨头来的。这也是犯了这椿病,不由你啬吝了。看见小乔生得标致,打动了他那点歹念头,也管不得是好朋友的相处,宽大撒漫起来,只拣他中意的东西,不论多少价钱,开口要的就有。你看那小乔,倒甚乖巧,有得送他,落得收下,若说起要干那把刀儿,他便撒起情来。程渊如开口十次,十次不肯应承。原来,那徽州大老一分银子要做一钱金子用的,想一想看,送他几次,约莫去了一块银子,怎生气得过?   一日,悄悄与个极相好的朋友唐尔先商量。唐尔先吃个惊道:“你平日再不破费一些,缘何在他身上,如此撒漫?”程渊如叹口气道:“不要说起,走到这条路上,不由你算计了。”唐尔先笑道:“你虽然用了这块银子去,都用得不在行,自然不妥帖的。”程渊如摇颈道:“没相干,依他的说话,果是不肯做那一道的。”唐尔先大笑道:“你都不晓得,专是那说天话。撇假清的小厮,易得到手,你若不信,便赌个手段。明日你同他到我房里来,做几壶好酒,把他灌醉了,打一个死虎把你看。”程渊如欢喜道:“你果打得他的死虎?”   商议定了,次日午后,程渊如遂同小乔来到唐尔先房里。唐尔先便打点酒,看两人都怀了一片歹心,你一杯,我一盏,把小乔灌得乱醉,便倒身睡在榻上。唐尔先起身,悄悄将他松了裤儿,对程渊如道:“让你先来罢。”程渊如没胆气,道:“还是你先试一试看。”唐尔先道:“打死虎就如偷婆娘一般,一要胆大,二要心粗。像你这样心虚胆怯,一世也弄不成,让我做个样子你看。”说完,轻轻爬到小乔身上,把那尺把长的一根鬼桶,抹了些津唾,也管不得他承受得起承受不起,款款放将进去,紧抽慢送。约有二三百回,那小乔端然不醒。程渊如在旁看得高兴,悄悄地道:“待我也来耍一会看。”唐尔先便慢慢抽出,程渊如高兴得很,爬上去,也记不得放了津唾,干腻腻的放将进去。这遭小乔有些着痛,醒将转来,看见是程渊如,一个脸红,把他推将下来。程渊如笑道:“今朝也着我的手了。”小乔没得回答,那里晓得,只着程渊如一个犹可,却又被唐尔先讨了便宜去。小乔连忙起来,一把扯住程渊如,低低问道:“适才唐尔先看见么?”程渊如道:“他已是睡着的,这等还相模相样。”随即起身,一同别去。   程渊如正到得房里,只见小厮来说,孤山姚相公有书送来。程渊如拆看时,恰是要接小乔去的话。次日,便打发人送他到大佛寺来。这姚瑞见了,就如几十年不见面的一般,这个欢喜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那里晓得他去得几时,便有那许多勾当。一日,小乔醉了,把那打死虎的话都说出来,姚瑞想到这番没有礼面,气个不了。次日,便送些盘缠,好好打发他回转溧阳。小乔明知为了那个缘故,没奈何,含泪而别。噫,这不是姚瑞薄情,小乔当深悔于初也。诗曰:   小记当初跨玉听,一番光景画船中。   今朝总是天缘满,此际何劳类焚侬。

第8回 烟花女当堂投认状 巡捕衙出示禁男风

一剪梅   茫茫世局尽如棋,先看相宜,定盘打破识雄雌。用却心机,枉却心机。   这是几句大概的说话。当今时世,人头上走将出来的,个个会得争英雄,较胜负。说便这等说,这总是各要为发个行业,指望做个子孙长久之计,怪他不得。却不知近日做小官的,都看了那个样子,也思量要立起一个行业来,到与那做娼妓的做了对头。这不是随口乱说的话,眼见得有在这里。听说金州甫林县地方,有个刘松巷,你道一个巷,如何取这样一个名字。有一说,当初那地方上出一个光棍,姓刘名松。原来他开成的这条巷,巷内前前后后,共有三百房子,居住的都是娼妓。这刘松是个光棍,到处喝水成冰,着实有些手段。也是花柳场中,数得起的一个有名豪杰。凡是那娼妓人家有些争闹,只要他走将出来,三言两语,天大的事,就弄得没踪没影。日常间所靠的是放课钱,收水债。不上三四年,吃他做了老大的人家。后来正要思量脱离这个门路,猛可的被官府拿了访察,把一个铁铮铮的好汉,轻轻的葬送在囚牢里。自这刘松一死之后,连那巷里的娼妓人家都倒运了。终日闹闹吵吵,官司口舌。彼时就有几个乡宦出来,动了一张呈子,把这些娼妓驱逐了四散去。你看那头二百间空房子,都用了各衙门的封皮。上面虽帖着如赁票儿,人都怕是不利市,那个敢去租一间儿住住?整整封锁了年把,地方上又出了个不怕事的光棍,叫做鲁春。他就一口合兑出银子来,买了五十多间,思量要造一个小官榻坊。这时人头上正作兴着小官,有那好事的,赚鲁春有这个主意,着实撺掇。鲁春一边择好日具工,一边先写了许多知会贴儿,向四处一贴。上写云:   南林刘松巷,于某月某日,换主新开小官榻房,知会。   那鲁春开得没多几日,到来了许多小官,塌房里竟热闹起来。虽然来便来得多了,都是半斤八两,没有个索得价钱起的。有几个肯撒漫的大老官,邀三携五,走来看了,只是没个中意。说便这样说,终不然高高兴兴踱将来,依旧寂寂寞寞踱了去不成?没奈何,也只得将就受纳了一个。众小官见生意渐渐冷淡了,也晓得自己生得不甚动人,都去搽脂抹粉,学出那娼妓家的妆扮来。只是这个打扮到古古怪怪,不是留了长长燕尾,就是梳了高高髻鬓,不自说是打扮得好看,是这个模样做作出来,坏了小官名色,连那鬼也没得上门。鲁春开了这个榻坊,只管囫囵不管破,一个人一日要算你三分饭钱,那里管得你有生意,没有生意。不满两三个月,闲的到去了大半。有的人说,这些小官去了,都是鲁春没了时运。偏我说,自这些小官一去,鲁春的时运才来。怎见得?不多时,来了一个小官,就是本处金州人,叫做范六郎。年纪可有十五六岁。果然生得齐整:   香玉为肌,芙蓉作面。披一带青丝发,梳一个时样头。宛转多情,画不出来的一眶秋水。两道春山,一种芳姿,不似等闲儿女辈。几多情苗,敢夸绝代小官魁。   这样标致的小官,且莫说是金州只有他一个,料来走遍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了。所以说,路上行人就是碑,有那眼孔里看不得龌龊的主儿,登时乱传开去,道是鲁春家里新到了个范六郎,生得妙不可言。那些好小官的大老,闻知了这个风声,两三日里,其门如市。这范六郎本是好人家儿女,没奈何寻这条门路的。虽然做了这个勾当,不似近日这些没嘴脸的小厮一般,极是会得看人打发,委是肯撒漫些的,方才招接个把。鲁春自得了他,只当有了百来亩肥田,整日安贵吃用个自在。后来那些去的小官,听说有了范六郎,巴不得要依着他,出个好名头,挈些钱钞,一齐依旧转来,这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众小官有了范六郎这样一个招牌,连各人的生意,都打发不开。从此一日一日,小官当道,人上十个里,到有九个好了男风。连那三十多岁生男育女的,过不得活,重新也做起这道来,竟把个娼妓人家都弄得断根绝命。后来那些娼妓坐不过了冷板凳,一齐创起个议论,把各家妈儿出名,写了一个连名手本,向各乡宦家讲诉其情。就是这各乡宦里,有个把日常间好管公事的,偏生这件又不会调停,都推过不理帐。众娼妓们没了法,便又做了揭帖,把那小官说得腌腌臜臜,各处乱贴。这些小官晓得了,恐怕坏了名头,弄得不值钱,连忙与鲁春商量。做了状子,就向南林县中投告。诗曰:   眼前谁是与谁非,较胜争强总不宜。   男女虽殊业一样,加何分得两生涯。   说那南林县,原只有一知一典。其时,恰还没有正堂官,正催巡捕典史署印。这典史姓钟,名福,是个吏员出身,做官着实明白,没一些儿私曲,竟不像如今这些要钱脸的。这日早堂理事,看了这张状子,老大吃上一惊,便唤吏书过来问道:“我老爷署印这几时,且喜民安讼怠,那些婚日上的事,尚且没有人来告一张,怎么到有这张状子?你可晓得鲁春是什么人?”吏书答应道:“是地方上一个光棍。”典史想一想道:“自然是个光棍了。可还晓得他做些什么?”吏书道:“家中开一个小官塌坊。”典吏微微笑道:“是了。且问你,怎么叫做小官塌坊?从头讲一讲看。”吏书道:“老爷不嫌絮烦。小的一一禀上:当初本地方上,先有个光棍,叫做刘松,家事甚是殷厚。他就买了官房,起了头二百间小小房屋,招接头二百个娼妓住了,又开了一条私巷,就取名叫做刘松巷。后来刘松被上司拿了,死在狱中,那些娼妓人家从此遂闹闹吵吵,众乡宦容留不得,立时都驱逐去了。这鲁春走将出来,遂把那些房子买了一半,造了一个小官榻坊,凡是肯做小官的,就投奔到他家里。如今还开得好不热闹。”典史道:“这是小官绝了娼家的道路了。想将起来,总是那边坊开得不好。”随即唤个公差,给了一枝火签。   不敢耽搁,飞一般的径来到刘松巷寻着鲁春。你看这鲁春,终久是个做光棍的人,会得做些事业。随那公差说得火紧,他却慢慢哼哼,讲的都是冰窖说话。随即把东道摆将出来,这公差恰好是个要呷杯儿的,见了酒,一屁股就坐下了。两个吃到半阑,鲁春递一锭粉边细丝银子,约莫有一两三四钱。这公差看了这锭银子,到没了算计,欲待要接了他的,思量却又没有个鲁春拿去,不好回话;欲待只捉了鲁春去,不接了银子,心下又不割舍得。左思又想,落得收了他的,拼得当官回话,挨几十板子。你到收了银子起身去回官也罢,偏又放不下这几钟饿碗头,又坐倒身子,吃个像意。看看吃到下午,弄得乱醉,方才起身。只见他:   两眼模糊斜撇脚,摸壁扶墙这字滑。   舌尖吐出乱头摇,牙会咬来空嘴夹。   笑呵呵,无底答,双手袖中寻不着。   临行拱手又弯腰,满口如衔蒙汗药。   那典史坐在堂上,原是要立刻拿鲁春来的。等了半日,坐得不耐烦,正待回衙,只见那公差吃得泥般,斜眼撇脚走到案桌前,扑的跪下,把个头来乱摇,一句也讲不出了。典史看了,气得两只眼睛突将出来,拿起急性子乱敲。这公差伸手伸脚,越做作得好看。典史喝令皂隶,把他打了三十大,是这一通打,只当吃了杨海干,到解了一半酒去,恰才省些人事,跪在公案前,到不说起鲁春一事,老老实实把银子摸出来,“就是只得他这一锭。”典史看了银子,更加焦燥道:“我着你去拿人,到得了他银子,把人卖放了。兀自吃得滥醉,在我眼前放肆。”叫声打,又打了二十。随即就把他革了役去。这公差白白打了五十个大板,银子得不到手,又没了个门户,总是他的运限不利,不消说了。   典史当下另差两个,当晚就把鲁春拿来,先把状上情由审了一遍。鲁春把小官与娼妓两家打闹的事,一一直言禀告。典史听罢,笑了一声道:“这样事,也教我难断。明日看那娼妓的讨状,才好审决。”旁边管事的,就把鲁春带起了,典史遂差了那两个原差,拿牌去拿众娼妓来听审。那些娼妓听说小官把他告了,这回巴不得要弄个其人,打场好官司。连忙去递了诉状,两边都打点。是那一日见官,私下先打个好耍子。   典史看了娼妓的诉词,其实说得悲切,便唤那几个为首的,一一先录口词。众娼妓也巴不得见一见青天老爷,诉一诉苦。都为跪在通道上,各人把落在烟花,没奈何,依门献笑,要度口食的话,诉了一番。典史道:“说将来还是你娼家有理。只是一说,近来人上,个个都作兴了小官,连我不解这个意思。敢是你等娼妓,不肯料理生意?”内中有两个老脸的娼妓,连忙答应道:“不瞒老爷说,娼妓们其实会料得生意的,就是来的嫖客,一夜将准奉承他七八遭。第二日临起身的时节,还决要教他打个丁儿出门。”曲史道:“胡说,可见都是你这一起,连那个好娼妓名头都坏了。所以那些小官,有这场聒噪起来也罢。你若要我禁止了那男风,依旧让你们在本地方赚钱的话,今后个个便要当官方可。”众娼妓道:“娼妓们一向是当官的。凡是同各乡宦老爷有酒,时常来捉官身。”典史道:“我这个当官,不是那样当。每月初三十八,俱要齐来听候娼名。”众娼妓满口应承道:“只要老爷肯放这条门路,一个月莫说是几日,便再多几日,娼妓们也是情愿的。”典史道:“你等既各情愿,快出去取了认状来。”众娼妓欢天喜地,都一骨碌爬起身,向大门外就走。   不多时,各人把认状拿进来,当堂递了。典史仔仔细细,逐张看过,把朱笔都标了个准字,吩咐道:“你等都出去,料来这件事,教我也难容。一壁厢,待我把原状注销了,一壁厢,待到外面禁止了男风,依旧安了你们生业。”众娼妓道:“爷爷,那些做小官的,个个心怀不善。到求老爷拘到案前,当面平定了,不然的时候。老爷有日高升去了,又要吃他的亏。”典史道:“不须多说。”众娼妓应声是,再也不敢开口,磕个头,都走了出去。那些小官,只思量教这鲁春出来,告了这状,满望赢了官司,好打落个行业。怎知道典史老爷,到准了娼妓口词,要禁止了男风。一齐不快活了,听便听了这句话,个个还将信将疑。   次日,正打点教鲁春到县里去,打听个真假,恰好那两个原差,拿了一张告示,来到刘松巷口帖下。众小官都忙不及的走出来看时,只见上写着:   金州甫淋县署正堂亭巡捕,典史钟福,为禁止男风,以饬风化:街陌花衢,为豪侠纵游之地;朱楼翠馆,系王孙恣乐之场。近有无耻棍徒,景人桑榆,滥称小官名色,霸居官巷,断绝娼妓生涯。一旦脂粉窝巢,竟作唾津。世界深为可畏。为此,出示着地方总甲,立时严打驱逐出外,敢有前项棍头,潜于附近地方,希图蹈辙,坑害善良者,许诸色人等,即时掇票,以凭究遗邻里,容留不举,事发连坐,决不轻贷,特示。古仰知悉,年 月 日 实贴刘松巷口   众小官看了,吃上一惊,到自伙里,你埋怨我,我埋怨你起来。不上一两日,各人寻了所在,都走掉了。单单剩得个范六郎,鲁春就留他在身边,做了儿子。这遭那娼妓各自靠了个衙头,依旧搬到刘松巷来住了,把那小官,竟赶的没了踪影,只当做了一场好戏。地方上有那好事的,便把小官娼妓两家夺行业,打官司的话头编做个新闻,满街卖个发疯。过得几日,那先前在公堂上撒酒疯,打了五十板的公差,想得事跟脚起,为他们两家的事,白白打了许多板子,又革了役,没些事做,只得来到刘松巷,要这些娼妓看观看观。众娼妓便肯收留,终日酒食,堆在嘴头,只恨他吃不下。他却适意不走。凡有事脱将下来,就是他去挡官抵府。总是此生该吃这碗衣饭,在这刘松巷里混了年把,平空发迹了。也去讨了几个粉头做作起来。   因此说,一个人命里生成了,再也改移不得。命里该做官,毕竟有个纱帽戴;命里该讨饭,到底有个碗拿。这范六郎,生成是个做小官的命,那里有福安事。鲁春的家当,不上几年,替他挥霍一空,做了几年儿子,寻了一场吵闹,依旧告别,到别处去做了小官。后人有四句口头话,嘲之云:   薄命六郎真没福,快活为儿心不欲。   甘心又扮小官妆,成就歹人刮冷粥。

第9回 风流客魂断杏花村 窈窕娘怒倒葡萄架

踏莎行:   弱不胜烟。口难着雨。扬花怎惹春光住。会看飞舞入云中。肯教旖旎随风去。   高拂楼台。低回院宇。谁云漂泊无归处。蜂黄蝶粉漫轻盈。也应未敢窥芳树。   这回书,单道世间有等男子汉,说他是痴又不像像痴,说他是呆又不像呆,常把正经生业,看作等闲余事,整日劳心焦思,工夫都用在小官身上。这索性是个孤身鳏客,也不足计较,如今偏是那有家室的多好着这一道,情愿把身边那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二八的娇娘,认做了活冤家。倒将那笋壳脸皮,竹竿身子,积年的老口,看做了真活宝。常有那肯做人家,要丈夫好的女眷们,说着小官切齿之恨。这个恨有那不明白的。每每说他是吃醋捻酸,殊不知女眷中为小官吃醋的尽有。也尽有不是为吃醋,巴不得要丈夫断绝了这条门路,成家立业的。这不是替他装门面的说话,实落有一个在这里。   昔日松江府有个人叫做储玉章, 早年父母双亡,平日不肯务一些正经生业。 专好的是拐小官,不上三五年间,把个老大的家俬罄尽,都在小官身上出脱了。到这这个田地就该回头,便是个好人,争奈命中该有这些打搅,越弄得不尴尬,越拐得好小官。其妻范氏,原是本府一个有名人家的女儿,最是贤慧,见丈夫没个回转念头,常把好言好语再三相劝,教仙把小官那道远了些罢。怎知这储玉章反倒衷言逆耳,把妻子的话,一发不理些儿。随那范氏说一遭,只做耳边风。说两遭,只做耳边风。说了一二十遭,端只又做耳边风。范氏屡劝不听,晓得日后决乎没个好结果,硬了肚肠把口气叹掉了,也只得由他。   过得年把,储玉章手头实落走趱不动了,那些旧相处的小官,见他腰边不硬挣,一个个又抱琵琶过了别船,整整在家坐了两年,把个拐小官念头,只得收拾在一边。这个不是他就肯把心收了,总是没了钱钞,高兴不来。他丈人叫做范梅屿,也算得是松江一个有名的财主,看女儿分上,便做一百两银子不着,交付储玉章做些生意,早晚也好趁些家用。储玉章欢天喜地,谢了丈人,拿这一百两银子,登时发了许多布疋,拣定了日子先去别了岳父母,然后再来与妻子分别。那范氏也量得丈夫是个会做生意的,嫖赌两件又不甚上紧,料来出路也放心得过,只恐他那个好小官的旧病,到了外面又要发作,这百把本钱,够他几时消磨。正欲出门,一把扯住道: “大郎,你可晓得这一百两银子不是容易来的,况且你我俱是三十多岁的人,从来不曾育个儿女。若是此去赚得些儿,切莫学前番又浪费在小官身上,倒是娶了一个妾回来的,是个正经道理。”储玉章正待回答妻子几句,猛可的喉咙哽咽,要说也说不出了。没奈何把头点了两点,各相掩泪而别。诗曰:   别时容易见时难。心折临岐泪暗弹。   只恐萧条虚绣户,伤情难觅望夫山。   说这储玉章载了船只,不消个把日子就到了苏州,便投下主人家叶敬塘店里住了。两三日里,叶敬塘替他把那些布疋脱卸得干干净净,都是一把现银子。储玉章算了一算看,约莫有个加三趁钱,快活得紧。暗想道: “我储玉章好造化,莫说是将本求利,就是掘窖,也没有来得这样快,譬如多耽搁了几十日子,少趁了几两,不免寻主人家出来,问他那里有好小官,寻一千来消遣一消遣。”算计停当,便叫出叶敬塘问道: “主人家,你这里可有标致小官么?”叶敬塘笑道: “客官又是个好男风的了,有一说,我这里小官尽多,只是我在下不甚在行,还要寻着那老白相,才得妥当。”储玉章道: “主人家,老白相你可有熟的么?”叶敬塘满口应承道: “有有,阊门外有十刘瑞园,是我极相熟的,他却做得好小官牵头,凭你要怎样标致的,俱在他肚里。这时要这时就有。”储玉章跳起身,一把扯了叶敬塘道: “就烦主人家同去寻寻。”叶敬塘道: “使得,使得。”两个转变抹角不多时,出了阊门,行不数步,前面恰好就是刘瑞园家。叶敬塘远远打一望道: “客官来得不遇巧,刘瑞园不在家了。”储玉章道: “主人家,敢是你不肯引我去?不然又不曾走到他家,为何就晓得不在?”叶敬塘指着道: “那一间独扇门里,可不就是他家里?他若在家,决然是开门的。”储玉章暗想道: “终不然一个做白相的主儿,住这样一间房子。”心中那里肯信,还月道是主人家捉弄,便道: “不在家也罢了,我和你走上前去,认认他的门景,转转再来。”叶敬塘便同他走到门首。储玉章仔细一看,只见那扇大门上当当中间,贴着一张钟馗,上面又贴个福字,两边封联上道:   屋小乾坤大,檐抵日月高。   原来那门上单单两个铁拳头,又没把锁,却是一条旧牵绳儿松松缚在上面。储玉章道:“推门进去看看。”叶敬塘道: “敢是记认去的,不要动他。”说不了,储玉章呀的一声,推个半开,伸进去一看,只见:   一贫似洗,四壁如悬。两角落破瓦残砖,半床头揉棉乱草。砂罐煮羹汤犹剩星星稻米,木盏盛冷饭,尚留点点鱼腥。   看了一会,那里见件成器的好家伙,竟与叫化子家一般。储玉章并不说些别话,仍旧把门拽拢了,把绳子端然系着,回身正待要走,只见叶敬塘欢天喜地道: “那远远来的,便是刘瑞园了。”储玉章适才见他家里的光景,料得来得个鄙猥的主儿,便站住了问道: “那一个是刘瑞园?”叶敬塘把手指道:“那个摇摇摆搏踱来的便是他。”储玉章老大吃上一惊,道: “主人家,难道这样一个大模大样的人,住在这间破屋里?”叶敬塘笑一声道: “客官,那个不晓得我这苏州的老白相好扯空头,个个是外有余而内不足,头发多是空心的。”说话之间,刘瑞园已到面前,见他两个深浑唱喏。储玉章仔细看时,那刘瑞园恰也生得古怪:   一副瓯兜面孔,两只鹘突眼睛。矮方巾有二寸高,轻骨头没三两重。胁肩谄笑,人前做出谦恭婢膝奴颜,背后便生荆刺,纸扇上,半面诗,半面画,假写着大老先生名色。语言中,一句粗,一句细,真像个在行白相口谈。   刘瑞园把个笑堆到嘴边道: “大官人,今日那里风吹得到阊门外来?”叶敬塘道: “这位松江客官要寻个小朋友白相白相,因此特来寻你。”刘瑞园道: “原来是松扛客人,失敬失敬,敢问高姓大名?”叶敬塘道: “姓储,表字玉章。”刘瑞园笑道: “妙妙,这样一位风流客官,须寻一个绝标致的小朋友,才对得来。”叶敬塘取笑道: “正是这样说。俗语说,马房里不见鞍子,都在你身上。”大家笑了一声。刘瑞园道: “既然如此,二位同到前面酒楼上去略坐一坐,待小子去寻一个来何如?”叶敬塘道: “说得有理。”刘瑞园转身就去,叶敬塘同了储玉章慢慢踱过几家门面,果然见一座酒楼。酒旗儿上写着三个大字“杏花村”。两个便走进去,那酒家甚是精致,门首写着一对对联道:   武士三杯,减却寒威冲虎阵。   文人一盏,助些春色跳龙门。   那店主人见是叶敬塘,好不奉承,连忙分付走地的,叫打点好酒好嘎饭,上楼去与叶大官这一座。两人坐下,才筛得一杯酒,恰好那刘瑞园同了一个小官走上楼来。叶敬塘道: “我说你毕竟还是个老白相,一去就寻得来。”刘瑞园就叫那小官坐在储玉章身边,又讨了一付杯箸。刘瑞园对叶敬塘道: “大官人,这个小朋友何如?”叶敬塘道: “妙得紧,又文雅又标致,就是泥塑木雕的见了也要动火。不知叫做什么名字?住居何处’”刘瑞园道: “他姓柳,名字就叫作柳细儿,就住在阊门里。”叶敏塘道: “储客官,有了这样一个标致小朋友在这里,难道不吃个滥醉?”储玉章见了柳细儿,早已把个魂掉下了,两只眼睛牢牢看住,连个叶敬塘叫他吃酒都不省得。叶敬塘又推了一推,端只不做声。叶敬塘道: “好古隆,终不然世上有这样一双饿眼,一看就看出神了。”便向他耳边大叫一声道: “储客官,请用一杯。”储玉章方才省得叫他,打了一个呵欠,又把嘴来夹了两夹,慢慢摇头道: “我眼睛里小官也见千见万, 自不曾见这样一十标致杀人的。若不亏主人家叫这一声,险些儿做个看杀鬼了。”连忙站起身业,斟了两大杯,一杯送与刘瑞园,一杯送柳细儿遂同刘瑞园道: “这位小朋友叫什么名字’”柳绸细儿道: “适才已讲过了。”叶敬塘道:“适才讲的时节,正是储客官看了你,魂都没了的时节,那里听得。”刘瑞园道: “他叫做柳细儿。”储玉章道: “好一个名字,还要敬一杯。”说不了,又是一大杯递将过来。柳细儿勉强一口气吃了,四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不多时吃了五十多壶,总是见酒落欢肠,大家都有了兴致,全然没些酒气。   看看天色将晚,恐怕再耽搁一会进城不及,连忙合一合帐会钞起身。刘瑞园见储玉章是个肯做大老官的,竭力行合。这夜柳细儿便同储玉章到下处歇了一晚。柳细儿便把没奈何出来做小官的衰肠话,一一告诉。储玉章道:“你若肯随我到松江去,与你开个铺子何如?”柳细儿巴不得一交跌在蜜缸里,满口应承。次日别了,储玉章就去与刘瑞园商量。刘瑞园再三撺掇,储玉章又喜欢了柳细儿。这个柳细儿又贪恋了储玉章,两个人只多得一个头。储玉章见他意思十分高低肯就,便送五两银子谢了刘瑞园,叫下船只,收拾行囊,别了主人家,遂同起身。一帆风竟到了松江。   正待上岸,猛然记得,当初出门时节,妻子曾有一句说话。若是赚得丢儿,倒是娶了个妾回来,切不可又消磨在小官身上。我若带了他回去,显见得在外这几时又花费了,如今将计就计,就叫他打扮作个女子,只说苏州讨回来做妾的,料来我那妻子,决不想到这个田地,且哄进了门,早晚再思量个算计。计议停当,悄悄与柳细儿商量。柳细儿道: “这个如何使得?便是浑身都遮瞒过了,这双脚那里去躲闪?”储玉章想一想道: “说得有理。这是女眷们常事,倘是进门要把脚来看看,可不囫囫囵囵,做将出来。有个道理,你且在船舱里坐坐,待我上崖去,到卖衣铺里看有女衫儿买了一件,装扮起来再处。”柳细儿道: “有心做得干净,不可把人看破,就叫一乘女轿。”储玉章应了一声,跳上崖就走。行了半里把路,来到一个卖衣铺里。这个凑巧的所在,那铺子里恰好摆着两双绣花女鞋。一双新些的,约莫有四寸半把,一双旧些的,约莫有尺三四。储玉章欢喜得紧,走进铺子,先坟那双旧女鞋看了,就问要多少银子。原来那开铺子的是个徽州人,叫做吴思南,他要买这双女鞋,算来是个不正气的主儿,便的角起两只眼乌珠,挺着胸脯不瞅不睬,打着官话道: “要一钱银子。”储玉章道: “太多了些,看有什么好女袄儿,寻一件来总称银子。”吴思南就去寻了一件古老绣花封襟豆绿衫缎的,递与他看。储玉章道: “这件太古老了。”吴思南道: “价钱相应,约莫着奉让些罢。”储玉章道: ’时样些的再看一件。”吴思南道: “时样的价钱要一两外了。”储玉章道: “拿来看么。”吴思南又去拿件大袖天蓝花绸的来,储玉章看得这件中意,问要多少银子。吴思南把马儿看看道: “要一两四钱五分。”储玉章摸出银子,连那双女鞋称了一两二饯。吴思南这遭儿见生意做得成了,才把那付伤神脸皮放出些和颜悦色,口口声声只叫求添些。储玉章也就添了五分一块,方才买成了出门,遂去叫了一乘小轿,同到船边,走进舱里,把衫儿井鞋子都递与柳细儿。柳细儿大喜道: “终不然女人家的鞋子,铺子上都是有的卖的?”储玉章道: “总是该得凑巧,慢慢告诉你。且梳了个头装扮起来。”柳细儿笑道: “你又求不在行,近来做小官的,那个不像女人装扮,这样一个头还再梳到那里去。”储玉章道: “只把两鬓掠下来些罢。”柳绸细儿就依他掠做个烹鬓,再把裙子直系下一段,换了衫儿鞋子,走几步俏步,俨然是个内家模样。储玉章老大快活,打发他上了轿,叫两个脚夫挑了行李,径回到家。   范氏听得丈夫回来,满心欢喜,连忙出来迎接。猛可的见轿里钻出个女人,已明白是娶来做妾的了,便叫洒扫后楼,把他做房,随即分付整酒,一面洗尘,一面贺喜。柳细儿这时也是无可奈何,只恐被他看出些破绽,坐在旁边,低着头,红着脸,勉强把个酒杯衔在口里。范氏那里晓得他是身边有货的,见他一味温柔软软,心里倒也有几分中意,便问丈夫道: ‘他可曾取个名么?”储玉章道: “叫做柳细儿”范氏取笑道: “但愿进门柳出几十细细的儿子来,才见手段。”柳细儿只是不则声。当下夫妻们吃得半酣,便叫掌灯进房。锗玉章又要尽妻子的礼,决要与范氏同歇。范氏又推说今日新娘子进门,决没个同我歇的道理,推推却却,储玉章便出个议论,上半夜在范氏房里,下半夜过来与柳细儿歇。这夜均均匀匀睡了一晚。   只是一件,储玉章带柳细儿回来,倒也有头两个月,早晚却被范氏干碍,自不曾像意顽耍一遭。一日早晨,乘范氏还不曾起床,唤了柳绸儿到前面雪洞里耍子个像意。两个闭了房门,都把下身衣服去了。正弄得高兴,不料范氏知了风声,悄悄走到雪洞外,向门缝里张了一张。只见柳细儿身边也挂着硬帮帮一条生屌,方才晓得不是个女子,是个小官,故意做成圈套带回来的,一霎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巴不得抓件物事在手里,两边看看刚刚一根大门闩,就驮起来向门乱打进去,大叫道: “好小阿妈身边都是生屌的。”储玉章慌了,抖做一团,连个嘴都开不得了。柳细儿拼得一门闩被他打做肉饼,不要性命的飞奔走了出去。范氏一只手把储玉章掀倒在地,一只手拿起门闩打个落花水流。储玉章口口声声叫饶命。范氏打了一会,又记得起,拿了门闩,又赶出雪洞要打柳细儿。原来柳细儿适才正躲在栏杆外,要听个动静。见范氏赶出来的势头不好,吓得魂散九霄,跑出了大门。范氏大叫道: “那个还敢到我门里来!”储玉章是做好汉的,恐怕外面人知道,像什么模样,只得磕头如捣蒜,陪了许多小心。范氏才把心头那口恶气矬了些。这回柳细儿也是要脸皮的,出了这场丑,坏了这个名头,料得在这里安身不牢,便要回到苏州去。只是一时间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头,倒有些难得见面。看看等到傍晚,储玉章悄悄赚出大门,柳细儿一见,抱头大哭。此时正是并头莲忽被狂风倒,比目鱼轻遭猛浪分,两个伤情苦楚,就是铁石人见了,免不得也要堕泪。储玉章见柳细儿决意要回苏州,无计可留,随即进去拿了二十两一封银子出来,教他拿回去做些生意,少不得后日终须有个会期。柳细儿接了银子,泪如雨下。正待再说几句,储玉章恐里面得知,连忙叫他傍早赶出城,明早便好趁船。柳细儿不及再说衷肠,可怜掩泪而去。古词为证: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   柳细儿回到苏州,储玉章割舍不下,钻头觅缝,传消寄息。所谓人居两地,天各一方,在苏州的想着松江,松江的想着苏州,落得一腔离恨,两家都只好对天长叹。储玉章分外想得过了些,未及年把就得了个症候。范氏见他不像个好光景,每每挑他口风,为什么起的。储玉章口口声声只说要柳细儿一见。范氏方才知他为了这桩,连忙着人到苏州寻问柳细儿消息。原来那柳细儿已冠了巾,就在阊门合了伙计开个玩器铺子。听说松江储玉章着人来接他,巴不得去与他相见一见。只恐怕他内里又像前番那段光景,可不没了体面。千思万想,记得昔日大门口分别,如今拼得再在大门口相见,随即起身来到松江。这叫做心病还将心药医,储玉章一见了柳细儿,平空精神好了许多,过得五六日完完全全病都好了。范氏恰才晓得服着了这贴药,这遭把他待得才像模样。储玉章也就有了胆气,放心乐意把他留在家中。消停了个把多月,柳细儿便要告辞起身,这储玉章不知他有了生意的就里,才好将起来,正要慢慢和他盘桓几时,那里肯放。柳细儿只得实言告禀,储玉章见说出那句话,遂着人星夜和他回到金阊,收拾了铺子再来,径同到上海去,别作经营。不上三四年里,两个趁了许多银子,都做成老大人家。娶亲事的娶了亲事,要讨妾的端只讨了妾。看将起来,两家这场发迹,全亏了当初范氏那顿门闩,不然的时节,那百把两卖布疋的本钱,经得做几遭大老官,花费的早已花费,开交的早已开交,如何还到得今日?这却是一个好收成,一千好结果也。诗曰:   此道从来肮脏多,英雄眼见几消磨。   羡他到底如兰固,彼丈夫兮此丈夫。

第10回 小官精白昼现真形 网巾鬼黄昏寻替代

诗曰:   无事烧香煮茗,有时说古谈今。   不管天花乱坠,从教撇却魔神。   这原是几句支离说话,把他做个引头。看来世上的物件,不论好歹,年深日久都会得成精作怪。你道如何见得?只看那石子多年了,猛可的生出十美猴王;笆蕉多年了,魆地里变成个假弱妹。这两句不是脱空的话,世上三岁孩童都晓得的。但有一说,近日的人,吊谎的多了,只凭着三寸舌头,常把死的说做活的,假的说做真的。所以人上都识破了,分明是件活现的事,倒说了耳边风,不甚十分肯信。如今把个逼真有的小官精说了一回着。说话的,你不曾说起,就来嚼舌了。小官难道都会得成精?看官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将起来,小官成精的颇多,不及一一细说,只把现前听讲一个罢。   昔日西昌地方有个小官营,共有百十多个小官,便有一个头目管下。后来洞蛮作反,那百十多个齐写了个连名手本,就向那所属衙门里投递,一齐要去平蛮。官家道: “那洞蛮有数万之众,你这百十个小厮,如何去平科他来?”不准他的手本。那些小官一齐鼓嗓起来,道: “平得来!平得来!平不得来,又不要皇帝爱半枝羽箭,与你何干?”大家呐一声喊,都拥了出来。连那做官的都没个主张,就唤那头目转去问道: “他众人既肯去平蛮,却是一个好意。我这里不准他去,也是个好意。如何众人便在我这里呐喊起来,成什么法度?”头目叩首道: “小的虽是个头目,这百十个从来不服小的约束,望爷爷宽宥。”官家道: “也罢,我也不计较你,明日只着你带领这一起小厮去,若果然去平得洞蛮,将功折罪,平不得来,一个个衣律究遣。”头目磕头爬将起来,一溜烟的走出大门,埋怨众人道: “没些要紧,讨这样的烦恼,日常间在营里,又不曾学得一路拳,又不曾习得一套棍,武艺行中一些也不会,一齐思量要去平什么洞蛮!如今官府准了,明日着我督领你们起身,果若平了回来,将功折罪;平不得回来,依律究遣。你们趁早商量,去得的便去,去不得的当面进去回覆官府,免得明日连累在我身上。”众人道: “有什么没明量去,明日就一齐起身。”当下都回到营里打点行程。   次日,众人都不带一些器械,齐到了洞蛮出没的去处,整整摆做一队。你道用些什么本事?一个个都把裙裤解下,将那个肥腻腻的屁股高高的突将起来,口中齐叫道: “蛮子出来,与你交锋哩!”那洞蛮听说是西唱来的小官兵,便不放在心坎上,带领手下共有干余,正走出来,见这些小官都把个屁股高高突起,一个不吉利,况且那些洞蛮,一向闻得小官的皮铳最是利害,个个不敢近前。使刀的弃了刀,执枪的丢也枪,尽皆鼠窜而去。这些小官见他那里都逃去了,晓得怕了这件家伙,齐站起来,厉声大叫道: “你们既知死活,好好出来,与你扳话罢。”那些洞蛮只是不敢近前,远远跪着道: “俺们一向闻说什么小官兵,怎知是这样利害的,莫说是交锋,只看了这许多皮铳摆在跟前,俺这里也自然投降了。”众小官道: “你们既要投降,不须多说,只要一颗首级,我们就退了去。”那些洞蛮满口应承,便去把那老迈不堪的割了一颗首级,扑的丢将过来。连忙跪下道: “俺这里情愿受降了。”众小官得了这颗首级,就有了凭据,星夜齐回到西昌,径至府中奏捷。那官家看了首级,老大欢喜道: “那洞蛮有数万之众,屡遣官兵征剿,未一取胜。你们这些小使还是用些什么手段,平得他回来?”众小官把用的真正本事一一禀上。那官家大笑了一声,打发众人退去。申报上司,再来领赏。那些小官叩谢了,依旧归到营里,从此大家争竞起来,这个也要做头目,那个也要做头目。   上司知了风声,遂计议道: “洞蛮虽是亏了这些小厮去平伏回来,只是明日畅声到外省去,连我们做官的不像模样。不如把这个小官营来革去了罢。”内中一位官长阻止道: “那小官营从来是上志书的,怎么一时便可革去?便是那些小厮们争竞,他自有个头目约束,终不然要我和你用些气力不成?”那个官儿道: “依我的见识,如今只把那头目并小官革去,向那营里建起一座祠堂,把小官头目塑一十生像在内,可不是端然从了古志。”计议停当,随即唤集匠人,一边建祠,一边塑像。不上两三个月,工程都完齐备,上司便着日前那些平蛮的小官到来,每人给赏银五两,分付各自好好回家做些生理,每月朔望齐赴祠中听点。众人叩谢而去。诗曰:   群小功成俄顷间,不劳羽箭定天山。   祠堂拟作麒麟阁,留得仪容万古传。   说这个小官头目的生像,朝夕被人焚香礼拜,就也通起灵来。凡是祈保些甚么吉凶,无不应验。各处都闻了名,一日日祠中闹热起来。不上热闹得两三年,烘的被火焚了。地方人都说是头目显了灵通。原来那泥塑的东西,见了火一些也不损坏,端然囫囫囵囵。众人就抬将去,向地面上打了一个深坑,将他直条条的放在里面,上面搬了些烧毁的砖头瓦屑铺平了。直指望慢慢的还把个祠堂重建起来,那里晓得拖了好几个年头,毕竟再造不起。这块火烧地,周围约有四五亩,后来却被本处一个乡官纳了钱粮,将来从新打扫齐整,造了一座花园。   你道这秀官姓甚名谁?原来姓卫名恒,官授青州刺史。这不知是花园风水不好,也不知起造的日辰不利,半年里卫刺史就罢职回来。这也不足为异。还有一件最好笑的,单单生得三个儿子,长名远,次名达,又次名逵。三个里倒有两个是呆的。只留得卫达还正经些,又是个讲不出话的哑吧。你说那两个为什么就弄呆了?这卫远却为了那妇人,卫逵为了那小官。那刺史在家眼睛里看不过,遂与夫人说道: “我这官族人爱,只指望生下几个儿孙,一代好如一代。怎知倒养了这几个现世报,玷坏了家声。”夫人道: “相公,这都是我们做父母的娇养了他,快活惯了,所以寻出那些没要紧来。如今倒不如把这两个畜生锁在花园空屋里,绝了他那痴想的念头。或者过几时好了,也不见得。”刺史点头道: “讲得有理,今后把饮食照日常间减他一半。”商议已定,遂把卫远卫逵锁入花园屋内。他兄弟两个再也不知什么原故,终日你对着我,我对着你,哭哭啼啼,巴不得个出头日子。那卫远毕竟是个会愉婆娘的,心粗胆大,却气闷不过,猛可的一日黄昏,瞒了卫逵,向那墙头上走了出来,竟不知他去向。次日卫逵起来不见了哥哥,就卖着喉咙大呼小叫,在花园里喊个不了。刺史听得,连忙开门进去看时,才晓得走了个卫远,遂叹口气道: “罢了,这番越弄得不好看相。走将出来去,那个不认得是卫恒的儿子,可不断送了我的体面?”便着人四下追寻,竟没些儿下落。这刺史早晚又埋怨着夫人,夫人又聒絮着刺史,过得几时,把个刺史活活气死了,这也是件异闻。   刺史亡后,平白地这两个公子都好将起来,呆的变正经了,哑的会讲话了。夫人遂把家赀分作三股,现在的各得一股,恐日后卫远回来,还留一股把他。所以说原有这些旧毛病的,到底除他不去。这卫逵倚着父亲亡了,竟搬到花园里住下,另开一个墙门出入,安心乐意相交了几个小官,个个都是有绰号的。一个叫做小藏仓,一个叫做俏弥子,一个叫做美龙阳。年纪约莫都有二十多岁。那笑那胖的竟像个哈布袋,长得像个显道人,矮得就像那一团和气。这样三个,你道还说得是小官么?总是俗语云:情人眼底出西施,卫逵偏又中意。那夫人时常劝他,只落得不瞅不睬,也只得把口气来叹息掉了。   一日,是六月中旬,正是酷暑天气。卫逵与那三个小官同在花园树阴下乘凉。看看到晚,把些晚饭吃了,卫逵道: “这样暑天,如何去睡得着,各人寻些笑话讲讲也好。”美龙阳道: “讲笑话不打紧,倒要着个人来赶蚊虫。”卫逵便唤两个小厮出来,一个打扇,一个赶蚊虫。四个人一齐坐下,不管有的没的,讲了两个更次。你看那俏弥子先呼呼睡熟在椅上,卫逵见夜深了,先打发他三人去睡,独自又坐了半个更次,只见那树木里,渐渐索索走出个精怪来。你道怎生模祥:   头如巴斗,身似木墩。卷罗发披在两边,大鼻头长来三寸。髭须根黑黑丛   丛,却像的未冠祖宗。眼珠子活活突突,谁识是小官头目。   卫逵慌了,壮着胆问道: “你是那里来的精怪?”原来那怪物也就会得回答道: “我是个小官头目。”卫逵大喝一声道: “唗,难道小官头目是这个模样的?不说明白,就结果你的性命。”那怪道: “不瞒公子说,这个花园十余年前,原是我的祠堂,只因被火焚了,地方人把我埋在土坑里。公子若不肯信,把这株桂花树下掘起一看,便知真假。”卫逵又喝道: “这样说,你是个小官的精了。这时候出来,敢是来迷我了。”那怪道: “公子不要着忙,我向闻得公子专肯在小官身上撒漫些儿,今夜特来要讨一顶网子戴。”卫逵道:“你只要个网子,这也不难。”便把头上的取来与他。那怪接了,端然又往那桂树下倏的去了。卫逵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进房去睡。次日早起,说与那三个小官知道,一个也不肯信。小藏仓笑道: “做小官的都会成精,我们日后也有些指望了。”卫逵道: “你们不信,我的网子还被他讨了去。”俏弥子道:“天地间这样异事或者有之,我们就去掘开桂树一看,可不就见明白。”美龙阳止住道: “不可,倘是掘将下去,是个被人谋死的尸骸,明日风吹到外人耳朵里去,可不要费唇舌。如今只去寻个山人来遣他一遣罢了。”卫逵道: “讲得有理,只恐遣他不去,反为不美。”美龙阳道: “还有个处置,教他用几个桃针向那桂树下打将下去,凭他什么精怪,再也不得出头了。”卫逵拍手大笑,一壁厢分付去寻山人,一壁厢分付打点桃针。   不多时,来了一个山人,姓李号敬春。原是西昌城中积祖的老阴阳。见了卫逵,深深唱喏。卫逵把夜来事情备细说了。李山人道: “公子不知道么,这前后共来五六亩地,当年原是个小官营,后来被官府把营去了,造下一所祠堂,塑一个小官头目生像在内。猛可的被火焚了祠堂,地方上人就将那头目生像,向这搭地上掘坑埋了。而今不消说得是这个东西作怪。”卫逵道: “可遣得去么?”李山人道: “不难,小子近来学得个茅山法,只消一道朱砂符,一个驱邪咒,那怪物自然灭去。”卫逵道: “可要桃针用么?”李山人道: “若有桃针,竟不须我的茅山法了,把他打将下去,不怕不断根。”一齐同到花园里。李山人取了一个桃针,向那桂树下用了气力打将下去,一个不了,又是一个,连打了三个下去。只听得地底下咿唔声响,李山人快活道: “妖怪在这里了。”众人道: “掘起来看看。”李山人道: “要看不难,打点七枚绣针伺候。”卫逵便去取来,着人先把桂树砍倒,掘下去二三尺。果然掘出个泥塑的生像来,头上带的端是卫逵的网子。卫逵仔细看时,与昨夜见的竟无二样,两只眼睛却有些微微而动。李山人道: “公子,这叫做小官精。如今世上人都被他害尽了。他晓得你是在行的,偏向着你还丢个眼色哩。快把绣针来钉了七窍,依旧埋他下去。”卫逵递与他针了,便道: “埋在别处去罢。”李山人道: “埋在别处,明日又害别人。”大家依旧埋他在旧土坑里,上面掩了土。李山人画了一道符,喷了一口水,口中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念了几遍,再把符来焚了,假意就要作别。卫逵连忙扯住,进去取了五钱银子出来,然后送他出门。   三尺桃针利似刀,多年恶怪霎时消。   若非群小多神见,怎显山人手段高。   看将起来,世间最听不得的,是那人上传来说话。本是一件些些事情,过了几个人的口,就说得天来般大。如何见得?只看这际逵分明在花园见的是个小官头目精怪,次日就被李山人钉了绣针埋在土里,何曾又有异说?两三日里,西昌城里城外,纷纷传说卫刺史第二个公子,活活把个小官打死了,现埋在花园里。自家恐怕事露,悄地寻了自尽。这句话只在西昌说也还有个对证,又有那嘴不好的,正叫做舍得封皮当信读,六七百里外都说将去。恰好传到卫远耳内。这卫远因先年被父亲拘锁不过,投奔在东安一个朋友家里,猛的听了这句说话,暗想道: “西昌卫刺史正是我家了,说是第二个公于做¨出来的,端的是真,我那兄弟平日原是好小官的,他既寻了自尽,单单只有个哑子兄弟在家,不免火速回去,不要说家俬一罟吞了,连那弟媳妇都是我的。”算计定了,连忙打点起程。   原来那东安到西昌,约有六七百里,都是崎岖山路,便是会得走的,也要十日工夫才可到得。这卫远巴不得一步就走到西昌,不惮驱驰,赶得五个日子就到家中。进门一看,当中停着的还是父亲灵柩,假意哭了一场,拜了几拜。那夫人闻说大儿子回来,慌忙出来相见。不多时两个兄弟突地走将出来。卫远见了老大吃了一惊,又见际达平空会说了话,又是个不快活。竟把一天好事弄得瓦解冰消。夫人便把留下家赀随付与他。过了几日问卫逵道: “兄弟,我在东安闻得人说,西昌卫刺史公子打死了个小官,埋在花园里,可是真么?”卫逵合口不来,想了一会,便想起是小官精那一件,从头至尾遂说与哥哥知道。卫远道: “原来有这个根脚,都是人上乱传了。却是一说,俗语道得好,无风不生浪,都是你日常好了小官,便有这句话。如今你哥哥回来,难得你第二个哥哥哑病又好了,我们家业虽分,还同一家,效那曰氏三兄弟故事何如?”卫逵顺口应承。   说那三个小官听了这句说话,便安身不牢,一齐都要告辞了去。卫逵也怕哥哥在家多了一双眼睛,每人送了十两银子,两套衣服,打发出来。过几时正是重阳时节,三人约齐了来望卫逵。卫逵就留在花园里摆酒款待。饮到更尽,被阴风一阵把灯灭了。连忙着人点得灯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将灯看时:   不像精,不像怪,穿一件百衲衣,系一条青丝带。两根须直竖顶心,一对眼横生脑背。   众人害怕,道: “不好了,小官精又来了!”那物道: ‘我不是小官精,是个网巾鬼。”卫逵喝道: “胡说,小官精我曾见过,网巾鬼从来不见说有的。且问你来意怎么?”那物道: “我就是六月间公子与那小官精戴的网子,却为近日的小官,含着个老面孔,再不想起戴网子,叫我埋在土中,几时得个出头日子?因此气他不过,特来寻十替代。”卫逵听说,大喝一声,那物霎时就遁了去。这小藏仓、俏弥子、美龙阳三个都吓呆了,抖做一团。卫逵连夜又去寻了李山人来,备言其故。李山人便着人再把桂树边掘下去看、单单只得个泥像,并不见个网子。李山人道: “果然是个网巾鬼了。”众人道: “何以知之?”李山人道: “那身上的百衲衣正是个网子,青丝带是件网巾裢,两条须是付蝇儿,一对眼是两个圈子。”卫逵道: “他遁了去,决然明日又害别人。”李山人道: “这个何难,连泥像都掘起来打碎了,便无后患。”众人都道: “说得有理。”一齐并力上前,将那个泥塑的身像乒乒乓乓打得粉碎。卫逵就谢了李山人去。这三个小官见了这场异事,都叫做有主意的,只恐网巾鬼日后又来寻替代,忙不及的都上了头。这还不足为奇,连那西昌城中那些未冠,也恐这个干系,三五日里都去买个网子戴在头上。这难道说得不是一场笑话?做小官的不可不信。诗曰:   撞入迷途分外途,何时悟得个中机。   匆匆说与风波险,早倩裴航出海西。

第11回 娇姐姐无意堕牢笼 俏乖乖有心完孽帐

黄莺儿:   一个假惺惺,一个儿好作成,一个儿迷却风流阵。你笑我们,我笑你们,   总来一样痴心病。到如今,情踪不解,还认假为真。   这是几句胡诌的说话。大凡做小官的,与妓家相似,那妓女中也有爱人品的,也有爱钱钞的,也有希图些酒食的。小官总是一样。近日来人上都好了小官,那些倚门卖俏绝色的粉头,都冷淡了生意。不是我说得没人作兴,比如这时一个标致妓女,和一个标致小官在这里,人都攒住了那小官,便有几个喜欢妓女的,毕竟又识得小官味道。这也不消说了,如今且把昔日姑苏辕中一个土妓说起。   这个土妓唤做韩玉妹,年纪可有二十岁,仪容俊雅,体态温柔,弹得琴,品得箫,弈得棋,唱得曲,还有两件,是如今这些女子班头中最少有的本事。又会得吟诗作画。那姑苏城中士夫,闻得他有这些妙处,都羡慕他。也有来请教诗画的,也有来请教琴棋的,也有那请教箫曲的。不上半年,就把这韩玉忍气吞声扛到三十三天。所以说做妓女的,那八个字生成了,再抬举不起。士夫中有个肯用两分的,见他生得雅致,又有那一身的美技,思量做百把银子不着,讨了他回去。怎知这韩玉姝快活惯了,那里思想改邪归正,有福做个夫人奶奶?士夫们见他不肯应承,晓得他是个甘为下贱的女子,便把那条肚肠撇了。都不作兴他。   说话的,你又说左了,你要说的是小官,怎么讲这半日,句句都说着个土妓。人却不晓得,这个小官原要在这土妓上讲来的。那韩玉妹见没人作兴了,地方上又有那些做白日鬼的,见他当初往来的,都是有钱有势大老官,那个敢去把他呵一口气?见他如今这个光景,都来吵吵闹闹,韩玉姝安身不牢,遂与兄弟商量,要离了姑苏,另寻个所在住去。你道他兄弟叫甚么名字?就叫做韩玉仙,年纪只得十七岁,数得起的一个小官。生得又比姐姐标致几分,只没有姐姐那身技艺。胡乱也会几着围棋,倒晓得一肚子的好清曲。他见姐姐说要移个所在,便不快活起来,道: “姐姐说那里话!当初姑苏城里的大老官,那个不作兴你?都是你自家太做作了,打断了生意,以致今日安身不牢。你便要搬了去,终不然救我兄弟也把几个旧相处撇下随你搬去不成?”韩玉姝听兄弟说了这几句,一个不喜欢,就走起身。韩玉仙见姐姐不瞅不睬,心下想了一想,恐怕伤了兄妹之情,连忙一把扯住问道: “姐姐,你的意思可要搬到那里去?”玉妹回嗔作喜,道: “兄弟,我适才与你商量,不过为个久长之计。怎知你倒把那许多话来抢白我。只怕我姐姐的还是久长生业,你的是有限光景哩。”玉仙大笑一声道: “姐姐,你讲了半日,总不如这句话讲得我肺腑洞然。如今月要寻个南北两路都行得通的所在,兄弟就同搬去。”玉姝道: “那里地方好,那里地方不好?你们小官家日常间,岂不听见人说在耳朵里,难道倒是我们女人家晓得” 玉仙道:“有个所在,我一向闻得人说,杭州人是南北兼通的,我们就搬到抗州去。 “玉姝道:”这里到杭州有多少路? “玉仙道:“不多,只有两三日路程。”玉姝道:“既然如此,兄弟,我和你不可迟滞,设处些盘缠,明日就动身罢。”两个计较停当,次日就同到杭州,赁了一间房子住下。   那些抗州大老,听说姑苏新到了一个妓女,一个小官,个个都要去看看。见了他两个,果然生的标致,都把十舌头伸将出来。两三日里,称扬开去,一人传百,百人传千,好似苍蝇见血一般,都来攒住了。竟把福清巷沙皮巷两处的妓女,只做几日里生意都清淡了许多。那些趁水钱吃闲饭的主顾,见是韩玉姝绝了妓家道路,一齐走将出来,吵闹了一场。立时把他兄妹两个撵到那松毛场去。倒是不搬去也罢了,这一去,倒比前番来往的人又多了。你道为何倒多了人?这是叫做一个铺子做了两样生意。有那好女色的,便看上了韩玉姝:有那好小官的,便看上了韩玉仙。   这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他兄妹两个到晚来,见月亮当空,甚是可爱,掩了大门,坐在堂前。一十吹萧,一个唱曲。将近要到二更,恰好打动了门外一个过路的主儿。这个人姓沉名葵,原是府厅里的一个外郎,平日也会唱几个曲儿的。他正打从门首经过,只听得里面咿唔唱响,就站住了听了一会,暗自道: “我日前闻得人说,姑苏新到一个妓女,人物生褥文雅,又晓得吹弹歌舞,在城中住了一向,新近又搬到这里,莫非是他?待我叫开了门,进去看看。”正要扣门,又住了手道: “我倒差了,这妓者人家,那一晚没有孤老往为?倘是有人在里面,倒是我不着趣了。且回去明日来罢。”思想定了,转身就走。   次日果然老早的来。刚刚两扇大门是开着的。你道这沈葵来便来得早了,心下又有些懊悔,只恐有嫖客在内,还不曾起身。走到堂前轻轻咳嗽一声,原来韩玉姝连日正为身子不爽利,懒得接客,也才爬得起床,恰好在房里吃些早汤。猛可的听了一声咳嗽,忙不及的走到堂前。见了沈葵,一个脸红。沈葵见了他,也把个脸红将起来。你道两家缘何一见,都把个脸来红了?有一说,一个适才在房中听得嗽声,只道是熟朋友来望他,所以慌慌张张走将出来。劈面见了这个陌生主顾,免不得有了这段娇羞。一个是久闻了韩玉姝名头,不知怎么样的标致资容,巴不能够一见,见他走将出来,倒没有布摆,也免不得有这些初见面的模样。沈葵就站住了,把他仔细一看,只见:   绿鬓蓬松,玉钗颠倒。芳唇犹带残脂,媚脸尚凝宿粉。一眶秋水已教下蔡迷魂,满面春风堪令高唐赋梦。   玉姝勉强迎笑道: “请坐,敢问官人上姓?”沈葵坐下道: “姓沈,动问姐姐,莫非就是韩玉姝么?”玉姝道: “正是,官人为何晓得小字?”沈葵笑道: “前日在城里就闻得姐姐大名,巴不得欲求一见,不期昨晚在门前经过,忽闻妙音,因此今日特来相访。”玉姝道: “这样说,官人是位知音的了。”沈葵道: “姐姐还善于品箫,善于唱曲?”玉姝道: “萧儿还略晓得一两调,曲子不甚精通。”沈葵道: “这样讲,昨晚品萧的是姐姐了,那唱曲的还是什么人?”玉姝笑一声,道: “那个唱曲的就是我的兄弟,叫做韩玉仙。”沈葵道: “如今在那里,何不请出来相见一见?”玉姝道: “他昨晚睡得夜深了,这时想是还未起来。官人请少坐,待我进去唤他出来。”原来这玉姝平日间不曾梳洗,再陪人坐不长久的,那两句却是他要进去梳妆,脱身的说话。沈葵原是个聪明的主儿,也想他为了这件,只得凭他进去。会了好一会,里面方才走出一个小官来。你道生得如何?   目秀眉清,唇红齿皓。丽色可餐,不减潘安再世;芳姿堪啖,分明仙子临凡。敷步出堂前,一阵幽香谁不爱?趋迎来座右,千般雅态我难言。   沈葵恰才见了玉姝,已是醉了大半。这番又见了个玉仙,连个魂灵都掉下了。深深唱了们肥喏。玉仙就把笑堆到嘴边问道: “官人可是姓沈么、”沈葵笑道: “你怎么就晓得我的姓’”玉仙道: “适才家姐进来,讲是外面有个沈官人特来望你,所以晓得贵姓。”沈葵道: “那位敢是嫡亲令姐’”玉仙道:“正是家姐。”沈葵道: “妙得紧,足下乃少年魁首,令姐又是女子班头,实是难得。”玉仙道: “沈官人这是当前取笑了。”说不了,那玉姝梳妆完备,走将出来,道: “沈官人,请进房里去坐了。”沈葵就走起身,随他两个同走进去,来到一间小小雪洞里,甚是收拾得雅致。这边壁上挂着一张琴,那边壁上挂着两枝紫竹萧儿,中间贴着一幅单条,上面写的虽是个旧调儿,倒是赵子昂嫡笔。   沈葵看了,口口声声称赞不已。正坐倒吃得一杯茶,又听得外面有人叫道: “韩玉仙可在么?”玉仙听见有人唤他名字,忙不及的把个茶钟放了,走将出来。原来沈葵是个专一在小官上用工夫的,虽然坐在玉姝房中,那个热急急的心肠,倒牵素在玉仙身上。坐了半日,看看日色过午,那里见个玉仙走来?沈葵问道: “令弟那里去了’”玉姝道: “他昨日原有个朋友相约,今日陪到城中去望客,敢是唤他同去了。”沈葵道: “什么时候才得回来?”玉姝道: “他山门有什么定准,常是一去两三日才回的。”沈葵便不则声。又坐了一会,思量得起,向袖中摸出个银包,打将开来,零零碎碎约莫有二三十两,只都是些讲公事来银子,原呈色不道十分好看。拣了半日,才拣得一块上路八呈煎饼,约有五六钱重,递与玉姝去安排午饭。你看那玉姝见了大包银子,那里晓得呈色好歹,只说身边有钞的就是撒漫主顾,霎时间脸色又喜欢了许多,便接住银子,卖个嘴道: “今日官人初来,该我打点款待才是,怎么倒又要破钞呢?”沈葵道: “说那里话,只要早着人去打点些就见盛情。”玉姝应了一声,遂走出房门,着人径去买办。   不多一会儿,齐齐整整,安排停当,就向房中摆下。两个闩了房门,倒吃得个好耍子。原来这沈葵是个水陆两样都来得的,饮酒中间,见韩玉姝说了几句打动他的话儿,就把个欲火惹起了,一时高兴起来,便有些熬不住。这玉姝也动了兴,两只眼睛一张脸皮都火红了,假意撇呆靠在桌上。沈葵回转头来,看见房门是闩住的,便起身把玉姝一把抱住。玉姝道: “官人,你又来不斯文了,如今你还要什么?”沈葵堆着笑道: “随你怎么样打发罢。”说不了,就把一只手摸到他腰边去,把个裈儿扯将下来,一只手就掀倒他在凳上。这玉姝已先熬不过了,便仰天困着,凭那沈葵布摆。沈葵先把两个指头,到阴口摸了一摸,只见那两片东西,就如水浸的一般,吸吸的动个不住。玉姝合著眼,凭那沈葵把这麈柄放将进去,左抽右送。足有个把时辰,玉姝快活得紧,把个舌尖儿吐在沈葵口里,又将两只小小脚儿,挽在他背脊上。这一场狠战非寻常,两个从午后弄起,直弄到将近天晚。   这正叫做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不想他兄弟玉仙正走回来,那里晓得沈葵还在里面,只道姐姐一个睡了,把房门轻轻扣了两下。玉妹见有人扣门,心下也料得是兄弟回来了,没奈何爬起身,系上裈儿,走来开门。玉仙闯将进来,正笑吟吟的,不知要和姐姐说些什么。看见沈葵,一个脸红,只得又闪了出去。沈葵连忙叫住,玉仙勉强回身进来。三人坐下畅饮了一会,都有些儿酒兴。玉姝道: “官人今晚进城不及了,只好在这里睡罢。”沈葵笑道:“难得二位高情,莫说在城里住,就在间壁住也不思量回去了。”玉仙道:“既然如此,这样良夜,月白风清,不可虚度了。蛆姐何不去取出紫萧来,待沈官人唱一曲儿耍子。”玉妹道: “说得有理。”说到房中取了一枝萧儿,咿咿唔唔,调了一会,道: “官人请教一个。”沈葵倒也脱洒,竟没一些俗气,便不推托,卖着喉咙,就把时曲里的隔墙新月上梅花唱起。你看这玉姝,果然品得好箫,没有一个腔儿,一个字眼,不紧紧合著。那玉仙向袖里摸出一块纸儿,也依了他两个的萧儿曲子合将起来。这套曲子约莫唱了半个时辰,工夫虽然有些,只是腔板里还有些不甚到家。玉仙虽是会唱,难道好说他唱得不是的所在,口口声声叫好不绝。沈葵道: ‘如今玉仙请唱一个。”玉仙道: “唱来要污耳的。”沈葵道: “好说,好说。”玉仙就把《西厢记》里的《草桥惊梦》唱了一套。沈葵拍手道: “妙得极,妙得极。就是杭州城里专一会唱清曲的那些老白相,也唱不出这样一套曲子。可见毕竟吴下朋友在行的多了。有心是这样,玉姝也请教一曲何如?”玉妹道: “不要唱了,待我吹一个儿罢。”沈葵道: “这个一发妙了。”玉妹便把那变庵咒儿,从头至后,翻来翻去吹了十多遍。沈葵道: “吹得有趣,可惜二位这样妙音,没要紧都向我这不在行的面前卖弄掉了。”玉姝玉仙齐道: “沈官人太言重了。”三人便把茶来吃了一杯。看看三更光景,玉姝道: “沈官人,请去睡罢。”沈葵道: “玉仙在那里做房’”玉姝便不回答。玉仙道: “就在软门后厢房里。”沈葵道: “进去看看。”一把扯了玉仙就走。玉姝见他两个进去,觉得有些不快活,遂点灯进房,先去睡了。诗曰:   携灯悄步独归房,此际幽情谁与商;   那处欢娱嫌夜短,这厢寂寞恨更长。   说这沈葵原是有心在玉仙身上的,到了房里,就把玉仙一把搂住。玉仙假意左挣右挣。沈葵道: “我的心肝,我为你今朝把正经工夫都撇下了,整整等这一日,难道肯干休了?”玉仙道: ”姐姐在那里等你哩。”沈葵道: ”我要在你这里睡了。”玉仙道: “要睡就在这里睡了,只不要说那些肉麻的话,倘或有人听见,只道你是学拐小官的。”沈葵便不做声,玉仙就关上门,把灯灭了,两个睡做一头。玉仙先把手去探个马看,平空叫起来道: “官人好大本钱,这个小小屁眼里,如何放得进去’”沈葵道: “不要慌,多做些馋唾不着,自然一溜就进去了。”玉仙把千屁股突将起来,沈葵用个上马势跨将上去,麈柄上着实放了些作料,轻轻弄进去寸许。玉仙作难道: “官人不要放进去轻,险些儿弄开了屁眼哩。”沈葵那里管他承受得起承受不起,抱住了他的身子,啧的一声,都进去了。玉仙禁受不得,咬住牙根,把个身子扭将转来,道: ‘官人做个好事,拿了出来,再停一会儿放进去罢。”沈葵道: “你却来哄我,拿了出来,你还肯把我又放进去?”说不了,尽力送上几送。玉仙索性煞了个疼,把被角紧紧咬住,凭他抽了七八十回,竟把那件东西弄做个开的荷包口样。玉仙这回倒也不觉得疼痛,抽抽送送又是四五十回。沈葵才有些力倦,籴了些白溜溜的物事出来。随即拭干净了,两个又紧搂着呼呼的直睡到天明。   正起来开门,恰好玉妹已站在房门首。沈葵见了,有些赧颜道: “姐姐怎么这样起得早呢。”玉姝笑道: “特地起来打点早汤与你们吃。”玉仙道:“姐姐,就安排些早饭来罢。”玉姝应了,依旧走了去。沈葵先梳洗了,思量要送他两个些银子。又见他两个都是些大体面,不好轻亵,便住了手。等早饭吃了,径自起身。就是他两个见沈葵是个趣人,那里说得那句没体面话,遂送出门。玉仙低低问道: “沈官人,几时再来,我好在这里等候。”沈葵道:“过了明日,后日又出来了。”两家拱手而别。   过了两日,果然沈葵又来,跨进门,便走到玉仙房里。玉姝一个大不快活,心下暗道: “这样一个没情的人,走将进来,难道见不得我一见?”随身跟到玉仙房里去,只见他两个对面坐着,正在那里说几句心苗的话。仔细一看,桌上一只火焰焰赤金挖耳,一只碧玉簪子,又是两个锭儿,约有十多两重。玉姝晓得是沈葵送的,越添了些不快活,竟不出一句说话,冷笑一声,就走了出来。玉仙见姐姐来看见了去,不管个嫡亲姊妹,就觉多得他,连忙起身把门掩上。正打点些酒儿,两个吃得有兴,偏生这玉姝又推门进来。这不是玉姝真个痴呆,他是有心来浑帐的。沈葵难道推得他去,只得留住又吃了半日。这玉姝虽是撞将进来,他两个的高兴,端只在的。玉姝故意道: “难道只吃闷酒,大家发挥一个意思也好。”玉仙道: “拿骰子来掷牌罢。”沈葵摇手道:“不好,近日来吃酒的好歹是掷骰子,一发没些意况。我们如今到厅上去,拿汗一来把一个扎了眼睛,摸着那个,吃三大杯罢。”玉姝玉仙齐道: “这个有趣。”原来这个意思,恰是沈葵赚不得玉姝起身,分明捉弄他的计策。玉妹不解意,道: “还是那个摸起’”沈葵道: “大家伸出指头,数着那个便是他先摸。”玉姝道: “讲得有理。”三人一齐伸出指头,恰好数着玉姝。玉姝没得说,便拿汗巾来把眼睛扎了,扶墙摸壁,走过东,走过西,摸十不了。   这沈葵假地哈哈好笑,且把玉仙搂在厅角落头,弄个好耍子。两个虽是在那里动手,心下都有些慌慌张张,恐怕玉姝看见什么模样。不上抽得二十多抽,就完帐了。这玉姝心里还想着捉得一个,好罚他吃三杯,摸了半日,那里有得把他摸着。气闷起来,把汗巾解了道: “好闷气,倒不如去掷牌,也还有些酒吃。”这两个是到手的,就是没酒吃,也罢得了,只是不好拂得玉姝的兴致,依旧同到房里,着实痛饮了一回。   天色又将晚来,沈葵便要起身。玉仙道: “官人,我们姐姐从来钦酒,不曾有今日高兴,有心尽醉了,明日进去罢。”沈葵立意要去,两个只得送他起身。后来沈葵与韩玉仙走动有两个年头,为他身上,家俬也消费了一半。那玉姝见自己没了生意,端然要回到姑苏。这也不要怪他,近日来,杭州大老都是好小官的,十个里或者有一两个肯走水路,却又是城里那些婆娘都缠住了,那里能够轮得着他?倒是回去的是个好见识。玉仙没奈何也同了回去,不上去得两三个月,这沈葵那里割舍得下,把自家前程,寻个顶首,卖了一块银子,带了家小也搬到姑苏。就把玉姝娶在身边,做了个偏房,和玉仙弄了个老大绸缎铺子,一家过活。两个整整又相处了十多年,方才丢手。诗曰:   携家蓦地到姑苏,为念当年情爱多;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第12回 玉林园痴儿耽寡醋 凝芳院浪子斗双鸡

锦鹧鸪:   梦断罗浮绰约口,玉龙鳞甲寄帘栊。白辜花底三更月,却怨楼头一口风。   寒料峭,晓葱茏,劝君莫放酒杯空。梅花落去桃花发,也自春风也自红。   这一回,单说近来出等小官,好歹便要吃醋。看将起来,小官吃醋也是常事,说他怎的?人却不知道这一番议论,专讲着那好吃寡醋的。你道吃醋便是吃醋,怎么叫做吃寡醋?比像如今有个大老官,常肯在小官身上撒漫些儿,那小官见了,只道是怎的一个大舍手,兀自拿班做势。那做大老官的,叫做东边也是佛,西边也是佛,有了钱钞,那里没个小官相处。寻便另寻了一个,只是在前那个如何怯气得过,是这个不怯气,这遭免不得把个寡醋罐儿倾翻了。这不是没巴臂的说话,眼见得有个样子在这里。   听说锦江城中新桥街上出两个小官,从来不识姓名,却是各人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满身骚,一个叫做满身躁。那满身骚生褥妖娆体态,走到人前,一味温柔靦腆,眼睛鼻孔都是勾引得人动情的。那个满身臊,生得粗头俗脑,走向人前,一阵腥臊恶气,越要做出袅娜派头。却一件,小官虽是不堪,倒是个道地货,颇颇价钱又合得来,一个东道也肯作成,些须饯钞也肯作成。那满身骚如何便肯将就开口,动不动就要起发一块。常有那些好此道,又不肯用两分,初出茅庐的大老官,听人说,只好咽口唾,见了面只好下个蛊。所以说近来的人,单单生得两只耳朵,况又贪了便宜,不论真假,个个都把满身臊来说做了满身骚,把个像蛤布袋多得口气的小官,抬到三十三天,说得竟有万千妙处。你道姓甚名谁?姓高名绰,家俬巨万,多亏父祖的根基,平日间大嫖大赌,挥金如撒土一般,锦江城中人都叫他做浪子。那地方上有两个相识光棍,一个叫做假斯文,一个叫做真捣鬼,都原是做过大老官的,后来也为这呼庐里破了家俬。做不得别样生意,只好在这赌场里打溷,做个相识,将就赚些闲钱。他两个一向闻说高绰是个大把赌输赢的,况且又是个酒头,巴不得看相他一道,月是没个门路可入这个身子。   这日正到街上走走,猛可的后面有个人叫道: “真假二兄那里去?”两个回头看时,你道是谁?却是做白日鬼的老蒋。便站住了道: “蒋大哥,许久不见,可在那里?”老蒋道: “小弟近日在高官人家里管些闲事。”两个道:“那个高官人?”老蒋道: “就是高绰。”两个快活道: “妙得紧,妙得紧。我们好里晓得你一向在他家里,却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如今往那里去?”老蒋道: “不瞒二兄说,我那高官人日来着实好男风,闻得新桥街上有个小官叫做满身臊,人上大作兴他,因此央我去寻来耍一耍。”假斯文道: “那满身臊每日清晨就出门了,此时去缘何寻得他着?”老蒋道: “这等不能够见他了。”真捣鬼道: “你要寻他,甚是不难,明早径到新桥口下章小坡赌房里来,包你就见。”老蒋道: “这样说,莫非他也好那把刀儿?”两个齐说道: “这是他的专行。”老蒋道: “正做得来,我那高官人也是个好赌的,待我去对他说这个就里,明日教他带两个银子,同到章小坡家卖开筹马掷他一通,好歹便见光景了。”假斯文道: “只是一句话,那满身臊是个初出来学赌的小官,出的筹马多则一钱,少则三五分,那里曾见那些大把赌输赢的?若要和他见注,那一道决乎再讲不入了。”老蒋道: “终不然做个看赌的名头来不成?”假斯文道: “不是这样说。教他把银子多带些来,待我这里也暗拴了几个朋友,打点三五十两,只拣个是他的对手和他硬斫一番。你说那做小官的,见这样好赌的主儿,难道不喜欢?然后慢慢勾引他,不怕不到手。”老蒋大笑道: “讲得有理,讲得有理。”真捣鬼道: “总是这两句说话,不必再絮烦了。趁早回去,大家都好打点明早事情。”老蒋道: “别样不打紧,满身臊决要在二兄身上。”两个道: “自然,自然,只要明日早些到那里相会。”老蒋把头点了一点,转身径走。   不说老蒋去回覆高绰的说话,且说假斯文真捣鬼两个到家,满望要弄高官人一大块。你道这两个做相识的精光棍,可是拿得出三五十两银子来的?连夜去做了三四十两假银子,约莫有二十多锭,次早又去借了两件时样衣服,着一个小的拿了拜匣,打了马伞,两个阔阔绰绰,摆摆摇摇,竟不是日常间的真假二兄模样。随路去邀了满身臊先来到章小坡家里。章小坡一见,连他也不知他两个怎么发迹得这样快。假斯文只得把那话对他说了,大家方才打做一路。不多时,那老蒋同了高绰也就走到。章小坡见这个大赌客来,好不奉承,吃了茶,把闲话说了几句,就邀到里面一间小小书房里去。高绰问道: “适才那位未冠,是那一家的?”章小坡笑道: “这是新桥街上住的满身臊。官人不认得他么?”高绰道: “原来他就叫做满身臊,何不寻进来坐坐?”章小坡满口应承道: “使得,使得。”说话之间,就着人出去寻他进来。   这个叫做情人眼底出西施,不知高绰怎么一个看法,一看就中了意。老蒋对章小坡道: “高官人此来不过是耍耍子,俗语说得好,既在雕栏下,都是赏花人。何不就与这位兄掷一通何如’”章小坡道: “高官人是大把赌输赢的,如何和他见得注?况且他小官家也没这个胆量,有心到这里,难道不耍子个痛快去?待我邀了适才那二位进来,三家好赌一场,恰不是好?”老蒋帮衬道: “说得有理。只是高官人盆口不甚精热,好歹烦这位兄坐在身边,相帮看一看。”章小坡道: “这个极使得的,若是高官人赢了起身,包得在我身上,寻个意思送你买果子吃。”老蒋道: “大家帮衬一帮衬。”章小坡道: “官人还是放六掷,还是赌五子’”高绰道: “倒是六掷爽利些。”章小坡道: “晓得,待我去邀他二位进来。”   不多时,同了假斯文真捣鬼两个走到书房里。假斯文假意谦逊道: “小弟们只怕与足下对不得手。”章小坡道: “且少买几两,冲一阵么。”假斯文便不则声道,叫小厮拿拜匣过来开了。老蒋拿出一封银子,也买十两筹马。两家正要出注,真捣鬼道: “且住,等我也买几两,好搭搭盆。”说不了,袖里摸出一锭,约莫有三两多重,递与章小坡。章小坡数了三两筹与他。三家都买停当,假斯文先把筹老大出上一把,有五六两光景。高绰原是十酒头,便不辞注,拿起骰子一个穿花撒的一声,把他面前筹掳了过来。你道落马就赢了这许多,难道不欢喜的?却不知这是做相识的派头,下马决要把你得个彩头。原来高绰的来意,只为着满身臊,端的不为着要赢一块回去。这假斯文与真捣鬼原是借满身臊的名色,实实落落指望掘一窖的。高绰譬如不赢了方才那注,把面前十多两筹都推将出去,被假斯文一掷,就掳了去。高绰看看面前打点没货,又叫老蒋拿出一封银子,又买十两。两家你放把我,我放把你,那里轮得到真捣鬼。真捣鬼想一想看,料得他赢了,少不得有得八刀的,便把那三两筹还了章小坡,立起身,光碌碌两只眼睛,一眼钉在盆里,巴不得一掷都赢了他的过来。你说一个是老相识,一个是滥酒头,如何并得过?不多一会儿,高绰输下六十两。老蒋见光景不妙,就止住了。章小坡替他舍了钞,打发他两个先出去。大家八刀起来,你一股我一股,都分停当。章小坡齐齐整整,安排酒肴到书房里。   你看这高绰输了老大一块,全然不在心,一心中意了满身臊。两个说得好不投机,就是满身臊见他这个局面,着实倒也有他的心。大家猜三喝五,把酒乱吃了一会。将近更把天气,一齐作别出门。高绰便叫小厮把火把先拿上前,老蒋是个做密骗的,点头知尾,听了这一句,也先上前走了。高绰携了满身臊的手,两个黑地墨天,未免不说几句鬼话。口口声声,约他明日到花园里来耍子。说话之间,过了新桥,已到满身臊门首。高绰就叫住前面掌火的小厮,直看他进了门,方才同老蒋回去。   说这满身臊第二日清晨,梳洗齐整,穿长街,过短巷,迳来到高家花园门首。仔细一看,只见上面有十小小匾额,写着三个字道: “玉林园”。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满身臊站了一会,只指望等个人出来问一声,好走进去。怎知等了半日,人影也不见一个,悄悄把门推开,踱将进去。四下看时,果然是好景致。只见那:   花屏曲折,秀石嵯峨。十二栏杆,扇扇金描彩画。儿重楼阁,层层画栋雕梁。石桥通曲径,两双双白鹤行来。深树锁幽轩,一对对锦鸡飞去。正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分明人世小蓬莱。   正看个不了,只见那花屏风里,走出一个管园的老子来问道: “小官敢是满身臊么’”满身臊吃个惊道: “你缘何晓得我?”老子笑道: “这是早晨我家官人吩咐说,少刻有个小官到花园里来,问是满身臊,便要通报。曰此问一问看。”满身臊道: “既是你家官人有这句话,就烦你进去说一声,有个满身臊特来相访。”老子道: “你可随我到那亭子上去略坐一坐。”瞒身臊随他走进亭子。那老子向后面一溜,便不见了。不多时,高绰走将出来,见了满身臊,老大欢喜,连忙吩咐打点午饭,就叫管园的开了凝芳轩,满身臊随了高绰来到轩里。管园的把四下窗棂都开了。高绰搬出许多好玩器来与他看。满身臊喝采不已,才坐得一会,恰好午饭又打点来了。两个吃得完,满身臊就把句话儿打动他。高绰见他有了口风,也把句话儿答将过去。只是这满身臊是个见兔放鹰的小官,偏又着了高绰这见兔放鹰的大老,两个都提搁了工夫。满身臊稳稳拿定主意,随他靦腆温柔,毕竟不肯委曲用情。高绰有些不快活,正踱出轩子,恰好老蒋飞一般的跑来说道: “高官人,好奇怪,就是昨日卖筹的章小坡,领了个小官,也叫做满身骚,站在花园门首,要见你哩。”高绰听说又有个小官来,把适才的不快活就撇下了,笑道: “终不然小官也有冒名的,去邀进来看看。”老蒋连忙出去,指引两个来到亭子上。   高绰劈面一见,把个舌头伸出了二三寸,遂扯章小坡出去问道: “这个小官好得紧,要些什么螨身臊、”章小坡笑道: “好教你得知这个是真正的满身臊,昨日见的那个是假钞,叫做满身臊。”高绰还不解意,道: “如何都是一样名字、”章小坡摇头道: “差得多哩。他是风骚之骚,那个是腥臊之臊,怎么将天来比地?”高绰道: “不要说了,那满身臊今日特来望我,在轩子里坐着,倘是听得些说话,只道是我们背后评品他。”章小坡道: “既在这里,何不也邀他到亭子上来坐坐。”满身臊在亭子后走过来道: “我在这里多时。”   原来起初那些话,句句都被他听得,正住得口,猛可的看见了满身骚,一个脸红,倒不好退了去,只得勉强坐下。高绰就叫里面摆酒出来,五个人坐了一张八仙桌,摆下十多样嘎饭。饮酒中间,高绰不住睛把满身骚看个不了,越看越有丰味,果然是若将两物比,必有一物强。一个是百炼的精金,一个是初出土的顽铁。你还说是那一件看得入眼?看看吃到傍晚,众人都就起身。章小坡不然也就跟着满身骚在这里歇了,见这个满身臊在面前,未免没些干碍,只得同他告辞起身。正要出门,高绰又扯了满身臊说了几句。原来是约他明日再来的话。满身臊也虑得到是这一句,一个不欢喜同散去了。   次日起出个老大的早,着饱了肚子,先来躲在花园里,月要等满身骚来,看他和高绰做些什么事情,便好拿着住把柄。进门得一霎,那满身骚也就来了。管园的连忙进去通报。高绰欢天喜地地出来迎进,径加到凝芳轩里。不上说得几句,两个就高兴。高绰分付管园的把园门上了闩,不许放一个人进来。随即推上了轩子门。两千正弄得爽快,那满身臊向窗缝里看得动火,呀的把门推开。两个吃上一惊,那里丢手得及。满身臊道: “人人都说你做小官有崖岸,看将起来,一发比我不值钱得多哩。”满身骚没什么回答,高绰道:’你昨日哄得我活不活,死不死,正气你不过,来得恰好。今番怕你走到那里去?”一只手把他衣服紧紧扯住。满身躁设法不脱,只得做个风脸儿不着,也把裤子脱将下来。高绰趁着屌头上还有些滑溜溜的东西,唧的弄将进去。怎知这一回,倒比先前愈加有工夫。约莫着抽了三千抽,还不得了帐。满身骚在前面看得熬不过了,咬住牙根,才把个骚态做作出来。这高绰屌便放在这个屁眼里,眼睛又看了那个的做作,越发不得兴阑。满身臊弄得快活过火,正要卖个手段,不料高绰早又泄了。停了一会,那张屌又发作起来,高绰拼得个快活死了,也做个风流鬼,一把又将满身骚抱住,故将进去。才抽得十来抽,只听得园门乱敲,却是章小坡来了。连忙丢开手,出来相见。   章小坡笑道: “三位今日好喜色哩。”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红了脸。高绰道: “坐一坐去。”章小坡取笑道: “坐坐不打紧,又要打点喜酒出来。”高绰道: “这是现成的。”章小坡道: “若果是酒便好,经不得讨酒,倒甩出醋来。”高绰这日又打点了一桌请了章小坡。章小坡遂在满身骚面前,着实撺掇。过得几日,满身臊弄了高绰丢儿,就不来了,把这个主顾竟让了满身骚。就是高绰喜欢的,也不过是个满身骚,巴不得把个满身臊断绝了。他两个似漆如胶,共相处有八九个年头。高绰险些儿把个家俬都在满身骚身上浪尽了。后来满身骚为闯出一桩空头祸,逃走到别处去,方才歇帐。看将起来,总是他两个相处缘分该满,再也不须说得详细。只是说与将来若辈,凡事百里,好好撮个俏儿,便是聪明老到。诗曰: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

第13回 乖小厮脱身蹲黑地 老丫鬟受屈哭皇天

生查子:   错矣君错矣,此际如何处。一个错中悲,一个错中喜。   准备娇模样,禁受生滋味。 了却云雨欢,说破风流谜。   这回书,说世间的事,件件都有个差错。但是正经事务错了,就难挽回。大凡没要紧的事,错了还不打紧,只恐一错错以了底,把小事来变成大事。这就是错得不便宜了。如今眼前错事的人尽有,错做的事尽多,总是一个错不得底。讲说的,你先讲得错了,你原为小官出这番议论,为何小官倒不说起,把个错来说了许多?人却不晓得,这个小官要从错里生发出来的。   当初汉阳城中有个教书先生,姓郑,叫做郑百廿三官。原是江南一个老童生,因为考到四十多岁,不能够进学,被亲友们取笑。无奈何,抛妻撇子,来到汉阳处个乡馆。那汉阳人原是有耳朵没眼睛的,听说江南到个教书先生,想来不是廪生决是附学,一时间那里知个细底,就向东门大街上,开起个馆来。大大小小约莫宋了二十多学生。有一说,学生便拥上一馆,却是有名无实,通共一年来,连节笔包儿也不上收拾得五六两银子。一连教了三年,那里曾有个什么银子寄回去。这郑先生的妻子在家,只道丈夫在外这一向身边着实趱得一块,恐怕他没要紧花费了,不时写书来要他回家走走。难道这郑先生空了双手可回去得?   一日,又接了封家书,看了嚎嚎大哭起来。那学生里有几个晓得事件的,只道先生家里有什么变故,连忙回去说知。不多时,各家东翁都来问候。郑先生只得把书上事情一一告诉。众东翁道: “若是老师只要寄些银子回去,我等各家情愿把明年束修预先送了。若是老师自要回去,未必各东翁就肯应承。”郑先生笑道: “既是列位东翁有这个妙论,我学生决乎不去了。”众东翁欣然告别,果然回去各家预送了一年束修。郑先生欢喜得紧,遂写起一封书来,要寄与妻子道:   尔夫乃世上奇奇子也,值数奇不遇,暂居人后,故不得已在外三年。聊寄训蒙度食,不过为避亲友,又不过为捱时运。屡接来书,竟疑我为薄情夫婿,别有甚迷恋乎?皇天在上,郑百廿三官若有此心,天厌之,天厌之!望我贤荆,切匆过疑至此,幸甚。寄来束修一两,俱系块块松纹,幸乞简收。可多买些使用,田中稻子,决匆可托人收割,儿女更须爱惜,火盗切记堤防,要紧要紧。时值金风将荐,贵体宜珍,料神女终有日会襄王也。请毋徒想阳台,自增惆怅耳。万言难尽,临楮至嘱。 拙夫郑百廿三官顿首   大贤德三十六姐妆次   把银子并封在书内,就着来人随即寄回家去。过得几时,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郑先生被东家接回赏月。席上有个酒客唤做刘少台,此人略谙些文理,时常好诌几句打油诗,凡遇著有文墨的,倒极肯虚心请教。他见郑先生是江南朋友,只道怎么样通得的,便道: “学生一向闻说贵处朋友多有意思,实无缘可会,今日得遇老师,喜出望外。值此良宵,月白风清,不可无咏,敢求老师见教一首。”郑先生大叫道: “使弗得,使弗得。我学生倒是八股头的文字还可胡诌篇把,这吟咏行中一些弗通,不敢奉命。”众人齐笑道: “老师敢为不是知音不与谈了。”郑先生把头乱摇道: “不然,不然。”刘少台道:“既不为此,决要求教一首。”郑先生想一想看,做教书先生的,光靠着肚里几点墨水,十分说是来不得,可不被人不敬重了,只得应承道: “毕竟要看相学生,学生也不敢十分推却。只是乱话,献笑不当。”众人道: “言重,言重。”郑先生遂吟云:   月到中秋分外明,姮娥此夜倍消魂。   良宵美景毋虚度,属客从教罄绿樽。   众人听了,称赞不已。刘少台便走起身,坐到郑先生身边,道: “不瞒老师说,学生平日专好做几句正诗,做一首,若没有十来日工夫,决然没些诗气。怎如老师出口成吟,宇法又精,韵家又当,非为江南独步,诚天下捷才也。学生若得老师开导几时,也不枉做了一世的诗客。”众人道: “这有何难,把郑老师接将回去,开导一年半载,这遭不怕不到李白杜甫的田地。”刘少台道: “讲得有理,敢问老师明岁的馆,可定下了么?”郑先生道:“也还未定,只是明岁的束修,前者先借下两家的了。”刘少台道: “这是好处的,不瞒老师说,学生有个小儿做文字了,因为连年没个好先生,荒废了多时,老师若不弃嫌,粗茶淡饭,明岁就把馆移到舍下去,一则使小儿得个好先生,二来使学生也得个好诗友,不知尊章可否?”郑先生满口应承。是夜,众人直钦到三更方才散去。   真个是光阴捻指,转眼之间,秋尽多残,又早到了新正时候。刘少台收拾了书房,拣了入学日子,接郑先生进馆。郑先生头一日先回各东家拜了一拜,次日附学的旧学生,欣然来了大半。刘少台当下就着孩儿出来拜了先生,原来他的儿子叫做刘珠,年纪二十一岁,有妻小的。有一说,这刘珠有便有个妻子,平日倒好的是旱路,那水路一些也不在行,所以做亲已有两年,夫妻们算宋同床不上几夜。刘珠见请了个先生到家,就向书房铺起两张床来,一张与先生,一张自己歇。就着个老丫头在书房中早晚伏伺。那刘少台也高兴,日日待先生馆课毕,便来商量做些诗赋。他欢喜得紧,向各亲友人家竭力赞扬郑先生教书妙处。汉阳城里,那些没儿子的人家,闻了郑先生好名,巴不得养个出来,把火筒吹大了送到他门下,求教一求教。   不多时,新来了个学生,唤做苏惠郎,就是汉阳人氏,年纪可有十五六岁,生得异常标致。刘珠见他来附学,正中了机谋,不胜快乐。日则同食,夜则同衾。这苏惠郎却是肯做的,不消几日,被刘珠一钩子搭上了。你道只是朋友们到手也罢,连个先生都看相他,早晚眉来眼去,全没些做故师长的体面。两个倒也都有了意思,只是日间有众学生碍眼,晚间又恐刘珠瞧破,耽阁了好几时,决到不得手。   这日也是天缘辐辏,学生该得作成先生,乘刘珠去赴席,郑先生老早把众学生放去,闭了书房,要与苏惠郎高兴起来。那苏惠郎虽然一向有这个意思,但是先生启齿,不好就肯,又不好不肯,开着口两脸通红,假意把些话儿支支吾吾。那郑先生是长久动火的,巴不得一到手消缴了这宗帐。苏惠郎见他那些热急急的光景,故意要对付他,决不肯就把千裤子褪将下来。郑先生熬不过了,一只手按住了麈柄,咄的把两只脚跪将下去。苏惠郎见先生下了这个大礼,没奈何把裤子脱下,两个就在床上发挥一道。郑先生决不肯丢手,牢牢把麈柄放在里面,紧紧搂着,打点正要复帐,猛可的房门外大呼小叫,恰好是刘珠吃醉了回来。郑先生听见,惊得痴呆呆,连忙扯出那张呆屌,轻轻开了窗子,一骨碌跳出天井去。苏惠郎走不及,就倒身只做睡在床上。刘珠进房,把苏惠郎叫了几声,不见答应,将灯向这边床里一照,凝着醉眼仔细看时,见是他睡在床上,笑嘻嘻的道: “先生那里去了?”苏惠郎一时间回答不及,便道:“适才有个东家来邀去吃酒,不曾回来。”郑先生在天井里听了这句,倒不好就走进来,坐在街檐下等了好一会。只待刘珠睡了,便好进房。怎知他吃醉了,婆婆答答把个酒话说了又说,郑先生等得不耐烦,竟向街沿石上呼呼睡熟了。   这刘珠只道先生果然出去吃酒,高高兴兴搂了苏惠郎,儇过脸儿,连做了几个嘴。苏惠郎犹恐先生站在天井里听得,不像模样,只得骗他道: “你先去睡,我吹灭了灯就来。”刘珠扶墙摸壁正走到自二床边,被苏惠郎都的一口把灯灭了。刘珠口里把个苏惠郎乱叫。苏惠郎蹲在床背后低低答应。刘珠叫了一会,竟睡倒在床上,扑的翻个身,恰好里床先睡了一个人。这个人又不是苏惠郎,你道是谁?说将出来,真个把人的嘴都笑得歪的。原来是早晚在书房中伏侍的个个老丫鬟。这老丫鬟晚间因为等候刘珠,身子倦怠。原只要倒在床上打个瞌睡的,不想一睡就睡着了,连个刘珠回来半晌,睡在外床,都不得知。刘珠用手一摸,只道是苏惠郎,带着酒,一只手扯落了老丫鬟裤子,一只手把些津唾放在麈柄上,溜将进去。那老丫鬟惊醒了,猛可的屁眼里一根铁杵般的抽进抽出,正要叫喊起来,听得是官人声响,便闭了口,咬住牙关,没奈何屈承受了那件东西。刘珠连抽了百十多回,老丫鬟抵当不起,把个屁股扭来扭去,好似乌龙摆尾一般。刘珠乘着酒兴,那里肯干休,又送了几送。老丫鬟生怕弄断了个大肠,心惊胆颤,哽哽咽咽,哭得不了。这却不要怪他,世间只有小官便宜这一道,那曾见妇人便宜这一道的?总是刘珠错走了路头,没要紧叫这老丫头受了许多屈苦。   刘珠见他哽哽咽咽,还只道是苏惠郎,又说了几句靦腆醉话。那苏惠郎在床后听得,止不住哈哈大笑。刘珠又错了,只道床后笑的是先生,一个没意思,连忙抽了出来,开口便叫丫鬟点起灯来,与郑相公好好安寝。老丫鬟晓得这番决要做出来的,便向床里应了一声。刘珠吃个大惊,把手从头至尾上下细细一摸,原来是老丫鬟。恰便晓得适才错做了许多事情。这一气,把个十分的醉就气得青头白脸。老丫鬟一骨碌爬起身,点着灯,看了官人的脸色,从新抖做一团。刘珠将灯向床后一照,只见那苏惠郎还笑得不了帐哩。刘珠见不是先生,把性子略矬了些。老丫鬟没个嘴脸,先到自家铺里放倒头就睡。刘珠毕竟做苏惠郎不过,也管不得先生撞到,一把抱住身子,掀在床上。苏惠郎恰是明白先生在窗外的,那里肯应承。被他硬做不过,只得跌倒了。刘珠正腾的跨身上去,打点动手,只听得天井里咳嗽声响。苏惠郎慌了,道: “不好了,先生回来了。”刘珠听见果然是先生嗽声,一场扫兴,跳起身,拿着灯开了书房门,踱到天井里。   原来适才郑先生那声咳嗽,倒不是故意的。朦胧之间把个街檐石错认是床,翻得一个身,又险些睡着了去。猛可的开一开眼,见一片灯影,便惊醒了睡魔。爬起来凝眸一看,恰好是刘珠。真个是泥人看土佛,两个都呆住了。这个先生又不好问得学生,缘何自己拿灯出来?这个学生又不好问得先生,缘何吃酒回来倒睡着在街沿石上?各人肚里怀着鬼胎,呆了一会。刘珠开口问道: “先生敢是有些醉了?”郑先生只恐问出别样话,乘着他这句,便装出醉意来,道: “我醉褥紧,在这里,快扶我到床上去睡罢。”刘珠只道先生是真醉,把苏惠郎叫将出来,一个执着灯,一个挽定手,慢慢搀到书房里。替他脱了衣服,扶上床来,把他安睡了。这一回,郑先生与苏惠郎都是心下明白的,千方百计把个笑来忍住,只要瞒得过刘珠。是夜耽耽搁搁,早又是三更将尽,师徒们见夜深了,各自上床,尽一觉好睡。诗曰:   良宵一刻值千金,正待绸缪恨不成。   生怪无情檐外口,两番惊散美前程。   郑先生是这一夜扫了兴,遂一日一日把个念头冷落了。过得几时,江南有书来说没了个儿子,这遭免不得要回去走一代。随即收拾行李,向各家东翁别了一别。刘少台当下就整酒送行,又奉出两封银子。一封作盘缠,一封是束修。郑先生遇了这样好东人,又是这样好学生,不忍轻别。郑少台也难分手。当是学做了一世的诗,这一日才发泄出来,遂赠郑先生一首云:   江南此去路偏赊,回首乡关隔故家。   唱彻骊歌情未拼,断肠两处盼天涯。   郑先生也回赠一首云:   东君高谊久无穷,不道相违顷刻中。   有日复来同聚首,莫教望断满帆风。   两家赠罢,郑先生遂起身辞别。刘少台带了儿子,井众学生,直送出东门,方才转来。从此刘珠就把苏惠郎留在馆中,日间做个朋友,晚来权当夫妻。相好了有年把光景,则指望郑先生还有十再来日子,怎知他回家,夫妻们是长久枯渴的,着力弄多了几次,不消两个月,把个性命断送了。刘少台闻了这个信息,口口声声叹息不了,就做了几首挽诗,着刘珠亲到江南祭奠一番,以尽宾主师生之礼。那苏惠郎整整与刘珠同伴了一个年头,两个把那读书念头渐渐丢落水缸。有一说,这一个倚着家中有的是银子,便歇了书,也尽快活过得一世。那一个倚著有了大老官,落得吃现成,用现成,陪伴他过了生世。说便是这样说,只怕过生世是靠不得别人的。这句话果然不差,后来刘珠与苏惠郎两个,共来相往不上三年,一闹就开交了。想将起来,总是世人两句道得好:人情若比忉相识,终底终无怨恨心。诚哉是言也。诗曰:   凰昔交情美,今朝抛撇难。   两家休说出,免惹外人传。

第14回 白打白终须到手 光做光落得抽头

浣溪纱:   四顾无人夜色幽,风流未讲意先投。情痴犹自害娇羞。觑彼无心图苟合,笑他有意下鱼钩。总来世事岂人谋。   这回书,不说别件,专道近来一等小官,自家门户不曾脱得干净,又要思量到别人身上,见了个略小岁把年纪的,就要和他生做一场。没奈何到了十分生做不来的曰地,就和他翻十饼儿。有那等初出来的小官,巴不得和班辈中多翻几次,好做个熟罐子,常是把那积年的弄在先头。及至把他弄完了,轮到弄着他的,就有许多费力。这些闲文不必说得详细。   如今且说到一个人身上去。这个人,你道姓甚名谁?原来姓卞号若源,住在襄城县里。家事极是富实,只是一件,做的生业不三百六十行经纪中算帐的。你道他做的是那一行?专一收了些各处小官,开了个发兑男货的铺子。好的歹的,共有三四十个,把来派了四个字号:   天字上上号,地字上中号。   人字中下号。和字下下号。   这四个字号倒也派得有些意思。他把初蓄发的派了天字,发披肩的派了地字,初掳头的派了人字,老扒头派了和字。凡是要来下顾的,只须对号看货。后来两京十三省,那些各路贩买人口的光棍,闻了这个名头,常把那衰朽不堪叫做小官名色的,把几件好衣服穿了,辑理得半村半俏走去,就是一把现银子。这卞若源也只当行了这一步运,不上开得十年铺子,倒赚了二三十万。快活得紧,遂自回心转意,思量得银子虽然赚了这许多,月是坏了阴骘,就把个铺子收拾起了,还有几个出脱不去的老小官,却没有取用。都教他带了网子留在家中,做些细微道路。便是这几个也感他的好处,时常去漫润他。   这老卞到了六十多岁,从不曾有个儿子。一日坐在那里,想来自己桑榆日短,老天一个家俬,又没个孩儿承管,早晚倘有些风烛不定,如何是好?一回想,一回放声大哭起来。那些家下的人见了,都不晓得是什么原故。个个吃着大惊,连忙都来劝问。这卞老越哭不住。不多时,晕倒在地。那个魂灵正来到阴司五殿阎王殿前,只听得后面有个人叫道: “卞老官,快些走来。”老卞回头看时,你道是谁、恰好是伏侍五殿阎罗天子的一个门子,叫做洪东。你道他怎么与老卞相熟?在生时原是毗陵大族人家儿女,十六岁上被一个贩子拐来卖在老卞家里。老卞访得他是好人家,不肯十分整藉他,把他派在天字上上号。后来是本处一个富翁见他有些丰致,用了百把银子弄得回去。不上半个月日,内里容他不得,这洪东硬了肚肠,寻了个自尽。阎王见他这段情由,却也是个小官中有烈气的小厮,就着他在身边做个门子。   老卞见是洪东,深深唱了个肥喏。洪东就将他一把扯了,到旁边一间小小房里问他道: “卞老官,是甚么人引你到这里来的?”卞老道: “适才正在家中打瞌睡,见一个人手拿了一面牌,上写着速拘襄辕卞若源五字,把我立刻带到这里。”洪东道: “那个人那里去了?”卞老道: “他先进里面去了,你怎么求得我回去么?”洪东道: “你且坐在这里,待我去去就来。”洪东起身就走。不多一会儿,来对他道:“卞老官,我救了你回去罢。”卞老喜欢道:“果然你救得我?”洪东道: “我适才进去查一查簿子,你还有六年阳寿未绝哩。”卞老道: “难道是错拿了我不成?”洪东笑一声道: “果然是错了。你那襄城里西桥边家中卖豆腐的,也叫做卞若源,如今要拘的正是此人。”卞老放心道: “着不撞着你,险些儿错到底了。只是一说,适才来的时节,懵懵懂懂,不知怎么到了这里,如今却不认得柱那一路回去。”洪东道: “我送你去。”两上搀了手,转身便走。   卞老道: “多承你把我救回阳世,这段深恩,把些什么报你?”洪东道:“卞老官,你又来说笑话。你家有的是银子,回去只拣高边大锭寄一个六斤四两与我够了。”卞老道: “你在幽冥世界要那银子何用?”洪东道: “说那里来,近来我这幽冥世界和你阳世一般,个个都是财上紧的。”卞老呵呵大笑,两个说话之间,早来到一个所在。卞老抬头一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鬼门关”。卞老问道: “这是那里?”洪东道: “这是鬼门关。凡是你阳间的人死了,不能会面的,到这里就得相会。”卞老看了一会,只见来来往往都是些赤脚蓬头,披枷带锁的,心中老大凄惨。又问道: “这都是为甚么罪的?”洪东取笑道: “这些里面,也有在阳间作牵头的,也有在阳间拐小官的。”卞老道: “这两样罪极小,怎么受这样的苦楚?”洪东道: “你倒不要说这自在话。少不得你也有一日是这样打扮哩。”卞老就慌了,道: “你晓得我那铺子一向不开了。倘是明日到这里,也要受些苦楚,怎么好’”洪东道: “这有何难’你如今回到阳世三间去,多做几个六斤四两不着,寄来与我,先替你在这里用个停当,包你来时一些苦也不吃。”卞老满口应允道: “这个容易,回去就打点来。”洪东再三嘱付道: “牢记,牢记。我也不敢远送了。”卞老道:“这里到家中还有多少路?”洪东把他着实一推道: “前面就是。”卞老一身冷汗,方才醒将转来。   那些家下人只道他死了,连忙扶到床上去。只是心头还有微微温气,正要打点衣衾棺椁,哭个不了,怎苔这个老儿又不死了。你看这些亲族中弟男子侄,有几个日常间与这老儿说得来的,见依旧活了,老大欢喜。也有讨姜汤的,也有叫滚水的。又有几个手头不济事的,巴不得这老儿呜呼了,大家拿些用用。见活将转来,一个大不快活。这卞老把眼睛开了,四下一看,见这许多亲族在面前,着实吃惊。众人然后慢慢问了几句,卞老就把到五殿遇洪东救出鬼门关的说话,细细讲了一遍。众人听了一时失色,都说有这样事,连忙着人到西桥打听那个卖豆腐人家,果然死了一个,也叫做卞若源。众人这遭方才肯信。   次日,卞老便请了八众僧人,做了个道场,又烧了四个六斤四两。不想这卞老原是个要饯不要命的主儿,他倚着做了四个六斤四,洪东替他先用透了,又想起向年的生意好赚钱,把个小官铺子从新开起。看将起来,人的时运是强求不得的,这卞老则指望又开了,再做个偌大的家俬,那里晓得开得五个年头,倒把本钱消乏了大半。时疫里又死了一大半,这一死,看看轮到自家,再不能够像前番又活转来了。这回来到阴司,寻个洪东,那里见个影子?看起来,不要说如今阳间的人会做马扁,原来阴司地府中也有会马扁的。   那洪东自五年前得了卞老那四个六斤四两,竟不替他分派,都入了自己私囊。晓得卞老这番来决要寻他,先躲过了。那鬼卒把卞老带到五殿阎王案前。你道这阎王是谁?就是当年开封府,日判阳间夜判阴间那个主主,叫做包龙图。卞者见了好生害怕,磕头如捣蒜一般。阎罗天子问道: “你这老儿,在阳间作何生理?”卞老难道好说得做那一件,只得胡答应道: “小的在阳间开一个南货铺子。”那阎罗天子做阳官的时节,没头没脑的事情都要勘将出来,难道倒吃你这老儿作弄?大喝一声,道: “呵,你道我不明白,那天地人和四个字号是怎么说的?”卞老再不敢强辩,没奈何,把个头乱磕道: “只见大王宽宥。”阎罗天子道: “本当发到刀锯地狱去,把你碎尸万段,替那小官雪冤。姑念你在阳间还肯存些忠厚,依旧把你个人身,发到濠州城中投胎,做个小官,一报还一报罢。”卞老得了人身,快活得紧,磕头谢了,起身就走。果然去投胎在濠州一个人家。诗曰:   报应分应料不虚,世情勘破在须臾。若非洞鉴阎天子,群小而今恨怎舒。   却说濠州有个潘员外,家中也有万数家俬。四十岁上就没了院君,到了五十多岁,想得院君又忘过了,儿子又不曾有种,不是桩欢喜事。没奈何,把个使婢收拾在身边,做个偏房。不上一年,却是卞老转世投胎来替他做个儿子。潘员外见生了个孩儿,正是得了老来子,那个快活,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看养到十四五岁垂髫的时节,生得就如一朵花枝相似。走将出去,凡是看见的人,都把个舌头伸将出来。那些濠州城里的光棍,真个眼孔里看不得一些垃圾,都来看相上他。怎知这个不长俊的东西,倚着爹娘娇养了他,吃得快快活活,穿得齐齐整整,终日踱来踱去,落得卖弄个小官的样子。不上半年,濠州辕中竟出了个会做口的大名。因他姓潘,又有几分颜色,遂取他个绰号,叫做小潘安。他爹娘见这个光景,恐怕辱没了家门,苦苦训诲。他那里肯想个回头。爹娘没了设法,正是一拳打落牙齿,自咽在肚里。过得年把,双双气死了。   这小潘安看看到了二十岁,比前那几年光景,惭惭消减将来。仔细想了一想,再过两年,一发要弄得不尴尬了。猛可的发了个念头,硬着肚肠把头发削得尽光,出家做个和尚。却有一说,没了爹娘,为孤苦出家,原是一节好事。若去投奔在个好禅林里,日后也得指望成个正果。只是他错了路头,倒去跟了一伙游方和尚。说那游方和尚最是惫懒,日间把他做个伙伴,夜来就当了尿鳖。全不会看经念佛,倒会些鼠窃狗愉事情。一日事发了,只得四散逃奔了去。若是个俗家人,还好埋名晦迹,到那里藏躲。   这潘和尚一路随缘募化,行了三日,来到江宁城外一个禅林里,原来这个禅林,是宋朝建下的,名为海云寺。潘和尚想道: “如今正没个处在安身,这个寺院倒也清幽,不免进去寻着住持,权在这里寄住几时,却不是好?”思想定了,遂走进了山门,到了大雄宝殿,先向如来参拜了起来,正要寻个住持师父,恰好一个道人走近前问道: “师父是那里来的?”潘和尚道: “弟子是濠州到此,特来参拜住持师父的。”道人愉眼把潘和尚瞧了几眼,看他着实有些丰采,晓得是师父中意的,便道: “随我到这里来。”一把扯了就走,转弯抹角来到一个所在,把门推开,走进去,却是一间小小房儿,里面着实收拾得齐整,上面钉着个匾额,写着两个大字云“禅关”。旁边贴着一对云母笺对联,上写道:   禅室从来云外爽,香台岂是世中情。   道人道: “师父且在这里坐坐,持我进去说与住持知道。”说不了,竟往里面走了。不多时,走出一个和尚来。你道怎么形径:   形容古怪,打扮新鲜。一领偏衫,拖二尺长长大袖。半爿僧帽,露些儿秃秃光头。手拿一串菩提子,那些净念持心,口念几声观世音。可惜有名无实,两只近觑眼睛,害了多少男男女女。一副贼人心胆,晓些什么色色空空。   这个和尚年纪却有五十多岁,法名慧通,外面虽是出家人模样,那个肚里竟比盗贼还狠几分。出家了二三十年,从来不曾念一卷经,吃一日素。终日拐帅哥,宿娼妓,专做些不公不法事情。原来适才那道人进去说的时节,就说了潘和尚生得标致的话。一走出来见了,先把来由问了一遍,再把个笑宋堆在嘴边,道: “请进方丈去。”潘和尚见他这个窟思,那里晓得他先怀了个歹心,只道是好意相留,便随了同走。走了好一会,来到一条黑洞洞的小巷里,老和尚取了钥匙,把门开了,呀的一声,推将进去。里面又比外面黑得怕人。   潘和尚吃个惊道: “师父,走到这地狱里来则甚?”老和尚笑一声道:“这是我出家人的极乐世界哩。”潘和尚道: “原来出家人的极乐世界,就和那地狱差不多的。”老和尚道: “我且开窗与你看看。”便把四下窗棂开了。潘和尚向房中细细一看,只见满桌上摆列的,都是古今玩器,名人诗画,还有那估不来的几件值钱东西。遂开口说道: “师父,出家人这等享用,大过分了些么。”老和尚笑道: “你今到我这里,就和你是一家人了。难道讲得假话?我们出家不比别的出家,指望修成正果,上西天做活佛的。只要图十眼前快活也就够了。”潘和尚道: “弟子情愿与师父做个徒弟如何?”老和尚听了这句,喜欢道: “阿弥陀佛,只怕老僧没福,苦果肯替我做徒弟,老僧就把你做个活佛一般,早晚跪拜个不了帐哩。”潘和尚道:“师父不要取笑,弟子不是打诳语,果然要拜为师父。”和尚道:“你果肯在我这里,就替你取个法名,唤做妙心,从今日后,把家事都托付在你身上。”妙心道: “得蒙师父收留,就如重生父母一般,早晚听凭驱使,岂敢当此重任?”老和尚笑道: “出家人有什么泼天家事,怕支持不来?日间或有宾客来往,不过支值些茶水,权做个家主公。夜间极安闲自在,不过铺床叠被,权当个家主婆。”妙心道: “师父,家主公弟子还可做得,家主婆教弟子怎么做得?倘是夜间师父要把家主婆来撒起来,这个怎么好?”老和尚假意儿道: “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说这样落地狱的话?”妙心道: “既然如此,师父请坐,待弟子拜几拜。”说不了,就把个腰来弯将下去。   老和尚一把扶住道: “且住,先同你到禅堂上去拜了三宝,然后拜我不迟。”两个同走出来,就着道人焚香点烛,老和尚先向佛前忏悔了一番,妙心拜了四拜,转身又拜了师父四拜。老和尚便唤出两个小和尚儿来相见。原来那两个小和尚,一个叫做妙通,一个叫做妙悟,都是在老和尚身边早晚应急的。两个见了妙心,觉就有些酸意,都不快活起来。妙通道: “师父,如今我们师兄师弟共有三个,还是那一个当长?”老和尚道: “依我派来,还是新来的师兄当长了。”妙通见师父说,也就不敢则声,只有妙悟是师父极中意的,他就把个脸皮放将下来,踱了进去。老和尚见新收了个徒弟,正是好日子,也不去计较他。当下就分付道人摆斋在方丈里,道人和尚一齐吃个酩酊。   且说那妙悟有了这个不欢喜,一连四五日再不到师父房里来。老和尚也要各尽其情,这晚把妙悟唤到房里,先把些甜媚语粉饰了前番光景,再要和他干那把刀儿。妙悟半推半就,道: “如今有了妙心师兄,徒弟正脱得门户。师父怎么端只又不肯放过我?”老和尚陪笑道: “明日我上西天时节,难道只带了妙心去?少不得你也有分的。”妙悟道: “我也不愿随你到西天去,只愿饶了我罢。”老和尚那里肯放,便把裤子松将下来,扑的跳出来那张呆屌,便像剥皮老鼠,生蛮的把妙悟裤子扯下。两个在禅床上弄个好耍子。那妙心晓得了消息,连忙去唤了妙通,站在房门外听他里面发作。不想这老和尚倒是个着实有手段的,弄了个把时辰,还不得了帐。这妙心听了,也高兴起来,轻轻对妙通道: “师父在里面弄,我和你在外面翻一个耍了。”妙通省得道: “可是翻饼儿么?”妙心道: “正是。”妙通道: “我前日为翻饼儿,白白的被那些堕地狱的讨了便宜去,罚咒再不做这样事了。”妙心道:“难道师兄是那样的人?”妙通道: “说得有理,还是你让我先,我让你先?”妙心道: “论将起来,该你在先,只是我不济事的,到门就要下柬贴了,把我先罢。”妙通满口应承,就靠在凳头上,把个雪白粉嫩的屁股高高突着。妙心略放些津唾,款款弄将进去,连抽得三四百回。妙通被他弄得快活,恐怕当真就要了帐,紧紧把个屁眼夹住。   妙心正要弄个爽利,恰好房里老和尚完了,开门出来,看见他两个,吃上惊。这妙心妙通,慌做一团,要跑了去。偏生脚又不肯争气,走不动了。老和尚倒也将心比心,也没有难为的说话,只是看了这两个雪白屁股,那张呆屌又直跳起来,一把扯住两个道: “我也不计较你们,以后再不可如此。今番我只抽个头儿罢。”两个只得应承。老和尚先把妙心搂住,放进去不上抽得二三十抽,就有些来不得了,随即拿了出来道:“造化你两个,快去了罢。”两个系上裤子,飞一般的就跑。   你看这老和尚一连弄了两个,有些气力不加,喉咙口就如扯风箱的一样,喘个不了。连忙进去把门闭上,放倒头睡了一个大觉。从此之后,晓得弄多了不是好事,便丢开了手。你看这两个小和尚,谙着滋味,那里肯丢了这把刀儿?见师父不理帐,都来寻了妙心师兄顶缸。妙心落得快活。后来老和尚知了风声,恐怕日后做出不好看来,师徒们着实费了—场唇舌。   妙心想一想看,身边积趱得些儿,遂出了海云寺。那两个小和尚见妙心去了,把个老和尚弄得七上八落,将他日常间积蓄的尽皆拿了,都去还俗起来。只有那妙心不上回到濠州三四个月,就患病死了。老和尚闻知这个消息,恰才念几声至诚的阿弥陀佛,把口气叹掉了。看将起来,那报应也是有的。这妙心为了前生的孽帐,所以还这二十多年的孽帐。那老和尚也总是孽报不断,因此被妙心作孽了这几年。今日始知回头是岸也。诗曰:   你迷我恋可休休,孽债今朝是尽头。   莫怪俗人多妄说,僧家原是爱风流。

第15回 十六七儿童偏钝运 廿二三冠也当时

鹧鸪天:   转盼韶华春复秋,问君何苦恋风流。休言此道终身业,怕到终身此道休。   须回首,早心收。眼前多少下场头。不如收拾风流兴,别作生远是远谋。   这个词儿,不说着别件,说那做小官的,要晓得好景无多,青春有限,须自识个时务,不可十分错过机会。虽是这样说,却不如近来世务异常改变了,大半作兴帽口,偏是已冠比那未冠越恁有人作兴。你道如何倒说是二冠的好?有一说,那未冠的见有人看相,只道背后这件东西,是怎么值钱的奇货,到了这山,又望那山,今日寻一个,明日换一个。惟有那已冠的,从小时经历多了,到了这个年纪才晓得时光已短,总是再行运来也有限日子,巴不能够相处个肯用两分的,便倒在他怀里。就是如今的大老官,都也着过道儿,因此也情愿相处了已冠,所以说时运两字,不只做别样经营,要他看将起来,做小官也是少不得的。   如何见得?当初晋陵地方,单作兴的是这一道。又有一说,他那时的风俗不同,偏是十五六岁笋尖样嫩,一指弹得破脸的,倒在其次,是那廿一二岁初戴网子,我这里叫帽花的,只要嘴脸生得齐整,走将去,就是一爬现银子。那里有个崔舒员外,不做一些别的经营,一生一世专靠在小官行中过活。你道怎么靠着小官就过得活来?他见地方上有流落的小官,只要几分颜色,便收到家里,把些银子不着,做了几件时样衣服,妆粉了门面,只等个买货的来,便赚他一块。后来外州外府都闻了他的名,专有那贩小官的,时常贩将来交易,两三年做成天大人家。诗曰:   夙昔声名腾宇内,一朝造就大家俬。   桑田沧海终须变,人事天时未可知。   有一件,人家虽然被他做成了,只是损了阴骘,到六十多岁才生得一个儿子,取名崔英。长成得三岁,崔员外就亡过了。那些族分里欺着他孤儿,况且幼小不谙世务,把个老大家俬,分得七零八落,亏了那远房一个兄子,怜他没个倚靠,就把他抚养到十四五岁。这崔英实是那八个字生得不好,把个兄子又断送了,便没了投奔,衣不充身,含不充口,十分狼狈,打点要做些小小生意,几没个本钱。无可奈何,思量到了自家背后这件污货,寻个主儿暂时通融几两银子。虽是有了这个主意,只是脸儿有些不甚俊俏,一时间那里就得个买货的?   捱过了几时,恰好地方有一个算命先生,叫做马先天,原是崔员外在日最相好的。一日,崔英想道: “父亲在日挣下泼天家事,为何生出我来就克了他?这也是我命里所招,如何连个家俬都消败了?难道我的命这样不好?闻得那马先天看得好命,去寻着他把八字仔细推看,倘是日后还有些好处,且把这性命苟延在这里。若委是命不好,不如早寻死路,省得辱没家门。”算计定了,便走到马先天家。   原来那马先天看命又兼卜课,上门占卜的不计其数。崔英那里挨得上前,从已牌上看他直讲到未牌,方才轮得到他。马先天问道: “足下还是问课,还是看命?”崔英道:“要先生看一看八字。”马先天道: “请把贵造讲来。”崔英便说了八字。马先天取过那小小算盘输了一遍道: “不要怪在下说,这个尊造,三岁上若离得祖才好。”崔英点头不及道: “先生就如活儿,果是三岁上丧父亲的。”马先天道: “是了,莫要怪在下实话,这十年来,就如水上浮萍一般,朝东暮西,不曾见一些好处。亏你溷过了呢。”崔英道: “敢问先生几时略见些好处?”马先天道: “快了,如今还在墓库运里。书上说墓库不发少年人,还要守几个日子。只是目下驿马星落在命宫里,须出行去,那里走走便好。”崔英笑道: “出路去没个人扶持,做生意又没个本钱,那里去好?”马先天道: “只要兄肯出门,在下倒有个机会,就作荐去,何如?”崔英道: “别人这样年纪不肯出路,偏我最肯出路。先生有荐得去的所在,无不从命。”马先天满口应承道: “当得,当得,倒不曾动问上姓?”崔英道: “姓崔,崔舒员外就是先父。”马先天吃个惊道: “原来崔员外就是令尊,失敬了。当初员外在日,曾与在下杯酒往来,一向闻说他有位令郎遗下,不道就是足下。日常间不曾亲近,得罪在这里。”崔英道: “先生既与先父交好,我就是晚辈了。难道不看先人面上,青目一二?”马先天道: “说那里话。只是连年处在窘中,手头不甚从容,因此不会做人。贤侄是什么时来的’”崔英道:“是早早来的。”马先天道: “来好一日子,敢是不曾吃得午饭?”崔英道:“委是未曾吃来。”马先天道: “怎么样好?也罢,我也还没有吃饭,请同到里面,将就用些何如?”崔英道: “怎好扰?”马先天道: “别样却不能够,这个人情还是容易做的。”收了招牌,一只手携了崔英同到里面。   坐下问道: “贤侄今年几多年纪了?”崔英道: “一十五岁。”马先天道: “难得少年老成,可书写得么?”崔英道: “胡乱也会写几个,只是不甚到家。”马先天道: “只要拿得笔起也就够了。如今的人,将就写得几个字也就不须看人嘴脸,那里不去寻碗饭吃?何须到那王羲之、赵子昂的田地?我适才所说的,就浊我的敞友,你员外在日也是交往的,他一向在海外做些生理,近来有了年纪,少个帮手,就坐在家,前日对我说,那里有好相处的伙子,笔下会活动的,寻一个陪去走走。适才见贵造里,驿马正动,所以有那句说话。如今说将起来,又是通家在这里,正好同去走走。”崔英道:“既有这个挈带,莫说是海外,就是天外,小侄也肯去的。”说话之间,吃了午饭。正持起身,只见管铺子的小厮走进来说: “何员外来了。”崔英听得,连忙要走。马先天一把扯住笑道: “你道是那个何员外?就是适才说要到海外去的这个。来得恰好,接他进来,当面与你谈一谈。”遂打发小厮出来,把何员外接将进去。崔英仔细看时,只见他:   头戴着鸟角巾,手提着蛇头杖。越耳顺未带龙钟,古稀少垂鹤发。古貌庄严,谁识裹中隐逸;奇姿秀异,俨然方外全真。   何员外坐下问道: “此位未冠者何人’”马先天道: “是崔员外的令郎。”何员外惊讶道:“崔员外亡过多年,那里又得这位小令郎?”崔英道:“晚生是三岁上先父才去世的。”何员外道: “这样说失敬了。老员外在日,家事何等殷厚,如何亡过就消磨到这个田地?”马先天道: “何员外可晓得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何员外道: “老员外亡后,足下倚靠何人?”崔英掩泪道: “自先父去世这十多年,何曾得个好的日子。”何员外叹口气道: “哎,旧家儿女,如何狼藉到这般模样?今日为何到马先生这里?”马先天道: “恰才正来问命,我看他目下驿马正动,偶然谈及员外海上去一事,不期员外来得恰好,当面就好一谈。”何员外道: “老朽心里倒也转着,只是足下自幼娇养惯的,那里禁得海上的劳苦?”崔英道: “老员外肯挈带去,再劳苦些也要经历。”何员外欢喜道: “足下果是肯去,一应衣服盘缠都是我的。只在目下就要动身,就烦马先生看个出行日子。”马先天便起身,拿了一本官历,看了一会道: “十五日是个出行日子。”何员外道:“便是十五去罢。”崔英道: “那海外有什么小伙生意好做得么?”何员外道: “路程遥远,狼脏货是带不去的,有细软物件还可带得些。”崔英道: “带些什么物件可赚钱?”何员外道:“若带得好香扇去,足有几个合子利钱。”崔英道:“明日就买些香扇去,做小伙也好。”何员外道: “一客不犯二主,总是我买去罢。”说不了,就起身别了出门。崔英见何员外去了,也就与马先天作别回来。   到了十五日,何员外买下船只,邀了崔英来别马先天。马先天便整酒送行,直送到东陵渡口。两个下了船,整整行了二十多个日子,恰才到得一个地方,叫做双龙镇。原是个古迹,离海有二十多里,这镇上共有百数人家,都是安歇客商的。何员外的船,这日偏是到得晚了,他着崔英在船看管行李,自家先到镇上,寻个旧主人家歇了,明早收拾上崖。此时正是八月半天气,崔英一个在船里睡到夜深,开着眼只见船窗里微微月影射将进来。他便睡不着,披上衣服,走到船头。四下一望,果然好派夜景:   一轮皎洁,万里澄清。几点渔灯,远远映来短岸;一声钟磬,迢迢送出长关。夜静只星飞坠落,乌巢惊弹落;天中孤雁叫唤回,客梦动乡思。   崔英在船上约莫站了一个更次,正待走进舱来睡觉,只听得海中间喇了响了一声,霎时涌起万丈波涛。他见了不知什么势头,唬得魂不附体,连忙唤得船夫起来,这只船却不知打去了多少路。船夫忙不及的,站在稍上叫道:“不好了,这是海啸了!”崔英道: “怎么一个老大镇头都没了影响?”船夫道: “小客官,你还不知道,这里是海子湾,是汴京地方,寓双龙镇已三百多里了。”崔英吃惊道: “何员外不知怎么了?”船夫摇头道: “多分是活不成了。”崔英道: “如何再转到双龙镇去,打探何员外下落也好。”船夫道:“你又来讲得没搭撒,这逆水里,要转到双龙镇,两个月日也行不到。”崔英放声大哭起来。   恰好那滩边泊着一只小船,内中坐着六七个小官,也有披发的,也有掳发的。那船头上坐着个汉子,你道姓甚名谁?他姓华号思桥,也是原是晋陵人氏,是个专贩小官的客人。他正在别路贩了些小官回到汴京,遂把船泊在滩头。只听得这边船里嚎嚎大哭,却是晋陵声响,连忙走过来问道: “小客官,你好像晋陵人,敢是那个把你拐骗到这里么?”崔英拭泪道: “不瞒老丈说,我原是晋陵人。”华思桥道: “上姓?”崔英道: “姓崔。”华思桥道: “敢是晋陵崔舒员外一家么?”崔英道: “那就是先父。”华思桥道: “原来就是令尊。小可不是别人,姓华贱号思桥,老员外在日,与小可着实交好,为何一个到这里来?”崔英把何员外同来和海啸的话说了一遍。华思桥道: “这样说,那何员外决然淹没了。你如今要转到双龙镇,好一口气,不如径到我船中安顿了,同往汴京一转,再带你回晋陵,可不是好?”崔英此时正没个投奔,听得华思桥这话,就把行李搬到他船中去坐下了。   华思桥道:“小可有句话,不是轻薄官人说,我船里这些小官,都是贩到汴京去出脱的。那汴京人眼睛最是惫懒,好歹不肯放过,你着不戴了网子去,决要混在这小官里算帐。”崔英道: ‘有这样事?这个所在那里得个开网子铺的?”华思桥道:“官人若肯上头,小可倒带得一顶半新旧的在这里,将就戴戴罢。”崔英大喜,华思桥便向顺袋里拿将出来,却是一顶网巾,一顶鬃帽。崔英也等不得个好日子,就戴在头上,不上两三日,就到了汴京。那个专安歇贩小官客人的主人家,叫做童勇巴,闻说华思桥到了,忙来迎接。一到家中,便问道: “华客人,这番恰带得几个上样的来?”华思桥道: “竟没有约莫着好些的,那本地方人都看相上了,那里有得轮到我们?”童勇巴道: “借小官单出来看看。”华思桥向袖里拿出个小小经折儿递与他。童勇巴展开看时,上开着:   天字号 何小美 夏娟娟   地字 杨伯五 周小圣 范巧姿   人宇 段秀儿   和字 陈天仙   童勇巴看了,满心欢喜,便分付一边整酒,一边先兑起银子,再落船去收领小官。不多时,拿出天秤,共总兑了五十两,兼来七两一个。华思桥道:“每常不敢计论,这番因是海啸,耽搁了日子,盘缠上还乞加些。”童勇巴又加二两,兑完银子,便摆出酒来吃了,一同竟下船来,把这七个小官点明了。童勇巴见了崔英,遂问华思桥道: “这一个上头的标致得紧,敢是客人自要受用的?”华思桥道: “他原是我敝处人,因同伙伴到海外去做些生意,不料遭了海啸,各自分张了。小可如今要带他回晋陵去,原不在小官里算帐的。”童勇巴笑道: “我知道了,敢是客人另要拿去作成了别个。”华思桥道: “那有此理!”童勇巴道: “若作成别个,又是我和你相处多年,还是照顾了我,凭你要多少银子。”华思桥听了这句,就兜上心来,一把扯他上崖道: “也罢,主人家既要,也管不得是同乡人,就是亲生儿子,只得要事承了。价钱吃得着实增几倍哩。”童勇巴道: “这个才是,十两头罢。”华思桥道: “只是三十两罢。”童勇巴一心要了崔英,也不在乎银子,扯了老华回到家里,一口气兑了二十两,共有五锭。华思桥看了,都是根根丝到头的银子,又没一毫搭头,便不讨添,当下收明白了,两个又复到船里。   华思桥不好对崔英明说是卖与主人家的,把句话儿哄他道: “崔官人,你坐在这船里三四日,可不气闷了?我们同到主人家去走走。”崔英那知是个圈套,跳起身就走。来到童勇巴家里,童勇巴从新又分付整起酒来,华童两家先是说通的,把崔英灌得半酣,华思桥只说起身小解,往后门下了船,一道生烟竟往晋陵去了。崔英知了消息,也是无计奈何。只得出头露面,后来亏了童勇巴,把他出脱到了个大财主人家去,快活享用,方才把华思桥的这口气叹掉了。诗曰:   良辰好景莫蹉跎,借日青春有几何。   说与儿曹休错过,及时投奔有情哥。

第16回 趋大老轻撤布衣贫 献通衢远迎朱紫贵

高阳台:   世道难回,人心莫测,波澜翻覆朝夕。交结黄金,总是梦中蝴蝶。不如打   叠襟怀也。分付与清风明月,那阴晴明朝难料,早寻安逸。   这个词儿,虽是几句没要紧的话,却也说得有些道理。世上的人,凡事里多是望前行去,再不肯想到后头。殊不知眼前日子有限,后来日子无穷,这也不只道义上相交如此,就是近来这些做小官的,都是这样。但有一说,小官又不比那道义上交柱的,一发不可望前行去。你着不肯依了这句,后来定然没个结煞。如今有几个识得时势的,看前边有了样子,还肯回心转意,去寻些久长生乐。有等不识世务的,荡惯身子吃惯嘴,郎不郎,秀不秀,镇日闲游浪走,不消一两年,便见结果,不是狼借故土,就是流落他乡。总是世人一句口头话极讲得好,道是碗大蜡烛照不见后头日子。这还不在话下。如今就把个故事比方说着。   当初江州城里有个秀才,姓达名春。你道这个姓却也古怪,又不出在百家姓上,还是那里来的?原来不是我们南方教里的人,是个西番生种的回子。这达春祖父两代,都在江州做些小小生意。后来他就入在江州学里,才入学得一两年,便相处了个小官,叫做何冕。一心一意,工夫都做在他身上,竟把学业都荒芜了。   一日,宗师岁考,把达春降了青衣。达春想道: “我向是要说人笑人的,如今倒把别人说笑了。怎么样做人?”终日愁闷不过,痴痴呆呆,变成个失心疯,把日常间窗下看的书史文章,罄尽收拾出来,哄的都把火来焚了,口口声声要去出家做了和尚。他爹娘听得这句,着忙起来道: “我们这回回教里,从来不尊佛法的,倘是明日果然去出了家怎么样好?”日日提防在心。怎知这达春起了这个念头,决然要去。   这日,瞒过爹娘,出了江州城,行过十多里,来到一座山岗。正行之间,只听得耳边厢就如虎啸一般,心中觉有些害怕。忙不及的回转头来,仔细一看,那里见个人影。正在着急处,猛可的山背后大叫一声,道: “来了!”达春听见这声喊叫,只道是什么歹人,着实吃了一惊,险些儿把十失心疯都惊好了,心慌胆颤蹲在那山凹里。偷睛看时,原来是个乞儿。这个乞儿也是有些疯病的,见了达春突地跪下,随口大唱道:   月儿稀,月儿稀,老爹原是有名的。前番把我一把米,放在黄麻袋儿里。撞着一只焦黄狗,牢地咬碎敏儿底。撒上一地米,红公鸡,白婆鸡,来吃我的米。我把棒儿去打鸣,悔气撞见巡捕的。他说我是捞鸡的,送到本官去。打了十竹披,至今屁股有些疼。罚咒不要那把米,赏个铜钱买酒吃,富贵荣华直到底。   达春听他念了这一遍,哈哈大笑起来,向袖里摸了半日,摸出一个薄小穿的铜钱,递与他道: “我要问你,这里下山岗去是什么去处?”那乞儿接了钱,欢欢喜喜的道: “山下就是观音禅院了。”达春道: “生受了你。”说不了,转身就走。行不上半里,只见路旁一株大松树下,有个云游道人。打着盘膝,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个柬贴,上写几行字道:   道家十叹世   一叹世人痴,贫不辛勤富不施。那见穷人穷到底,困龙也有上天时。   二叹世人痴,不敬父母只砍妻。父母生身恩罔极,妻无柴米便分离。   三叹世人痴,埋怨祖上没家俬。世间多少成家子,谁人个个有根基。   四叹世人痴,亲兄亲弟不和气。不记古人说得好,家不和时邻里欺。   五叹世人痴,好打官司不见机。有理没理要钱用,几人告状得便宜。   六叹世人痴,恋酒迷花无了期。败尽家筵忧成病,他不迷人人自迷。   七叹世人痴,不肯勤谨怨天时。记得人勤地不懒,万般宜早不宜迟。   八叹世人痴,狂为泼做不三思。后悔怎知前悔好,小心谨慎不为亏。   九叹世人痴,不安本分好为非。眼前漏网休言好,犯了官条没药医。   十叹世人痴,吃斋把素念阿弥。为人只要心肠好,何须装出假慈悲。   达春高高兴兴正要出家,看了这十叹世的说话,便问道: “老道长,我正要下山去寻个寺院出家,图个清净安逸。依你后面十叹上这几句,终不然出家不好么?”道人微笑道: “你可晓得儒释道三教,还是那一教清高?”达春道: “三教中第一清高的是儒。又有一说,偏是我弟子处在这儒教中,又不见有什么清高处。因此如今只得弃儒从释了。”道人笑一声道: “那儒教中清高两字,岂是容易讲的?必然做到那贵官显爵,方才可见。先生既宵弃儒从释念头,不如依贫道讲,倒是弃儒从道的好。”达春道: “老道长,那道教却有什么清高?”道人摇头道: “说不尽哩。朝游沧溟,暮宿华胥。烟霞是吾色相,风月是吾良朋。醉来长啸一声,醒后朗吟几句。这是我道家最清高的所在。”达春喜欢,道: “老道长,说得有趣,使我弟子心花顿开,情愿拜为徒弟罢。”说不了,就把个腰弯将下去。   道人连忙站起身,扶住道: “且慢着,从道两字,也是勉强不得的。须把三件事撇得开,就引你一条正路。”达春道: “师父,还是那三件?”道人道: “有父母妻子所羁,从不得道:有田无家业所羁,从不得道:有世情物欲所羁,从不得道。”达春道: ‘师父,不是这样讲。到头来,好父母不能常眷恋,好妻子不得常缱绻,好家俬不得常享用,只要把世情识破便了。”道人道: “听你所言,深有奥理,一心毕竟是要从道的了,也罢,趁此四顾无人之处,你可改了道装,同我下山,有人问起,不要说是师徒,只说是同行的伙伴。”达春道: “弟子不曾打点得道装,怎么好?”道人道: “这个不难,把你的巾我戴了,我的衣服你穿了,两个只换一个门面装束就是。”达春就依道人说,都换停当了,遂同下山,不知何往。诗曰:   道教儒宗有几层,弃儒从道古来闻。   道冠怎似儒冠好,还把儒心易道心。   那达春的父母见达春十多日不曾回家,又没个信息,知他决是去出家了,却不知投奔在那个寺院里。便写下许多招贴,四下寻访,不论城里城外,凡是庵观寺院,就把招子贴遍。寻了好些时节,那里有些儿影响。过了两三年,是三月十五日,只见门首站着个云游道人,手执渔鼓简板,口唱道情,要化午斋。那达员外两三个年头不见了儿子,巴不能够见个方上人问个信息,看见这道人在门首化斋,千欢万喜对妈妈道: “妈妈,孩儿的去向,这个道人云游四海,抉然晓得。做一顿午饭不着,斋他一斋,问他个消息何如?”那妈妈是个极算小的,便回答道: “我和你做人家的,现今没了儿子,不可不算计,倘是那道人不知消息,可不白白的掉下了一顿午饭?”达员外嘻嘻笑道: “妈妈,没了一餐午饭,不过是个小悔气。若访着了儿子,可不是个天大的造化?”妈妈也笑道: “讲得有理,讲得有理,快唤他进来。”   那员外因年老了,眼睛有些不甚明白,拿了一条拐杖,高一步低一步,走到门首大叫道:“化斋的道长,这里宋,我老人家要结缘哩。”那些东邻西舍一齐吃个惊道: “好古怪,这个回子,怎么如今也学了我们南方人,肯结缘起来?”有的道: “她的儿子都出去做了和尚,化别人家的缘,难道他爹妈在家,结不得一个缘哩!”那道人听唤着他,连忙把渔鼓简板笼在袖里,迎着笑脸走上前来。达员外引他进里面坐了,仔细一看那道人:   烟霞色相,须鬓何劳白雪装。云水形骸,笑谈自有青云气。一个身子堪偕中,要向尘寰遍济。谩说那无幸难逢,这的是有缘早遇。   道人问道: “敢问老施主上姓?高寿几何了?”达员外道: “老拙姓达,今年痴长七十三岁。”道人道: “老施主有了这许多高寿,曾有几位贵公子?”达员外道: “不要说起,单生得一个儿子,三年前又去出家了。”道人道: “一子出家,九族升天,这正是老施主积德的果报。”达员外道: “老道长不问起老拙便罢,问将起来,一言难尽。但不知老道长这年把来,云游海内,凡过寺观中,可遇着个达和尚么、”道人道: “老施主说个达字,贫道才记得起。三年前,在这城外山岗上经过,曾收了个徒弟。初时再不肯说一些根由,及至后来被贫道盘诘不过,才说是江州达员外之子,名唤达春。因岁考降了青,以此忿气出来,弃儒从道的。”达员外听了这两句,扑的跪下道: “老道长,那正是我的儿子,如今不知在什么所在?”道人连忙搀起道: “两月前正同贫道一路上来,经过山阳地方,撞着一个小官,叫做什么阿冕,说与令郎原是旧交,瞥然一见了,好笑你令郎把一片火热的道心,都倾在冰窖子里,遂与贫道相别,竟与那何小官往汾阳县探友去了。”达员外道:“端的不差,那何冕原是我那不肖畜生向日在馆中相处的,果是同他到得汾阳去,也有个下落。“   那妈妈在里面听得儿子有了信息,快活得不了帐,忙不及的打点午斋出来,倒摆下了十多样素菜。道人吃了斋,遂起身谢别。达员外又取出五两银子送他道: “老道长,这些少银子,权奉为路费。”道人推却道: “老施主,我出家人一路去遇缘化斋,要这银子反为芥蒂。”达员外道: “老拙日前招子上曾写着,报信者谢银五两,老道长若不肯受,我那不肖子断没有个回来日子口。”道人只得收去。达员外遂送他出门。道人去到路上,暗想道: “那老人家化了一顿午斋,又送五两银子,想他不过为着儿子,这里到汾阳县止有七百里路,我就做几个日子不着,去寻着他,劝了回家,也不枉他父母一点善心。”思量定了,随即起身去到汾阳。   说那达春果然在山阳见了何冕,便随他同去。原来何冕向在海州时节,与达春同馆读书,两个原是苟且上结交的。何冕三年前,因见达春弃了举举出了家去,他便别相处了汾阳县中一个有名的大老官,叫做唐十万。达春见了何冕,端然又打动了往时逸兴,霎时便把个访道修真的念头撇了,遂同他来到汾阳唐十万家。唐十万见他两个同来,便问道: “这个是你什么他人?”何冕道:“这是海州朋友,一路同伴来的。”唐十万觉有些嫌道: “你如今到这里,我正要收拾些钱钞同你去做客。这个人在这里,不当稳便。”何冕听了这句,便道:“要打发他去,极容易的,做几钱盘缠送他,立时便可起身。”唐十万把头一点,就进去取一两银子出来,着何冕打发达春起身。所以说这些做小官的心肠都是这样,结交了富的,就把贫的撇了,结交了贵的,就把富的撇了,不要说别样,只是远迢迢同到这里,且莫说茶饭不曾打牙,就是喘气也还不曾息得,便又要打发他起身,可不是情上太欠了些。   何冕把这一两银子递与达春道: “哥哥,我本当留你住几日同去,争奈他这里苦苦留我,这些少银子,权且收为路费。趁今日天色尚早,还好赶出城去。”达春听了这几句说话,那里还省得嗔,戒得怒,霎时间眼睛里火光乱进,待要回答他几句,仔细又想道:“这与唐十万无干,我若发几句言语,只道我造次了些。看将起来,总是如今做小官的炎凉势利。也罢,我就起身去。”这达春倒把个怒脸翻做了笑面,洒开脚步就走。何冕一把扯住道: “哥哥,这盘缠可带了去。”达春道: “说那里话,我身边不带一文,出外三年,端然仍旧模样。”说罢,径自出门。何冕晓得他有些不快活,再不说一句,也只得凭他走去。   达春出得汾阳城,将近黄昏时分,又奔了十数里,早投向一座禅林里宿下。一边睡一边想道: “我自在山阳县与师父别后,到今又是好些日子。那里晓得倒弄得不尴不尬。如今便再要把这道念整顿起来,又不知师父踪迹在于何所。”心下踌躇不过,便去寻了一枝烂头笔,向壁上题一律云:   遥忆当年出海州,从师到处觅丹丘。   中途瞥遇冤家种,瞬息轻将道念收。   恨彼人情如纸薄,嗟予踪迹似萍浮。   何时重会逍遥侣,再指华胥路尽头。   海州达道人戏书   一连住了五六个日子。一日,那道人正来到汾阳访他消息,不期天晚进城不及,也来到这禅林里借宿。次早起来,见那壁上题的诗句,觉有些含蓄,看到后面海州达道人戏书七字,便叹口气道: “俗语说得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果然不差,我正到这里要访达道人消息,怎知他倒在这里经过。只不知于今往那里去了。”正沉吟之间,只见那达春在廊下慢慢踱将出来。道人认得是他,大叫一声道: “达道人往那里去?”达春百忙回头看时,恰好是师父,遂侧身唱喏,道: “师父,如何来到这里?”道人道: “你不必问我,我恰要问你,你那日在山阳县与那何小官同去,为何又到这里?”达春把到唐十万家说话,备细告诉了一遍。道人呵呵冷笑道: “你当初会说,已把民情识破,原来也还跳不出这个箍芦圈子。你看眼前世态,朝夕变更,几曾有个定准。”达春道: “总是弟子那日偶错念头,今日还要师父带挈回去。”   道人道: “访道的人,这样那里去得?你父母在家盼望多时,我这里有五两银子,与你做路中盘费,作速回家去罢。”达春道: “师父这样说,果是不肯挈带弟子去了?”道人道: “不必迟疑,我就要进城了。”便把银子向地上一掷。达春连忙弯腰下去拾得起来,便不见了师父。遂倒身对天跪拜道: “呀,原来师父白日升天了。只惟弟子无缘,不能够同到九霄云里走走。”又拜了几拜,起来把银子一看,却是五两一锭。暗想道: “我今欲要回去拜见爹妈一面,争夺束手空归,羞见江东父老。也罢,学道不成,还是从儒是个正经道理。就做这几两银子不着,做了盘费,到京师里去,倘是寻得个好机会,有个好的日子,也未可知。”计议停当,径奔京师。   端的亏了肚里连通,笔头伶俐,有个大老先生收在门下,淹留了四五年,倏的中了二甲进士,就选了汾阳知县。那些走报的,星夜来到海州达员外家报喜。那达员外就是梦里,也想不到儿子有个做官日子,见报将来,吃个惊道: “我那不日子出家去,到今约莫有十来个年头。若是得成正果,如今正在那里吃斋把素。着死在他乡,如今尸骸也不知在什么所在。敢是报错了?”报人道: “大老爷,你好没见识,如今世上人,见别人发达了,巴不能够棒着大气口,也去呵呵。你嫡亲令郎老爷做了官,怎么反不肯认起来?”达员外道:“列位既是来报,决然晓得名字,请说一说看。”报人道: “叫做达春。”达员外这遭才有些肯信,道: “果是达春,便有大半是我的儿子。”报人道:“只求太老爷写下报钱,少不得令郎老爷只在目下便回。我们往别处一转再来领赏罢。”达员外满口应承,便取纸笔写下三百两票子,打发众人去了。   这达员外虽是得了这个喜信,却又想得世间同名共姓者尽多,未必果是儿子。只是半信半疑。过了三个月,只见果然是达春中了进士,选了汾阳知县回来。那爹妈今番恰才肯信,老大喜欢,再不问起当年出去根由,今日做官原故。你看那妈妈有了一把年纪,没榻口说一句道: “孩儿,我活了这许多年纪,今日才晓得,出家人后来都是有纱帽戴的。”当下便有亲戚朋友来恭贺,随即改换门闾,一家都出了教。达进士回来,耽搁得不上几个日子,恰好那汾阳县的衙门人投都来迎接上任,达进士就拣了日子,遂与爹妈同临任所。只看这番去,比着当初同那道人云游时节大不相同。一路上添多少人夫,受多少安逸。   行了个把多月,早到汾阳道上。原来那搭地方,月是一条小小狭路,却是坐不得轿的。达进士乘了马,正行之间,远远望见道旁一个扒头小厮,高高把个屁股突起,倒身跪在那里。达进士勒住马问道: “那道旁是什么人?”那小厮见问,连忙扯起裤子,飞一似的跑上前来,跪在马前道: “小子是何冕。”达进士听说是何冕,就问道: “闻你这几年在唐十万家,无穷安享,如何今日是这个模样?”何冕垂泪道: “一言难尽。自向年到他家,希图一朝发迹,不料去年唐十万身故,他儿子忒恁曰狠,把我驱逐出门,漂流在此,没个倚靠。闻得恩官莅任汾阳,不胜欣幸,优乞俯念旧情,愿为执鞭坠凳万代公侯。”达进士微微笑道: “既是要我收留,何必在这通衢上出乖露丑?成甚么模样?”何冕道:“这是小子的愚见。恐恩官未必见怜,特献出这件东西,不过要求垂念旧日交情回心转意的意思。”达进士道: “这也罢了。只有一说,当初我在唐十万家起身时节,送也不晓得送我一送,你那时只指望靠了大老官受用一世,便将冷眼欺人,怎知今日我得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旧时模样?”何冕道: “当今之世,欺贫爱富的小官,非止何冕一人。恩官若肯念夙昔交情,把往事尽付东流,则何冕身同再造,若必欲归咎前非,今日就死马前,也不足惜。”达进士道: “你既自知其罪,那前事也不须提起。我欲要看觑,争奈还未到任。也罢,持我到任三日后,你可到衙里相见。”何冕欢天喜地,应了一声,起身径走。   果然到了第四日,达知县就差人寻他到衙里,驭了三十两银子,着他就上了头,速离本处地方,依旧回到海州,寻了个资身之策。何冕收了银子,谢别出来,星夜遂起身到海州来。这又是他乖的所在,思量得当初出来时节,何等华丽,苦穿了几件寻常衣服回去,可不被旧朋友们说笑。就把十两银子买了一套时样的衣服,又去做了一顶披两片的巾儿,阔绰将起来。那些旧朋友都不知些头脑,见他这样个铺排回来,个个猜着他是唐十万那里弄得一块儿,今日这个接风,明日那个洗尘,落得吃个爽利。何冕又卖出个乖来,把那剩下的银子放借在人头上,众朋友那里识得破他。   这也是他时运到了,未及半年,达知县丁父忧回来,见他比前大不相同,竟做了好人,便收留在家。等到起服,与他同临任所。何冕体心贴意,倒在达知县怀里,随行了两三任,做了许多事业。后来这知县做到部里尚书,就扶持他也戴了一顶纱帽。到了这个日子,才应着前边两句说话,碗大蜡烛照不见后头结果。所以说,做小官的决不可望前行去,须要上前顾后,是为上策。诗曰:   附势趋炎最可羞,一言道破巧机谋。   说与将来休蹈辙,恐教做出下场头。

第17回 活冤家死里逃生 倒运汉否中逢泰

七言律诗:   风流谁不羡新妆,邂逅空教意欲狂。   为惜桃花飞面急,难禁蝶翅舞春忙。   满怀芳兴凭谁解?一段幽思入梦长。   笑语无情声杳杳,可怜不管断人肠。   这回书,名虽说着小官,其实说了世上的人。道是穷通寿天,俱由八个字生成,再一些也勉强不得。比如一个人有了上万家俬,该得倒运,将来一弄就弄丢了。那穷人总是一样,原是极穷彻骨的,该得发达来,一富就弄富了。常有那眼孔小的,见人有钞,千方百计,巴不得算计着一道。是这个念头一起,随你手紧杀的,也决要堕入彀中。你若不肯信,就把这样的比方说个何如?   当初并州地方有个人姓唐,活了四十多岁,从来不曾得一日时运,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就是个乞丐一般。地方上有那轻嘴薄舌的,把他取个绰号叫做唐穷。这个绰号一叫出了,连那两三岁孩子吱吱喳喳,也都乱叫起来。这唐穷不快活了,一日走到土地庙里去,至至诚诚祷告一番,要讨一签,看几昨才有个发达日子。取过签来,扑的掷将下去,却是个圣阴圣。随即看那签经云:   富贵皆由命。功名莫妄求。   家居临水日,骑鹤上扬州。   唐穷看了这几句,心下倒不安稳起来。思忖道: “这分明是土地公公教我移居的意思。我如今总是要移居,那里能够凑巧有个临水的所在?脱间房子下来,就是有了一间房子,没有几钱银子也搬不动”左思右想,算计不通。只得踱了回去。   过了好几日,打从东桥头走过,月见靠西首新造着几间小小平屋,都贴着个召赁。唐穷遂兜上心,就问是那一家的房子。走进去看看,尽可住得。连忙回去设法了些银子,拣个好日搬将进去。那些东邻西舍,有那不认得他的,见新搬了一家来,满望烂醉吃一场过屋酒。有那认得他的,日前早出了个唐穷绰号。料得来是没汤水的,便也不打帐了。这唐穷则指望搬了过来就发迹了,怎知住了三四个月,比前更加艰难。   这晚,坐在那里正呆了个念头,思量到了发迹时节,怎么样做人家,怎么样置房产,正没踪没影想到半夜,耳边像有个人叫他一般。开门走到桥上,此时是廿五六光景,正才起月亮。站立不多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件东西,唐穷看见,急走到岸头,赤了脚,落水去捞来一看,恰好是个叉袋。里面着实有些斤两,只道是得了主横财,快活个不了,悄地驮将回来。打开看时,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十浸得半死,十四五岁的一个披发小厮。他就一个不快活,道: “别人有时运的,捞着土块也变做黄金。偏我这穷骨头,土块也没福挥着,倒挥了这样一个东西。说便这等说,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且救他转来,或者是这个阴骘发迹了也不见得。”当下把那小厮救醒了。   这小厮活便活将转来,只是远讲不出话。唐穷把他身上那件水淋淋的衣服脱了下来,把自家衣服替他换了,一边去丛火,一边去烧滚汤,忙个不了。须臾间,那小厮便省了人事。唐穷扶他坐着,轻轻问他姓甚名谁,住居何处。那小厮滴泪道: “我叫做马天姿,一向原在北桥头陈员外家。不想今晚间,院君与员外因些口过争竞起来,魆地把我灌醉了,盛在这叉袋里,抛在水中,要结果我的性命。这是天可怜见,褥蒙老丈捞救,身同再生矣。”唐穷道:“说将起来,都是那院君吃醋的意思了。难道世间有这样的狠心妇人,为这些没要紧事,就要断送一个人命。着不是我捞救,可不活活浸杀了?”马天姿思量到那伤情的所在,止不住涕泪交流。   唐穷却也心慈,见他这个光景,也觉有些不安稳,便道: “何不回去与父母商量,告仙一状假人命,可不出了这口气?”马天姿道: “老丈,我若留得父母在,如何有这个日子?”唐穷道:“这样说,明日还是到陈员外家去罢。”马天姿道: “若是明日再到他那里去,不如今晚赴水而亡,倒得个干净。”唐穷想了一会,道: “这是毕竟不肯去的话头了。我如今倒想起一个所在,着实可安得身。不知你肯去不肯去?”马天姿道: “只要除了陈员外家,凭老丈吩咐,无不从命。”唐穷道: “我前日听得人说,本州汤监生新置一班小子弟,还少两三个。你若肯去,先领他几两班钱,落得又学了一桩生意。”马天姿道: “便好,只恐日后陈员外得知我在他家,又有话说。”唐穷道:“他是个监生,只怕比他还有些势头。”马天姿道:“老丈,你恰说得好笑,做监生的人家有些什么势头?”唐穷笑道: “你不晓得,近日来不是有钱有势的做不得监生哩。”马天姿道: “老丈这样说,明早烦你先去讲一讲。”唐穷一面答应,一面去打点个铺儿起来。说话之间,已是四更天气,两个就睡了。   不上忽得一忽,早又是天明。马天姿开着眼,见天色有些发白,连叫了几声老丈。唐穷一骨碌爬将起来,梳洗了,倒着了马天姿的衣服,摇摇摆摆,故意打从旧居所在走过。那些小厮们看见他,又一齐取笑道: “唐穷好阔绰哩。”唐穷只是不睬,一直径到汤监生家。   那门上人那里就肯放他进去,把他盘问个不了。唐穷只得把小子弟的那家话对他讲了。门上才进去说与汤监生知道。不些时,汤监生就教请他相见。你看这样一个穷骨头,从来不见过大人面,穿了这件衣服,就像缚了一条蝇子,倒弄得拘拘束束不好过了。见了这汤监生,又不好作揖,又不好拱手,慌慌忙忙竟没个饰摆。汤监生看了哈哈笑道: “足下上姓?”唐穷道: “小子姓唐,日前原有个绰号的。”汤监生又笑一声,道: “绰号固有,难道乍见,就好轻薄。”唐穷道:“这个何妨?古人有云,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汤监生道: “好说,好说。”就扯张椅子把他坐了,问道: “足下此来有何见教?”唐穷道:“小子不为别事,闻说相公这里新置一班梨园,今有个绝标致的小厮在那里,不知可用得着么?”   汤监生道:“别甲色都有了,倒只少的生旦。足下说的若可落得这两甲,当得领教。”唐穷见他是要的说话,便道: “不是小子说得撮空,果是生得标致,年纪还不上十五六岁。”汤监生道:“妙得紧,妙得紧,约莫要多少银子?”唐穷道: “一百两是少不得的。”汤监生道: “这个太多了些。”唐穷道: “此时望天讨价,怪不得相公不肯出这些的。少刻见了人,莫说一百两,二百两相公也情愿了。”汤监生道: “果是中得我的意,中人钱多送些罢。只是一说,今日可领得来么?”唐穷道: “要他来不打紧,只是那小厮有些古怪,身上不甚齐整,未必就肯出门。”汤监生道: “这个容易,我就着一个人拿一件衣服随你去,同了他来,何如?”唐穷道: “若得如此,包在小子身上就同了来。”   汤监生遂取了一件天蓝半领道袍,着一个家童拿了,径与唐穷一同到家。原来那马天姿还睡在那里,听说唐穷回来了,连忙爬起来问他所事允否。唐穷向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马天姿欢天喜地,梳洗停当,穿了衣服。正待要走,又站住道: “老丈,我去则去,还待天色晚些好走。”唐穷道: “你这句话敢是恐怕有人看见,说与那陈员外得知么?”马天姿道: “正为这一件。”唐穷道: “说那里话,终不然一个人白白把他浸死在水里的倒好?”马天姿方才肯去。遂与唐穷一同来到汤监生家。   汤监生一见了马天姿,心花顿开,惟不得拿碗水来把他咽下肚去,一把扯了唐夯到书房里兑下一百两,外送中人钱十两。唐穷接了这些银子,倒懊悔起来,恨不得适才讨他一千两。当下写了一张文契,两家交割明白。唐穷拿了这百十两银子回来,正是一朝发达,恰才想得土地公公的灵验,便去买好香,点好烛,竭诚拜谢。诗曰:   穷胎蓦地脱贫根,何幸天教发迹临。   土地若非先指点,今朝谁肯礼殷勤。   说那马天姿到汤监生家,未及半年,倒学了十多本戏文。汤监生见他肯学,另加优待。日常间凡是宴客,决教他来陪饮。钦酒中间,决要教他唱一只儿。这汤监生有个兄弟,名唤汤彪。一日在外回来,闻说哥哥家里新收得一个马天姿,生得甚是标致,做个探望哥哥的名头,特来要看一看。汤监生晓得兄弟平日间眼孔里着不得一些垃圾的,恐怕看见马天姿要起心了,便设下个计较,另着一个打扮做个马天姿,与兄弟看。那汤彪一看,那里晓得真假,便也中意,开口就说道: “哥哥这样受用,何不分一个儿与兄弟,也快活一快活?”汤监生笑道: “兄弟,你的意思,可是看上了这马天姿么?”汤彪道:“料来这个是哥哥的镇家之宝,兄弟纵看上他也是枉然。倒是将就些的,作成兄弟一个罢。”汤监生道: “你晓得我哥哥平日是个大度的人,既是要他,倒老实领了去何如?”汤彪快活异常,道: “哥哥果肯用情,兄弟明日再来请罪。”说不了,把这个假钞领了就走。   好笑汤彪毕竟是个肉眼凡晴,只道这个是真正的马天姿,留在家中好不值钱。只是一件,夜夜要动手两三遭,这个假钞儿见弄怕了,方才说出自家是个替身。汤彪就恼了哥哥,把这个假马天姿依旧打发来还了。整日在家焦燥不过,巴不得要寻个计较,把哥哥算计一道,才出得这口气。左思右想,一想想到那唐穷身上去,道:“我这里一向有个唐穷,倒是个好汉子,不免去寻他商量,作成他趁丢儿也好。”思想定了,正走出门,不上十来家门首,恰好劈面撞着唐穷。   汤彪虽是认得他,见他身上着实穿得齐整了,恐怕不是,又不好叫住,随在他身后,又走过了十来家。只见那些小厮在背后指指搠搠的,还叫他是唐穷。汤彪才叫一声: “唐大哥。”唐穷回头看了,连忙唱个肥喏。汤彪就扯他到土地庙里去说了一遍。唐穷听说马天姿,便道: “二相公,那马天姿当日原是小子领去与令兄的,只要连中人钱,一百二十两银子,就去赎了他来,这个何难?”汤彪道: “若是拿了银子去取赎,显见得是我的鬼了。”唐穷想一想道: “二相公肯出一百两银子谢我,我却有个计较在这里,管取唾手得来。”汤彪道: “做得来,就是二百两我也肯的。你且说说看怎么样的计较?”唐穷道: “那马天姿原是北桥头陈员外家的小官,去年间九月里,他院君与陈员外有些口过,容他不得,把他盛在叉袋里抛在东桥河内。那时是小子看见,捞救回家,把他救醒了,方才问出情由。我第二日一心要送他到陈员外家去,他执意不肯,因此没奈何,投奔在令兄宅上的。如今二相公要他,待小子用计反间计,到陈员外那里一说,不怕令兄不把马天姿打发出来。”汤彪道: “只恐不能够这样容易。”唐穷道: “十分作难的时节,拼得还他一百两身饯。”汤彪道: “说得有理,说得有理。就烦你到陈员外家去走一代。”唐穷道: “二相公,你可在这里等我回覆。”   你看他说了这一声,飞奔走去。这唐穷走到半路上,思量道: “我好没算计,那汤监生待我甚是好情,中人钱送送就是十两。这个此老一杯酒也不曾到口,一个钱也不曾见面,与我何干,管这闲事?且转去哄他一哄,只说陈员外道是,倒是拿了一百两身钱,竟去取赎的好。他若不肯交付银子,落得顺水推船。若肯把身钱付我,落得拿了他的,走到外州外府去,快活他娘半世。”计议二定,转身来到土地庙里。那汤彪见他来得快,只道是好意思,正要开口问他,只见唐穷先说了陈员外要身钱竟去取的话。汤彪满口应承,遂同回家兑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唐穷收拾停当,出得门,一道生烟竟不知往那里去了。诗曰: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识包藏机巧深。   说与后来宜自谨,青蚨慎勿托平人。   汤彪等到黄昏,不见唐穷转来,才有些着急。连夜去扣陈员外家门,问这件事。那陈员外也只道马天姿果然溺水死了,年把来终日愁愁闷闷,欲待访问个消息,恐院君得知,又要啕了闲气。这晚听得汤彪说起马天姿不死的这一节事情,老大欢喜,便把些话儿劝息了汤彪。次日特到汤监生家讨个下落。那汤监生不好为这百把银子,伤了两家体面,遂唤马天姿出来,依旧送还陈员外。陈员外又为着体面上不好就领了去,两家你推我逊,倒把马天姿做了鹅酒一般送来送去起来。没奈何推逊不过了,一边只得还了人,一边只得召还了银子。马天姿回便回到陈员外家里,又恐院君作吵,不像模样,住得五六日,倏的竟走到昆山县去做了戏子。不想唐穷也在昆山县里做了人家,号为唐玉泉,毕竟又与马天姿会着了。看将起来,真个是磁瓦也有个翻身日子,萍水也有个会合时节。可见一缘一会,大非浪事也。诗曰:   知机退避免灾起,追忆当年恨莫伸。   不遇唐穷生救取,而今何处觅浮沉。

第18回 画招牌小官卖样 冲虎寨道士遭殃

减字木兰花:   朱颜白首,韶华转兮何曾久。覆雨翻云,世事茫茫未可恁。机关空设,谁   知弄巧还成拙。满眼风波,试问时人识得么?   却说世间的事,只有个撞着,没有个算着,比着小官总只一样。你道我缘何讲这句?但看如今的小官,个个贪得无厌,今日张三,明日李四,滋味都尝过。及至搭上了个大老官,恨不得一顿里,连他家俬都弄了过来。所以说贪字,是个贫字。是这一贪,连个主顾都弄脱了。就是做小官的,曾见有几个做了人家,且听道个来。   话说广阳城外有座紫峰山,约有十多丈高。就是昔日广成子得道的所在。山上有个汗弓孙大王,原是广阳县驿的个囚徒,到驿得三日,遇天恩大赦,把他赦免了。因没了盘缠,回转家乡去不得,因此没奈何落了草。说起他的手段,真个唬得杀人。凡是经过客商,听说个汗弓孙,情愿通献出宝来。这汗弓孙在紫峰山上做了十来年大王,金银珠宝,车载斗量。你道有了这许多,如何受用得尽?思量要去改邪归正,一时间又不能够。千思万想,猛可的把片强粱肚肠收拾起了大半。只一件,那点要别个丢儿的念头虽然收拾些,端只又惹起了一椿旧病,半年里把那广阳县里小官都搜寻尽了。难道那上样标致的,有得落在那强人手里?总被他搜寻去的,不过是几个有名无实的小官。那汗弓孙见这些小官,都只七中八当,也晓得那上样的搜寻不到,便着心腹喽罗向县中访求,见有上样标致的,肯出黄金二百两。   那广源县中有几个绝色等待小厮,听说这个重价钱,个个思量要去。这总是看那二百两金子分上,没奈何把这父娘皮肉,都去做成了草头大王。后来广阳县竟缺了这把货,单单剩得一个,叫做葛妙儿,年纪约有二十五六,还是个扒头。说他那副嘴胜,和那刘海差不甚多。你说这样一个东西,可在小官数内里算得帐的?这葛妙儿想一想看,三十岁已在眼前,就做小官到六十岁,也是半世了,恰不曾相处得一个朋友。   一日,把这衷肠事告诉与妈妈知道。这妈妈也替他老大懊悔道: “我儿,你如今趁早装扮得俊俊俏悄出去,还不为迟。”葛妙儿道: “别样还可装扮了遮掩过去,这些髭须,怎得个法儿摆布得他去?”左思右想,只是算计不通。妈妈道: “我儿,这有何难?倒是挂个招牌出去的好。”你道别的生意可挂招牌,这个卖买是挂得招牌的么?总是那妈妈不晓得世务的说话。葛妙儿听了妈妈说,便喜欢道: “妈妈讲得有理,招牌上不要写,倒是画个小官样子。”妈妈点头道: “这个虽好,只是没个会画小官招牌的。”葛妙儿道: “吊桥边有个沈松山,专会传真,寻他来画画罢。”妈妈道: “不可又耽阁了日子,你可作速去寻他,商量画起一个来,明日就好做日,挂将出去。”葛妙儿与妈妈计议停当,起身就走。不多时,同了沈松山到家。   那沈松山只道寻他来传真,那里晓得要画小官招牌。听葛妙儿说了这句,止不住哈的笑起来,道: “老巧做了多年的画工,从来不曾见说要画小官招牌的。官人所言,敢是取笑老朽么?”葛妙儿道: “怎敢戏谑老丈?委是要借重大笔,随意画一个儿。”沈松山道: “既来到宅上,莫要说真个作弄老朽,就是有心取笑,也要画了去。但不知官人要画的是那一样小官?”葛妙儿道:“只求时样些便了。”沈松山拿起笔来,想一想道: “依老朽说,倒是依着官人的尊庞,画了一个,眼前可做了小官招牌。日后悔裱起来,又做得喜容。”这是沈松山取笑他的说话,葛妙儿不解其意,倒快活个不了,道: “老师见敦极是,便依了我画罢。”就不了,就掇一张椅子去放在桌横头,端端正正坐着,把付脸皮放将下来。沈松山提起一管笔,也不要费些神思,仔仔细细对着他的脸,看一笔画一笔。不上一盏茶时,画了一半。葛妙儿等不得他画完,跳起身来道: “老师,借我看看。”沈松山笑道:“才画得些儿小官影响,只是不成个嘴脸。还见不得人在这里。”葛妙儿看看道: “老师不知怎么样,到了你手里,丑杀的都变好了。”沈松山又笑了一声,说话之间,把个小官样子画得停停当当。葛妙儿去打点些解礼,送他出门。   那妈妈走出来看见画得活像儿子,这个欢喜不知那里来的,也等不得拣个好日子,随即把个招牌挂在门前。那些过往的人见了这个招牌,都只道是卖画儿的样子,决没个晓得卖这一道的。一连挂了两三个月,从不曾有人问起。   这日是四月终旬,将近端阳佳节。恰好城外洞玄观韩道士在门首经过,看见这个招牌,只道是卖符的人家,称了些银子,敲门进去。那葛妙儿见是个道士,只道买货的,便做出许多扭捏模样,把他迎到堂前坐了。不想这韩道士原是好这把刀儿的,见了葛妙儿这段光景,连个买符的话都不说起了,坐了半晌,一问一答,说的都是些没要紧话。那妈妈在里面,听他两个说得投机,只管把个茶筛将出来,一杯不了,又是一杯,连吃了两三杯。韩道士方才说起,要问他买符的原故,就把那包银子递与葛妙儿。葛妙儿接了银子,又不割舍得递还他,把个笑堆到嘴边道:“我家那里有个符卖?师父要买,替你到别家去转回些罢。”韩道士又不好讨了银子,便问道: “你家既不卖符,怎么门首挂着个卖符的样子?”葛妙儿道: “师父,连你都看错了,那个是小官招牌。”韩道士吃个惊道: “怎么叫做小官招牌?”葛妙儿便向韩道士耳边,咿咿唔唔,把那挂招牌的情由,说了几句。韩道士拍手大笑道:“原来如今的小官,都是这样出头露面,你若肯依我说,倒是收拾了招牌,随了我罢。”葛妙儿假意道: “这个使不得,你晓得我们做小官的,荡惯身子吃惯嘴,那里去熬清守淡?别样不打紧,先是个至尊朝礼也学不来。”韩道士道:“好教你得知,我们做道士,与别的道士不同,越吃用得好。早晨起来,或是鸡子酒,或是乳饼酒,到晚间,只除风髓龙肝这两件,恁你要什么东西都是有的。”   这葛妙儿原是个好嘴的小官,听韩道士说得好,涎水早已汆将出来。遂应承道: “师父,我倒十分有九分厘要随你去,只是我妈妈在家里,那里去趁银子籴米吃?”韩道士道: “这个不难,你只要先与妈妈讲过了,肯放你出门,我再有个主意。”葛妙儿跳起身,道: “师父,宽坐一坐,待我进去与妈妈讲。”说不了,打点正要进去,被韩道士一把扯住道: “这个事要慢慢商量的,我且到大街上去买了符转来,再讨回覆。”葛妙儿道: “约莫什么时候转来?好在家拱候。”韩道士道: “我这一去,还要到个所在,等个道友,多分下午转来。”葛妙儿道: “老等老等。”韩道士说声暂别,起身去了。   妈妈见韩道士起身,忙不及的出来问这儿子。葛妙儿就把那些话说知,妈妈满口应允,道: “我儿,怎得个计较,也挈带你娘去快活几时么?”葛妙儿道: “我若去得成,少不得要他些安家银子。妈妈拿了就可早晚在家快活。”妈妈道: “你去后我也没甚挂念,只是一件,你却不曾经过那般滋味的,恐怕那些道士们见了,又是久旱逢甘雨一般,把你弄得个不尴不尬。那时可不教我做娘的活活心疼杀了,到那里自要拿出三分主意来。”说话间,只见外面有人扣门。葛妙儿走出来看时,恰好是韩道士。便问道: “师父缘何就转来了?”韩道士道: “我正走到大街,思量得起,若还去买了符,身边可又没了银子,回去拿得来,端阳又好过了,恰不是耽误了你。如今倘是妈妈计较得通,我且把这些买符的银子,送作安家之费,今日就同我回去何如?”说不了,把银子递将过去。   葛妙儿接了,手里颠颠看,约有七八钱重,连忙拿进去与妈妈,说:“这个就里。”妈妈着实撺掇,打开包儿一看,上写着一两,快活得紧,便往衣袖里一缩。葛妙儿见妈妈肯把他去,耿天喜地,就向门外一跑,连十韩道士也不知他什么主意。正猜疑间,那妙儿把个小官招牌驮了进来。韩道士道: “如今要他没用处了,倒是顶与别个罢。”葛妙儿道: “还要留在家里,倘或明日要做一个又费力了。”韩道士道: “可进去别了妈妈,好同走身。”葛妙儿这时才有些喉咙哽咽,没奈何进去与妈妈作别。那妈妈的本心,岂是割舍得儿子出门去的,这也是看那两把银子分上,只得母子分离了。这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直送到大门首。千叮咛,万嘱付,不过是口口教他体心贴意,不要打断了这个主顾的说话。葛妙儿一边拭泪,一边答应,遂与妈妈别去。诗曰:   骨肉分离际,相看泪满颐。   临行频叮嘱,无暇问归期。   说这韩道士同了葛妙儿慢慢踱得出城,将近下午,葛妙儿问道: “前面是个什么所在了?”韩道士指着道: “那一座高峰是紫峰山了。”葛妙儿道:“师父,我闻得紫峰山上有个汗弓孙大王,极好小官。如今可还在么?”韩道士听了这句,恰才省得起道: “正是,连我都忘怀了。我们回去,决然要过此山,若撞着那汗弓孙大王,看见了你,那时可不白白被他夺了去。”葛妙儿道:“师父说将起来,这条路免不得是要过去的。”韩道士道: “有个计较在这里。我如今倒把这个道冠除来你戴了,假扮做道士随我一同上山,绝不妨事。”葛妙儿道: “计较虽好,只恐那强人见了我这假道士,倒不肯放过。那时节我也只得听天由命而已。”韩道士道:“说不得,且到那里再处。”葛妙儿就戴了个道冠,两个遂同上山。行不数里,只听得树丛里一声响亮,闪出一伙喽罗来。喊叫道: “把那两个道士拿了。”吓得千韩道士和葛妙儿心都不在肝上,手惊脚软,突的都跪在路旁道: “求众大王饶命,可怜我两个是洞玄观的道士,身边并没一文,释放了罢。”那伙喽罗道: “你每既是洞玄观的道士,难道不晓得我大王的号令?不拘道士和尚,如有二十岁以里者在此经过,决要绑缚到大王帐前亲自发落。”韩道士道: “我一向原晓得大王爷是好男风的,只是我又老成,我这徒弟又是三十岁的人了。就是大王爷见了,也是不动火的,不如众位大王发个慈悲,放我师徒去了,也是个阴骘。”众喽罗不容分说,将他两个绑缚停当,送到帐前。喽罗把鼓传了三下,不多时,那汗弓孙在里面踱将出来。他两个跪在丹墀下,抬头看时,你道怎生模样:   腰大十围,身长一丈,戴一顶茜红巾,穿一件雅青蟒。心粗胆壮,雄纠纠一片杀人肚肠;努目张睛,恶狠狠一个要财模样。虽为山寨强人,不减天蓬猛将。   汗弓孙走将下来,把他两个仔细一看,见这个小道士着实远去得,便道:“你这两个道士,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么?”葛妙儿慌做一堆,身上扑簌簌的抖,连个嘴都开不得了,这还是韩道士胆壮,开口道: “大王爷,可怜我师徒两个都是洞玄现的道士,乞饶草命。”汗弓孙喝道: “你不说洞玄现也罢,既是洞玄观道士,可不晓得我大王爷好的是小官,就该早早把那些小道士献来与我。叫喽罗拿去砍了。”韩道士慌了,连忙道: “大王爷饶了道士的狗命,如今就把这徒弟先献奉了。”汗弓孙道: “且饶了你的性命,快去。”那韩道士白白拾得头在颈上,叩谢了就走。诗曰:   道士无端构祸殃,紫峰山上命几亡。   便教脱得樊茏去,一念犹嗔汗大王。   汗弓孙把葛妙儿携至寝室,不等个天晚就动手起来,葛妙儿不敢违拗,只得脱下裤子,高高把个阳货献来突着。那汗弓孙拿出那张呆屌,竟与桅杆相似,又长又硬。葛妙儿是长久不曾见面的,只道是好吃果子,尽脾胃受用了大半。汗弓孙见他着实受得,越尽力送将进去。葛妙儿害怕,熬不住痛苦,活跌起来。这回约莫有千来抽,方才丢手。次日汗弓孙便差两个喽罗去到洞玄观唤那韩道士。韩道士正气得没法,见唤他不知甚么势头,死也不肯去。汗弓孙遂取了一锭银子,又着喽罗拿去与他。韩道士收了恰才消得此恨。不数日内,葛妙儿就把妈妈接了上山。看起来,总是俗语两句道得好,蛤蜢干跳拆了腿,蜒蝣不动自燃肥。一斟一酌,总皆前定也。诗曰:   当时母子困泥途,今日娘儿受用过。   只苦洞玄韩道士,人财两失竞如何。

第19回 呆骨朵细嚼后庭花 歪乌辣遍贴没头榜

浪淘沙:   恩爱莫相忘,两两双双,百年三万六千场,秋月春花容易过,作个商量。   此道恁都尝,谩说腌臜。可知是臭更为香,甘苦辛酸何所味,请道其详。   这回书,单说如今世上有等人,每每在小官身上做了着实工夫,好歹就要吃醋捻酸,动了真怒。看将起来,为小官吃醋的更没一些要紧。殊不知近来小官都像了白鸽,只拣旺处就飞,还有一件最恼人的,比像这时你若肯撒漫些儿,就是乞丐偷儿,也与他做了朋友。你若这时爱惜钱钞,就是公子王孙,只落得不放在心坎上。这不是把他说得难为,委是屡试屡验的话。如今且把闲话丢开,就说到一个小官身上去。   这个小官,出在延安府盘石街。姓花名姿,排行第四,人都叫他做花四郎。年纪不过二八,绝俊雅,绝风流,一张面孔,生得笋尖样嫩,真个是一指捏得破的。因为脸皮生得嫩了,凡是相知朋友,开着口要好一遭儿。先是通红了脸,回答不来,只褥与他好了,日常间也读几句书。却有一件,出身低微了些,因此同袍中没有几个敬重他的。单单相处得一个,是他紧挽的朋友。姓乌名良,绰号叫做歪乌辣。   你说一个人如何叫这个绰号?人却不知道这乌良平昔为人原有些不公道。沾着他的,不是去了一层皮,定是没了一身毛。那些小官们闻说歪乌辣三个字,个个魂消胆破,情愿不要他的钱钞,白白奉承。这花四郎与乌良相好已有两三年,那里见些好光景?名头落得把别人说坏了。仔细想一想看,就起了个呆主意,道: “生了这张好面孔,已坏了这个名头,怕没处相往个大老官,弄他一块,什么要紧!”镇日随着他,越把人看得不在眼里。   正在那里右思左想,打点寻个所在,跳了槽去,恰好一个朋友走到。这个朋友唤做成林,这日正来相望。见花四郎那段沉吟光景,不知什么心事,问道: “外面人纷纷都说你相处了歪乌辣,两个好不过得如胶似膝,为何端然仍旧是这个模样?”花四郎叹道: “这总是我失志于初了。”成林道: “这句话你就说得不在行,终不然他管得你到老?两只脚生在你的肚皮底下,走得到东,走得到西,难道有了这副好面孔,趁着少年时节,有心破了脸,不结识得个大老官,赚他些钱钞,也枉做个小官,虚得其名,不得其实。”花四郎听了他这一番话,正合著适才自家的念头,便道: “成兄,这个意思我打点一向了,只是没处寻个大老官。”成林也不等他说完,便道: “你着肯依我说,包在我身上。我那琅园馆里新来一个范公子,就是府城中范乡宦的儿子,专肯在小朋友身上用三五百两,又有势头,又有钱钞,你肯去么?”花四郎满口应承道:“这样一个主儿,我有什么不肯去?只恐他是公子生性,大了眼睛,不认得人,又看我不在眼里。”成林道: “他虽然是个公子,竟是个孩子气,一发是听我指挥的。只有一件,那一道上见了就是性命,高兴起来又不会动手,倒要小官们帮衬的。”花四郎道: “这样说,是个呆主儿了。”成林道:“正是。因此我辈朋友们,时常取笑,叫他做呆骨朵。”花四郎道: “既然如此,千万要成成兄主荐一主荐。”成林想一会道: “这个不是主荐的,我有个计较。明日倒着范公子来拜你一拜,只说是要接你去做个伴读,终不然怕那歪乌辣有什么话说?”花四郎欢喜道: ”讲得有理,讲得有理,这件事全仗你做个主张。”成林道: “不消说,包你停当。”说罢,就起身别去。   说这成林竟来见范公子,把花四郎那家话说了。范公子听说是个小官,又有些皮风燥痒,问道: “可有些姿色么?”成林道: “标致得紧,只怕见了他,要吞他下肚里。”范公子道: “怎得他相见一见?”成林道: “他如今陪着一个朋友在那里看书,明日同去拜他一拜,就可见一面。若中意他,我就教你个法儿,登时可弄到手。”范公子那里等得明朝,一把扯了成林道: “今日就去拜他何如?”成林道:“今日去拜他也使得,须是写一个贴子,着两个跟随了,踱到他馆中,见了面须要放些稳重,决不可戏戏谑谑。”范公子笑道:   “难道这些我不会得。却有一说,终不然只是个拜贴,何不就下个请贴,明日接他到馆中谈一谈也好。”成林道: “这个一发是大体面了。”范公子当下取了两个贴子,先写一个请贴道:   翌日敬治杯茗于琅园,伏扳少叙,伏惟光临,曷胜欢藉。右 启请 侍教生范某某顿首拜   再把拜贴写了两个,竟来到花四郎馆里。那花四郎正在那里与乌良吃午饭,听说个范公子来拜,花四郎早已心熙。这乌良想不着什么头脑,疑疑惑惑,不好出来相见,只得闪避在房内,听他讲出什么话来。花四郎连忙出来相见。范公子先把两个贴子递了,三人坐下,成林先开口说道: “这位范兄就是府城内范刺史老先生的令郎。前日才到我琅园馆里,他的意思,欲要接几位朋友结一个文社,小弟特道及兄,所以同来拜一拜。明日就要邀到琅园去叙一叙。”花四郎欢喜,满口应承。乌良在房里听他两家一问一答,话头来得不甚楷当,巴不得打发他两个去了,问个溜亮。怎知这个范公子见了花四郎生得标致,心里就看想上他,那里割舍得就走起身。坐了好半日,前前后后,没要紧的话只管搜索出来,讲了许多。恰才没得说了,只得告别起身。花四郎直送出门首,成林附耳低言又说了几句,不过是教他不要与歪乌辣得知,明日早来些的话。   乌良见这两个去了,看了贴子,把花四郎再三盘问。花四郎难道肯把真心话就说出来?乌良也明知范公于是个大老官,恐他一去,钩子紧的就搭上了。到了第二日,决不肯放他去。这乌良可不是错了主意,你说做小官的,有了别人的心,可是管得定的?这花四郎拼得一遭吃酒,省得两遭脸红,变了脸就吵吵闹闹。乌良还虑他没有什么外心,一认真了倒不好解交,勉强回嗔作喜,凭他去了。诗曰:   几载深交缔好盟,一朝翻覆不堪论。   可知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说那范公子与成林等到下午过了,不见花四郎到,好生盼望,那里知他为着那场嘴舌,只道又变了卦。正疑虑间,花四郎踱到了。范公子这个欢喜也不知从那里来的,连忙恭恭敬敬作了揖,逊了坐,吃了茶。成林就去摆杯筋,打点坐席。范公子遂送了花四郎头一位,花四郎那里肯坐,推逊得个不耐烦,三人只得朝暮坐下。饮酒中间,范公子问道: “花兄,前者府试可取在那里、”花四郎道: “不瞒范兄说,小弟读书之兴已久阑了。”范公子道: ”说那里话,如此青年正当奋志云霄,安可使隋珠自沈海底?”花四郎道: “小弟非欲上进,争奈近来倒不取了文章,都以银子上前,若是有银子用的,凭你一窍不通,越取得高。那手头穷乏的,就是满腹珠肌,考到老,端只是个童生。”范公子点头道: “花兄一发把近日来的世情都看破了。”成林道: “好歹明年府县道三处,都要范兄一公折包了。”范公子道:“这个自然。”   说话之间,又吃了好些酒。原来这花四郎是酒量不济事的,一连吃了几杯,现出两脸桃花,就有些摇头咋舌。那个成林巴不得弄他醉了,成就他打个死虎。这个范公子虽是有了这个高兴,恐怕弄得不在行,反被他笑,倒自呆住了。花四郎虽然有些醉,心下是明白了。成林竭力帮衬,把花四郎扶到一张卐字凉床上睡了。花四郎只推着个醉,凭他怎么动手。成林就替他两个脱了裤子,遂走了出来,随他两个弄个好耍子。   果然这范公子是个见了屁股就呆的主儿,看了这个莹白一块肉的东西,腰边便竖了桅杆,不知怎么放进去好。右看左看,只是没胆气动手,把张屌只在屁股上擂来擂去。花四郎倒熬不债主了,回转头来,哈哈的笑了一声,道:“你还说是个公子,见了屁股都不会弄,不枉了人叫你做呆骨杂。也困倒来,我替你放进去罢。”范公子直睡在身边,花四郎把些津唾搽在龟头上,唧的一声,帮衬他齐根进去了。看将起来,做小官的,有这些伶俐,你若是个在行的,他倒要刁难你,不曾放得进去,便叫疼叫痛,装妖作怪,有许多做作。是这样不在行的,巴不得三颠两播就打发你上路,那里还肯用那些水磨的工夫?   这范公子放便放了进去,又不会得抽送。花四郎有心帮衬到底,把个屁股送了二三十送。范公子恰才有些爽利,早又泄出来了。所以拐小官的要学这些乖,一完事就要抽了出来。若是停了一会,决然弄得个不干不净。这范公子多放了一歇,那龟头上就像戴了个金盔一般。你道是什么东西?叫做后庭花,做小官的便有这件,只是自肯辑理,便没有得带出来这个所在。就见范公子是个呆骨朵了,见了这个后庭花,只道是什么好宝贝,拿在手里,把个舌头乱刮。花四郎落得捉弄呆子,道: “有滋味的么?”范公子又细摹细嚼了一会,道:“滋味倒好,只是有些不正气。”花四郎笑道: “若是正气的,也没得到你口里。”两个完得手,天色将近已晚。   原来他两个干事的光景,都被成林晓得了。成林吩咐烹了两杯苦茶,拿到房里,取笑问道: “花兄的酒倒也醒得快。”花四郎一个脸红。范公子着人把杯盘重整起来,三人又饮了好一会。却是二更天气,这又是范公子在行处,见花四郎说要去便不再留,随即着人掌灯相送。次早,成林便来打探歪乌辣可有些什么话说,花四郎遂要思量起弄他一块,当下就去写了张田契,央成林为中,要向范公子处卖银五十两。你看那契上却也写得古怪:   立卖契人花姿,今日欠用,情愿将父亲置服田两股,坐落脊梁山下,肚皮庄后,凭中卖与范处为业。三面议定,价银若干。过契之后,早晚任凭开恳,此系卖主血产,更无重叠交关。如有人言事端,卖主自行理直,不涉范处之事。恐后无恁,立契存照。 年 月 立卖契人花姿押 中人成林押   成林也包得过是停妥的,拿了田契,转身就去见范公子。范公子欣然应允,便兑下三十两银子,着一个人拿了,央成林送去,把原契依旧奉还。花四郎得了三十两银子,连个性命都卖与了范公子,那里还把个乌良放在心上?就去买了些丝绸缎疋,做了几件丽服,一时阔绰起来。这乌良只好气出两只眼睛,开了张口,又不好说得。花四郎整日奉承了这个大老官,只说在他馆里,做个伴读。一日一日,把个歪乌辣冷落了。乌良见他是个公子,又有钱,又有势,如何气得过?右思左想,没千设法,便做了张没头榜,各处一贴,上写道:   揭延安之逆口,住盘石之街东,托花姓以更名,假别宗而为子。出入横行于乡党,所知者无不詈声。往来正色于亲朋,相识者为之切齿。眼底视若无人,乔作百般模样; 目前只知有己,装成万种形容。但尔出自斗筲,生非阀阅。甫能小鼠跳梁,便学沐猴而冠。指狗党以称盟,邀狐群而为友。借口读书,半系大开方便;托言伴读,实为广积阴功。暗授难经脉诀,那辞夏热冬寒。秘传燮理阴阳,不顾暴风疾雨。若云朱水墨泉,肚内终无一滴;要货黄占白蜡,身中约有千斤。或暗或明,不忌五行长短;半男半女,偏争八字差移。半亩方塘,难禁鱼虾争戏;寸金田地,何妨葱蒜同栽。枉施为毛羽之衣冠,只欲掩人耳目;空希纵儿曹之装束,惟难昧我睹闻。半夜月明,须记热心为尔;一朝心黑,反将冷眼欺人。迎斯弃旧,本尔有亏;负义忘情,非吾得罪。尔既能掩耳盗铃,吾权为惊蛇打草。倘他时而故态依然,则今日之新文复起矣。   因几个与范公子同馆,见这张没头榜却也做得有些文理,便囫囫囵囵揭来与范公子看。范公子看了前面几句来得有些古怪,便着人密访花四郎的出身是什么人家。原来就是府中花尚书家的那话儿,这遭想口口口同人,不像模样。又做十两银子不着,便打发了他。乌良深为得计,只指望花四郎出来了,依旧归入囊中。怎知一发弄脱了,面也不见,拿了银子,一溜烟竟往别处去了。隔有五六年光景,范公子到燕京,两个劈面会着,端然又在那里做小官。范公子还念那些旧情,恐他流落异乡,便带了回去,替他上了头,遂留在家中做个门客。后来花四郎回来访问那乌良消息,原来两年前已收拾过了。看将起来,人生在世上得过一日,且过一日,图甚么名,贪甚么利,争甚么气,到头来都是一枕南柯梦也。诗曰:   枉自劳心半世余,谁知到手又成虚。   不如收拾心猿好,深掩柴门只读书。

第20回 没人心剑诛有义汉 有天理雷击没情儿

谒金门:   随时度,断却名两路。他是他们我是我,浮生徒碌碌。   世上善良几个,眼底奸顽无数。到底浮云转眼过,一番都识破。   这个词儿,无非是几句醒世的说话。道是世上的人,个个都以利名为念,不晓利名两件,最是断送人的祸胎。说话的,你又讲黄道话了,难道利名两件,你可是不好的?好便好,只是随天分付,决不去苦苦强求。近来又有等人,不顾天理,常把奸盗诈伪做了生涯,只要眼下瞒得过人,不管湛湛青天日后那报应日子。这个报应,不是皇天要来寻你,都是你自寻出来的。怎么见得?我如今且把个小官来说个报应着。   昔日广南邕州有个石家村,村内有七八个人家,都是石家的族分。内中有一个叫做石小川,为人忠厚本分,一生一世只是听天由命,不肯利己损人。户下也有五六十亩田地,夫妻两口,约莫也可过得一世。却是一件,五十多岁,不曾生个儿子。   一日,是八月天气,石小川正带了几个做工的下田收割。走到半路,只听得西边田坂里呱呱哭响,连忙叫那做工的上前看时,是个两三个月的孩子。石小川就去抱了起来,嘻嘻笑了一声,对着孩子道:“你若肯替我做儿子,再哭两声看。”说不了,那孩子果又哭了两声。欢天喜地,连个收割都不思量去了,急急忙忙抱到家里,厉声高叫道:“妈妈,拾得一个活宝回来了。”那妈妈那里晓得得了个孩子,一面走将出来,一面口里说道:“老官,青天白日,有什么活宝把你拾着?”石小川递把他看道:“活宝不是在这里?”妈妈看了又惊又喜,道: “那里来这孩子?可是拾得的?”石小川把到半路上,向田坂里拾来的话,对他说了。妈妈叹口气道:“原来有这样事,看将起来,人家不要儿子的,偏生一挣一个。像我们巴不得要儿子的,挣了这一世,屁也挣不出一个来。情愿如今在这里拾别个的尾巴。”石小川道:”妈妈,如今俗语说得好,偷来钟,铸来钟,只要撞得响。日后只要他叫我们做爹爹妈妈就是了。”妈妈把头乱点道: “老官讲得有理,养大怕不是我们的儿子?如今就叫做石得宝吧。”石小川呵呵笑道:“好个石得宝,取得好!”妈妈道: “老官,你且莫要好笑,这孩子决然要乳吃了,待我抱他到对门二婶婶那里去,把他些乳吃再来。”这妈妈巴不得抱了这个石得宝,到族分中去卖弄一卖弄,那些族分中看了,都替他喜欢。次日就雇了个奶娘,登时把他奶大了。   到了五六岁,一变就变得标标致致,到学堂里,被那些同伴的小厮,见面就要取笑他是拾得宝。他那时小小年纪,也就点头知尾,晓得这个名字大约有些古怪,几遭回来,只管把个石小川盘问。这石小川那里就肯对他说个溜亮,只得含含糊糊登答过了。   看看到了十三四岁,正是头发齐眉的时候。莫说是人见了,就是佛见了,免不得也要动起心来。族分中有一个叫做石敬岩,人便是个村老,平日倒喜欢的是男风。见这石得宝长成得十分标致,倚着他不是石小川的亲骨血,便起了个歹心,思量要看相他。石得宝起初还只道石小川是嫡亲的父亲,生怕得知了消息,像什么模样,不肯应承。石敬岩明知他原有这个意思,倒为了这些干碍,一口气把那田坂里抱回来的那椿事情,都说将出来。石得宝仔细想一想看,虽然不是他亲生儿子,只是养得这样长成,就叫他声爹爹也不为过。是便是这个主意,终久两个见面,觉得有些不道十分热络了。石小川怎知这个就里,原是千声儿子,万声儿子,越叫得嫡嫡亲亲。石敬岩后来见他父子渐渐有些不像口气,正中机谋,巴不得一钩子就搭了上手。石得宝被他哄诱不过,只得也曲从了。自这一遭儿后,两个吃着味道,你恋我,我恋你,朝朝暮暮,那里曾有一刻把这个念头撇下?   石敬岩趁着过得绸缪,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一心要撺哄他离了那石小川。石得宝听说,十分里也有了七八分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不好做作出来。有那嘴快的,把他两个过得好的话,一一去说与石小川知道。石小川倒不好一时就出言语,则是妈妈恼了性子,埋怨道:“你当初抱他回来,则指望养大成人,日后做个羹饭碗。怎知他这般年纪,起了这个心肠,倒要来算计你哩。”石小川听了这些埋怨,免不得动了怒气,口口声声要把石得宝赶了出去。石得宝倒也巴不得就走,听这句说话,悄地里一道生烟竟不知走到那里。石小川见他一去六七日,打听得又不在石敬岩家里,只道他这一去,不知着落在什么所在,恐怕流落了身子,可不把当初抱回来做儿子的那点好心都丢掉了?连忙写了招子,各处寻访。你道他招子上如何写着:   立招子人石小川: 自不小心,于本月某日,走出养男一个,唤名石得宝,年长一十五岁,头发披肩,身材矮小,上穿素胡累衫,下穿白软纱裤,身边并无财物,走出不知去向。倘有四方君子,知风报信,谢银二两。收留者,谢银三两。决不食言。招子是实。报信者可至邕州问石家村内便是。 年 月 日立招子人石小川押   招子寻男 中人石小峰十   石小川着人把招子向邕州城里城外,到处贴上一张,连寻了几个日子,不见些影响。只索把口气叹息了。你道那石得宝在什么所在?原来端只被石敬岩弄上手去,看将起来,那石敬岩也叫是有算计的。若是把石得宝藏在家中,少不得三人口阔一尺,有那好管闲事的,要说到石小川耳朵里去,可是不稳便了。你说把他放在那里?这一放,好不放得古古怪怪,任你穿了铁鞋,也是寻不着的。直藏匿在金水埠头一个开典铺的人家。这金水埠头离邕州城足有二百多里,那开典铺的,恰是石敬岩嫡亲的姐夫。姓王,绰号叫做王佛儿。这王佛儿虽然开了典铺,不像如今这些三年为满的长官,只是暂时通融,铜钱短押,比如这时一件值一饯的东西,决然押一钱与你,临时赎的时节,就是银水里差池些也罢了,等头上短少些也罢了,实是好说话。因此各处人闻他的好处,竟把个王佛儿叫出名了。   这日,王佛儿正在家里出当,只听得家僮说道:“石大爷来了。”王佛儿听了这句,猛可的心上一个疙蹬。你说一个舅舅,二三百里远路来到姐夫家里,正该欢喜接待,为何倒有此不快活?人却不晓得,只因石敬岩看想得姐夫多遭了,所以这番来,王佛儿只道是有心来,又要算计他些东西。正迟疑不定,恰好石敬岩同了石得宝已踱到面前。王佛儿连忙撇了工夫,勉强把个笑堆将下来,把腰弯了两弯,遂问道:“大舅,这位是何人?”石敬岩却不曾打点得,老老实实一口气说出来道:“他叫做石得宝。”王佛儿就心照了,道:“我一向闻得石小川,自幼收留个儿子叫做石得宝,终不然就是此位?”石敬岩这曹才懊悔起初那句话,忒说得快了些,如今却挽回不得,只得道:“正是,难道姐夫从不曾见过?”王佛儿道:“从来没有见面,今日缘何也肯同来走走?”石敬岩便转口说道:“姐夫不问,我倒也不好说。姐夫问起,我倒不好不说。只是说将来,连我石敬岩脸上都有些不像模样。”王佛儿道:“料来奸盗诈伪,石家村是久不做出来的。除了这四件,大舅的体面还在,说一说何妨?”石敬岩道:“姐夫,这石得宝那个不晓得不是小川亲生的儿子。近日来小川不知听了那个的说话,把他朝一顿暮一顿打骂不了。石得宝没处告诉,常常倒来与我说说苦楚。不想小川知道,只道我与他合做一路,前日午间将他赶了出来,难道他这样小小年纪,况且又没个嫡亲爷娘,一时间教他在那里著迹?这是我的愚见,想得倒是姐夫这里,还可安身几时。恃我从容到秋凉来,设处些银子,才好教他出头,做些生理。”王佛儿听了这一会,不见石敬岩说起要他什么,恰才把眉头老大松了一松,连应几声道:“这个当得,这个当得。只是一说,依大舅讲起来,石小川理上大欠了些,把那十多年抚养的功劳,可不都落在水里?”   说不了,打点午饭吃了,略再高谈闹论一会,又整出酒来,三人从下午吃起,吃到傍晚,那里晓得石得宝是酒里浸不杀的,越吃越醒。王佛儿见他量好,分付开了上好三白酒,尽量钦个痛快。这一饮,不上两个更次,把个三白酒瓶,出脱了四五十个。这遭弄得个壁泥。王佛儿见醉了,分付把厢房里铺设齐备,打点他两个去睡。这一夜,石敬岩安安枕枕,落得打个死虎。他两个论起名分来,还是叔侄称呼。这王佛儿决不疑虑到是为这一道工夫出来的。   次早来见了王佛儿,都觉得脸上有些过意不去。王佛儿毕竟识不破其中就里。石敬岩是个当家的人,如何在外面担搁得多日子?住了两日,犹要与姐夫告别。王佛儿道:“大舅,你每常来,推也推偿你出门,为何这遭来,住得两日,就要去了?不是我姐夫留你在这里轻慢你,只是令侄初到我家,生头生脑,还要你同在这里相陪几日。”石敬岩笑道:“少不得回去三五日又来。”王佛儿见他立意要去,不好苦留。这时节,石得宝与石敬岩两个真个难分难舍,止不住相看泪落。那王佛儿在旁看了,那里晓得他们难割舍的是那心苗的一件事,只道叔侄们不忍分离。见他两个一哭,自家也把个脸来挣得通红,哽哽咽咽,也滴了几点眼泪,然后送他出门。诗曰:   避迹离家远,临行分手难。   衷肠言不尽,相对泪珠弹。   不说石敏岩回去,且说石得宝在这王佛儿家,一连住了两三个月,把他典铺中事务都学会了。这总是口口官家聪明乖巧所在,不必说起。那王佛儿看得他伶俐,一心喜欢,早晚看待,胜如亲生儿子,思量要等石敬岩这一次来,对他说个溜亮,要交付他掌管了那一爿典铺。正起了这个念头,恰好这日石敬岩踱到,王佛儿整酒款待。饮至半阑,便说起那家话。石敬岩满口应承。王佛儿欢喜得紧,当晚酒散,依旧打点他两个同在厢房里歇了。这一夜,两个睡做一头,石敬岩一一二二,把那在典铺中弄手脚的话,教了石得宝许多。   所以俗语两句说得好:贼没种,只怕哄。石得宝在典铺里不上半年,倒去了他三四百两银子。难道典铺里会得消拆?原来日常间都连与了石敬岩去。一日,被王佛儿识破了,把前前后后帐内仔细逐一盘算,突地没了老大一块。你说就是泥塑木雕的菩萨,也要焦燥起来。一壁厢要着落在石得宝身上,赔偿这主银子;一壁厢着人到石家村去,寻石敬岩来说十明白。石敬岩早晓得是那椿事发作了,只推个有病不来。王佛儿不肯干休,不住口把那些大来头话惊唬他。石得宝慌了,一时间又不好扳扯出个石敬岩,千想万想,拼得个不要了这条命,顿然起个呆念头。   这夜是三更时分,悄悄闪入王佛儿卧房。正值王佛儿吃酒回来,也是他这晚该得断根,恰才进房和衣睡倒,石得宝傍着些灯影,一步一探,轻轻走到床面前,两边一摸,床头恰好有一口古剑在那里。他便把一只手掣将出来,一只手按着王佛儿喉咙,尽着力气,扑的砍上一刀。王佛儿抵当不住,一个翻身跌下床来,口里正要叫喊,被石得宝向颈上又是一刀,霎时间血涌如泉,骨都都流个不住。这一回把个多年的王佛儿,不消半个时辰,可惜没些要紧,就结果在石得宝手里。石得宝晓得势头不甚楷当,撇下手中剑,慌忙赚出房间,潜地走到典铺里,把几包银子都收拾在身边,跳出墙头,一道烟竞走得没踪没影。   次日到了巳牌时分,王佛儿的妻子不见丈夫起来,只道是为了昨晚中酒的缘故,叫个丫鬟拿了盏苦茶,进房看他醒还未醒。正推开门,要把只脚走将进去,看见家主公满身鲜血,倒在地下,唬得魂都不在体上。一步一跌,连忙来说与家主婆知道。一家人听了这句话,都惊慌了,一齐走到房里,仔细一看,喉咙是割断的,颈上又是斩开的,那里有个人疑虑到石得宝身上去。大家正在没头路处,一个家僮气呼呼的走进房来,正要把石得宝半夜将典铺银两拿了去的话,说与王佛儿知道。见王佛儿被杀了,放声痛哭,就把石得宝的话对家主婆说知。众人方才晓得是石得宝谋财杀命的。一边便着人到石家村去寻那石敬岩,一边着人先去禀了州官。然后打点衣衾棺椁。   那石敬岩闻得这个风声,想一想看,走将来,决乎没个好意思,一溜风也不知往那里去了。那邕州知州听褥这场异变,便差人分头四路严缉凶身。连缉了好几日,不见些儿影响。原来石得宝杀了王佛儿,拿了那些银子,思量得回到石家村,必然要做出来,打点了万千计较,只是不好出头。暮行朝止,行了半个多月,来到鄂州界上一个土地庙里,安心安意,把银子逐包打开来看看,欢喜得紧,向土地跟前轻轻祷告道:“土地老爷,我弟子石得宝,一时浅见,杀了王佛儿,拿得这主横财。若是此去一路上平安无事,求把我一个上上之签。”说不了,拿起签来,连丢将下去,是个阴阴阳。把鉴经看一看,上道:   平地一声雷,男儿遇数奇。   须臾泉路近,一梦永相离。   石得宝看了,那里解说得出。坐了一会,将近下午,起身又走。不上走得七八里,有些腿酸脚软,恐怕晚将下来,没处寻个宿店,正是心忙步滞,两只脚越抬不起。不多时,头顶上一轮红日,被一朵乌云罩住。闪电交加,空中骨骨碌碌就如拖桌子一般,响个不了。石得宝怕是落起雨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里去躲避好。正没个设法,只见半空中一声响,恰好是个霹雳,当石得宝顶门里一下,把他打死在地。背上明明白白批着两行字道:   雷部示:   天诛逆犯一名石得宝,系广南邕州人氏,败俗绝伦,忤逆养身父母;谋财杀命,无辜害死良民。罪贯既盈,凶奸奚漏。特系通衢,以除大恶。   那些过路的人,有几个正要到邕州去的,见了这口异事,真叫做拾得封皮当信投,连忙到邕州来说口新文。便有那好管闲事的,等不得他说出口,随即又去说与王佛儿家得知。王佛儿的妻子听便听了这句,心下未必肯信。暗自想道:“天理虽是有的,难道报应得这样快?”当下就着人到鄂州访个消息。不上几日,那个去访消息的火速回来,一一说知,才信这件事果是有的。后来那石敬岩见天理近了,没奈何只得把那付奸狡肚肠收拾起来,思量学做个好人。不要说别个,这番连口石小川夫妻闻了这个恶信,都说了几声有天理有天理,恰才把那当初向田坂里拾回的念头撇下了。看将起来,这总是天理不容,一报还一报也。诗曰:   湛湛青天鉴证,善恶分明报应。   只争来早来迟,说与世人须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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