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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盛世雪景图
👤 作者:紫岭红山
👀 视角:第三人称
📜 篇幅:52083
🗂 分类:家庭乱伦,直男文
🔖 标签:人妻,熟女,母子
🗿 肉量:10.77%(少肉)
🟢 状态:连载中
🏷 简介:
这是我计划中乱伦四部曲的第二部,姐弟篇。第一篇母子篇《重返乐园》,第三篇兄妹篇《心何在》 这不会是一篇会给读者带来感官刺激的作品。如果是想寻求这方面刺激的朋友可以不必往下看了。本文前半篇幅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情色内容。中期开始会有很多,但我不觉得会让读者得到相关刺激。 同时,这也不会是一篇情节离奇诡谲或者波澜壮阔的作品。 我只是想试图写一些命运和人生的故事。
全文
前言
这是我计划中乱伦四部曲的第二部,姐弟篇。第一篇母子篇《重返乐园》,第三篇兄妹篇《心何在》 这不会是一篇会给读者带来感官刺激的作品。 如果是想寻求这方面刺激的朋友可以不必往下看了。 本文前半篇幅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情色内容。 中期开始会有很多,但我不觉得会让读者得到相关刺激。 同时,这也不会是一篇情节离奇诡谲或者波澜壮阔的作品。 我只是想试图写一些命运和人生的故事。 普通的人。或许你们身边就会有文中出现的那些人。 因为从这篇小说的故事梗概第一次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十年前的夏秋之际,我们国家正在举办一场举世闻名的盛会。 盛世这个词铺天盖地,像是一段历史的开端。 在那前后不久还发生了许多大事,而我的人生也是天翻地覆,成为丈夫和父亲,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十年过去了,那时候的许多回忆都已经模糊。 但我始终记得那么一个场景:那是一场台风扫过我所在的南粤都市之后的次日早上,我乘车经过一座立交桥,无意间我看见桥下的一只垃圾箱口耷拉着两条腿,人类的腿。 那个人腿以上的部分都栽进了垃圾箱,我始终不知道那个人的年龄,性别,相貌……我的车从立交桥边倏忽而过,我只知道他或者她死了。 一个人死了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十年前的我对死亡这件事也开始多少有了些了解。 在那之前我的祖辈,主要是我的奶奶和外婆,她们在短短的时间内先后离世。 而在我自己的亲人之外,还有些死亡曾经在我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 比如在那年初,我知道了一个成都的三岁小女孩饿死的过程。 死亡总能让我悲伤或者愤怒,感慨或者沉思。 但是那座立交桥下的尸体却让我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奇怪的问题。 特别是在我有了儿子以后,我总是无法抑制地在想:那个人出生的时候,他身边的人会不会也是笑着的呢? 是的,我一直没有去想他或者她为什么死啊,是制度还是人性啊,是偶然还是必然啊,是命运还是社会啊…… 这些问题,只想着一件事:他或者她来到这世上的时候,他身边的人是笑着的吧? 像我第一次抱起我儿子的时候那样? 有些问题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但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产生了想写一点什么的冲动,也初步有了这篇故事的梗概。 而这种冲动非常强烈并维持至今,以至于我觉得可以用“使命感”这个词来形容。 从我第一次动笔写《重返乐园》开始,我就是带着一种奇怪的使命感的。这一点恐怕和绝大多数作者不一样。 但那时的我非常浅薄,心里更是有无数的疑问。 我反复思索人性,命运这些问题,也思索文明的未来和出路。 为了解答这些疑问,我开始向宗教寻求帮助。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我算是半个基督徒,我确实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开始阅读圣经并且去教堂听布道。 但我始终没有受洗,因为我对教会以及我接触到的那些教徒非常反感,就像我反感佛教一样。 我之前说过我是学美术的,在上个世纪末,我还在大学的时候,就去过很多佛教有关的名胜写生和学习美术史。 从莫高窟到五台山,大半个中国跑下来之后,我觉得我肯定是无法再信仰佛教了。 我也很奇怪为什么宗教到了中国都会变味。 佛教的一切都和金钱挂钩,你的钱越多功德就越大,我不觉得这是那个菩提树下悟道的先哲的意思。 它的教义无疑是好的,基督教的教义也是好的,基督教还有一点更好的就是不以钱取人。 去教堂不要钱,领圣经也不要钱,但我认识的那些教徒却总是用恐吓或者威胁或者道德绑架的态度宣传教义,让我难以接受。 我看了很多遍圣经,我确信这不是主的意思。 所以我觉得我只能是半个基督徒,自己看圣经,看忏悔录和上帝之城,领会主的意思,而不会再去听那些歪曲的解释。 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白看。 差不多十年过去,我的很多疑问都得到了解释。 比如说,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圣经上说人生来有原罪,却又能得到救赎。 “你们以人血建立锡安,以罪孽建造耶路撒冷”“两种爱造就了两座城,神爱造就的上帝之城和人爱造就的尘世之城。” 这两种截然相反甚至互相冲突的观点是怎么回事。 我后来明白,宗教其实是人性本质的思考,和马克思主义殊途同归。 马克思在和恩格斯的信中说过类似的观点:“人类来自于动物界这件事实决定了人类不可能脱离动物性”,又说“人类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类具有社会性。” 当我第一次把这两种不同的表达联系到一起的时候,豁然开朗却又觉得非常奇妙。 我的终极疑问已经得到解答,并且能乐观地认识它。 能形成这些思想要感谢那些先哲,感谢主解释了我关于人性的疑问,并指引我救赎的方向。 但是,宗教只能给我坚定的信念,可能赋予了我作品当中最基础和最底层的思想性,但对于创作这一行为本身是没有什么帮助的。 我之前说过,我并没有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在《重返乐园》以前还从没写过千字以上的文章。 我的创作只能靠我自己对前人作品的思考和理解来吸取营养。 当然,我的阅读量应该是比较可观的,从金古温梁到三毛琼瑶,从书店里能找到的古典名著到鲁迅,从巴黎圣母院到西顿动物故事集,从基督山伯爵到猎人笔记…… 一般来说,我都是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大部分作品我阅读的次数都没有超过三遍,我也不知道自己学到了多少东西,而在所有我读过的书中,红楼梦是最特殊的一部。 我很早就看过这部大部头的名著,大概在初中。 起初自然是似懂非懂,但这本书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就是虽然不懂但看起来也有意思。 到我初步看懂已经是大概十年前,那时候我大概读了十七遍左右。 而到我真正理解这部伟大的作品,则是近两年我有了一些创作经验之后的事了。 越是读的多,越是理解,就越叹服这部作品的伟大,以及从中可以寻找到的关于文学创作的指导意义。 虽然有话说文无第一,但在我接触到的古今中外全部文学作品当中,红楼梦无论是艺术性还是思想性都是第一。 就写作技巧来说,因为我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无法做出专业的评论,但有一点就足以让每个写过东西的人都五体投地:在曹雪芹创作的前八十回,仅仅五十万字篇幅当中,就刻画出了数十个栩栩如生的人物,而且上到元春这样的皇妃,下到刘姥姥这样的农妇,更有林黛玉这样成为我们中国文化的标志性部分的形象。 所有人物都有立体性而不脸谱化,复杂得至今还无法完全参透。 除了人物,更有无数一样融入我们文化的经典场景:黛玉葬花,焚稿断痴情,刘姥姥进大观园…… 而从思想性来说,红楼梦也达到了旷古烁今的高度。 作为一部悲剧,它无论深度和广度都是其他作品难以比拟的。 我曾经说我认可一位西方文学家的观点:悲剧是人类个体在面对无法抗拒的命运时绽放出的灵魂的光辉。 而红楼梦无疑把这一点写到了极致。 这正是一部关于面对命运的悲剧,书中数十位截然不同的人物,各自采取了数十种截然不同方式的面对自己的命运,最终结果却殊途同归,全部被命运的风刀霜剑碾压得片片凋零。 所以鲁迅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更有无数读者说:这是一部幻灭之书、说看完之后只觉得压抑…… 但红楼梦不仅仅是描写了幻灭和凋零,更重要的是歌颂了那些高贵美丽的灵魂,歌颂了那些在命运碾压下绽放出的璀璨的人性光辉。 葬花辞并非哀怨悲泣,“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分明是仰首问苍天,和屈子的《天问》一脉相承。 比如香菱,命运对她尤其残酷,幼时被拐,少时被卖来卖去,被薛蟠占有,被殴打折磨,最后被凌辱虐待致死。 但红楼梦不仅描写了这些内容,还描写了她孜孜不倦地学诗的过程。 正是这一内容才让悲剧伟大起来,成为了名著。 在读懂了红楼梦之后,我才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差距和不足。 我确实在第一部作品之后说过,文学是为了批判和歌颂,我是努力这么做的,但我直到最近,才通过红楼梦意识到批判和歌颂应该是一体的,批判即歌颂,正如人性的两面一般不可分割。 越残酷的命运越能衬托人性的光辉,而越美丽高贵的灵魂则越能映照出现实与命运的黑暗和残酷。 而在我之前的作品当中,几乎都因为没有深刻认识这一点而有所偏废,都是不合格的作品。 比如《重返乐园》,我极力描写人性光辉而没有同时进行批判,导致了童话一般的不真实感。 而《尘与土》当中我又过分注重描写残酷命运与黑暗现实,而忽略了人性光辉的部分,这一点被很多读者指出。 直到《心何在》,我才算是第一次同时注重这两点,却又都不够深入。 这些都是我的局限性和不足。幸运的是我现在终于认识到了这些不足,并且有意识的希望改变自己。 在我十年前看到那具尸体之后,我就有了《盛世雪景图》的基础构思,时间还在《重返乐园》之前。 但我一直没有动笔写这个故事,因为我知道自己水平不够,无论是写作技巧,文学理念,还是思想境界。 但现在我已和写《重返乐园》时不同,有了数百万字的写作经验,理清了许多疑问,对文学创作本身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我觉得是时候开始尝试这个难题,来结束一个阶段,进入下一个阶段。 尝试当然有可能失败。 而这仍然是一部阶段性的作品。 如果我能顺利地花三年时间写完,就正好结束我文学创作的第一个十年。 我希望这部作品中能刻画出几个成功的人物形象,和几个令读者印象深刻的场景。 我希望能齐头并进,同时做到批判和歌颂。 我希望我能做到,我会尽力做到。 感谢愿意看这些废话以及这篇小说的朋友们。
题记
睡在尘埃的啊 要醒起歌唱 ——旧约 以赛亚书
第一卷 第一幅 破壶(--油画 格瑞兹(法国))
第1章 第一笔 雪晴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为江城裹上银装。 天地苍茫,只有铅灰色天幕上的几处角落隐隐透出彤红,告诉人们这半个世纪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终于接近了尾声。 风雪中的世界一片寒冷和寂静,但也有例外之处,比如江城边缘处一所高中的校园。 大雪也覆盖不了那些正值花季的少年少女的活力,更何况这是今年的第一个课间休息时间。 这些孩子们虽然因为糟糕的天气只能留在教室里,但新学期开始带来的兴奋足够弥补这点损失。 几乎每间教室内都是三五成群的高谈阔论或者嬉笑怒骂的学生,只有一间有些不同。 倒不是说这里的学生们有什么异常,不同的只是这间教室本身。 这间教室内摆放的不是课桌,而是画架,讲台和窗台等地方也摆着各种各样的石膏模型,比如大卫或者伏尔泰。 墙上也贴满了各种画作,从毕加索与莫奈的油画复制品,到笔法稚嫩的学生素描应有尽有。 这里是一间画室。 画室内的正是这所中学高二美术班的学生。 虽然是学艺术的,但这些孩子们当中的大部分看起来还没来得及熏陶出多少艺术气质,像同龄人一样叽叽喳喳地吵个不休,话题也是千奇百怪: “是啊,我老家湖南那边也冻死人了……” “毕竟是百年一遇的雪,损失是难免的吧。还好天气预报说马上就结束了,好些地方都已经放晴了。” “奇怪,为什么这几年就这么多百年一遇千年一遇呢?” “我不信!我不信!阿娇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不信,等会放学你去我家看啊。我哥在电脑上下了全套照片!阿娇的,张柏芝的都有!啧啧,要不是我亲眼看到,我也不信。” “真的真的?我也要去看。” “这个鸟巢也太牛逼了。不管了,我一定得让我爸带我去看开幕式,反正是暑假。” “对啊,暑假!那我要去看水立方,那个简直是梦幻。” “你们做梦呢,下半年我们就是高三了,这暑假你们还想玩?老老实实补课参加培训班吧!” “方雪晴,听说你拿了全国一等奖?” “没有啊……我不知道……” “我上次听见我妈和胡老师他们打牌的时候说的,等下曹老师来了肯定会宣布的。” 十分钟课间休息时间转瞬即逝。 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到自己的画架边坐下,却还有几个家伙压低声音继续他们的话题,直到教室的门被推开,画室内才终于安静下来。 一位中年男教师在冷风的裹挟下飞快地钻进画室,反手把风雪关到门外。 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一边搓手一边走上讲台,用力打了个喷嚏之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喊道:“同学们新年好啊。” “曹老师新年好。” 大半学生笑嘻嘻地回应了他的问候,看得出来师生关系非常融洽。 实际上这位曹老师看起来也确实不怎么像老师,身材矮而健壮,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被风雪搅得一团糟,圆圆的脸颊也红通通的。 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则这一团那几点的沾染了不少五颜六色的污渍,搓手与呵气的动作没有任何艺术气质可言。 再加上他那憨厚的笑容,看起来更像是一位装修工而不是中学美术教师。 “好,好。” 曹老师一边继续问好,一边拉开羽绒服的拉链,然后从怀中变戏法般连续掏出东西来。 有教材,有卷在一起的几幅素描,有一盒水粉颜料,最后是一本大红色的荣誉证书。 他举起荣誉证书,眼角边那些细细的鱼尾纹全部舒展开来,提高声音喊道:“先宣布一个好消息。恭喜我们班的方雪晴同学,在刚刚结束的全国青少年书画大赛当中获得一等奖。方雪晴同学,请上台来领奖。” 所有的学生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教室侧后方的一张画架。 目光焦点处是一名女学生,正迟疑着站起身来。 这姑娘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留着齐耳的学生头,身高适中,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半旧的羽绒服,却丝毫没有臃肿之感,身材看起来苗条得甚至有些纤细单薄。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她显得无所适从,不由自主地左右看了看同学们,似乎想通过别人的反应来确定消息的真实性。 但这短短的顾盼之间,却突然显出这姑娘的动人之处。 像大部分高中女生一样,她还没有到精心打扮自己妆容的年纪,所以初看并不会引人注目。 但此时才能看出她肌肤白皙如雪,精致的鼻梁如同冰雕雪琢,竟有一种晶莹剔透之感。 清澈的双眸纤尘不染,细长青翠的眉梢处似蹙非蹙,带着一抹她这年纪似乎不该有的忧郁,整个人散发着淡雅的气质,令人见之忘俗。 “方雪晴,去领奖啊。”身后的一位同学笑着低声提醒了一句。女学生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垂着头走向讲台。 “恭喜。” 曹老师眉开眼笑,将荣誉证书塞进女学生手里,接着是那盒水粉颜料:“这盒进口颜料是奖品。” 他笑眯眯地看着女学生,满脸都是满足自豪,咧着嘴的样子活脱脱就像是刚刚做完一个大工程。 然后他再次提高声音:“消息有些突然,因为本来方雪晴同学应该去北京领奖的,但是最近的雪灾所以取消了后续的颁奖仪式这些活动,组委会直接通知了获奖情况,还把证书寄过来了。当然,重要的不是颁奖典礼这种形式上的东西。这是我们区五中开设美术班以来,第一次有同学获得国家级的大奖,可喜可贺!” 说完便带头用力鼓起掌来。 一刹那间同学们的掌声充盈了整间教室,让讲台上的方雪晴越发显得局促不安,纤细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那本荣誉证书和那盒水粉,垂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掌声平息,曹老师看着她笑道:“方雪晴同学,和同学们说两句吧。” 的时候,她才抬起头来,脸颊上已经飘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如雪的肌肤与这一抹娇美的红色互相映衬,正如古人所说的一样,“淡极始知花更艳”。 本来局促而羞涩的方雪晴现在知道肯定是免不了要说两句的,定了定神之后却一下子大方起来,先是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举起手理了理耳边垂落的一缕秀发,才微笑着用清脆婉转的声音说道:“谢谢曹老师一直费心指导,也谢谢大家的帮助。嗯……其实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是很开心,真的很开心。谢谢大家。” 说完又再次鞠了个躬。 再次站直之后,清丽的脸颊上闪耀着自豪与喜悦。 “哈哈哈,好吧,就这样吧。” 曹老师显然了解自己的学生,并不勉强,却也没有叫方雪晴回自己的座位,而是打开了教学用投影仪,幕布上马上出现了一幅水粉画。 他端详了一眼,满意地搓了搓手,然后道:“这就是方雪晴同学获奖的作品《星夜》,现在我和方雪晴同学一起来给大家讲讲吧。首先,方雪晴同学这幅画借鉴了梵高的《星空》,整体采用的是印象派的风格,但大家注意了,方雪晴同学并没有全盘照搬梵高的作品,这就是抄袭和借鉴的区别。大家发现为什么了吗?--梵高的作品重点是星空本身,但方雪晴同学这幅作品的重点并不是星空,画面的焦点是星空下这对情侣的身影……” “曹老师!”一边的方雪晴听到这里,突然不安地打断了曹老师的讲解,表情有些焦虑却格外认真地分辨道:“这两个人不是情侣,是姐弟。” “啊--啊。” 曹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你都说了好几次了,我还是记不住。是姐弟。姐弟。” 说到这里,他飞快地看了如释重负的方雪晴一眼,目光里闪过不易察觉的一抹同情,然后继续笑道:“这也不怨我,因为每个看到这幅画的人,第一眼都把他们看成情侣了。好几个老师还问我怎么一个高中的小姑娘能画出这样动人的情意。哈哈哈。这只能怪你画的太好了。” 看到方雪晴又一次脸颊微红起来,才赶紧结束了这个话题:“好了,我们继续。方雪晴能不能说说选择这个主题的思路呢?” 方雪晴迟疑片刻,才微蹙双眉,轻声回答道:“我就是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和我弟弟一起,这样看着星空,那该多好……就把我想象的样子画出来了。” 说到这里时,这姑娘敛目低眉,而声音已经明显有了些难过的意味。 看起来这位曹老师完全明白她为什么难过,笑道:“很好。艺术作品毕竟是要抒发情感的,能做到这一点就是成功。而你确实画出了非常美,非常有意境的一幕。好,大家继续看这幅画的构图,虽然主体是最稳定的三角构图,但方雪晴同学作为重点描绘的这两团星光,它们对整体构图造成了纵向和横向的拉扯,完全消除了三角构图容易出现的死板迹象,却又没有喧宾夺主……” 不知不觉间,新学期的第一个上午终于结束了。 除了方雪晴的那幅水粉,曹老师整个上午都在讲解其他同学的习作。 当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才口干舌燥地笑道:“好了,最后宣布一件事,马上又要开展一个全国性的青少年美术大赛了,这次的主题是歌颂祖国,歌颂盛世,关键词是希望与梦想……希望大家踊跃参加。--方雪晴,你肯定是要参赛的吧?” 方雪晴再次站起来,一如既往的羞涩中却又带着自信,回答道:“嗯,这次我也试试。又要曹老师费心了。” “好,哈哈哈,我费什么心。就等着你再拿个一等奖回来。好,你坐吧。张兼毅,你上次可惜了,我原本想着你最少能拿个三等奖的。这次再试试,我觉得你有这个水平。刘笙绘,你最近进步很大,我觉得你应该参加。你们两个不许打退堂鼓!我们班也不能老是指望着方雪晴一个人获奖是不是?其他人也要踊跃参加,说不定就拿奖了呢?而且拿不拿奖本来就是次要,重要的是找不足。好了,半个月之内来找我报名,越早越好啊。有什么问题来问我就行。--下课!” 画室内哄的一声,再次进入了吵闹时间。 几个学生围住了曹老师询问新比赛的事宜,而其他学生或呼朋唤友,或形单影只,短时间内就陆续离开了画室。 方雪晴刚才的两次课间休息时间都在被同学围着道喜,吵得有些难受,所以现在便等了一会,婉拒了几个一起吃午饭的邀请,一个人最后独自离开了画室。 一个上午过去,雪终于已经停了。 空中的乌云正在散去,小半片天空已经洒下了明媚的阳光。 半个月以来的第一片晴空让整个世界都通透了起来,一眼望去的银装素裹让人心旷神怡。 学校附近的山与树林,和远处市区的高楼大厦尽收眼底,而两者之间的滔滔江水更是让人心生悠悠感慨。 在这一瞬间,方雪晴便已经有了决定,知道了自己应该描绘一幅什么样的画卷。 这让方雪晴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而欢欣起来,脚步也变得轻盈跳脱,蹦蹦跳跳地沿着走廊走向楼梯间。 眼见四下无人,便悄悄打开那本荣誉证书。 她刚才一直没好意思细看,现在仔细看了一遍,忍不住就抿着淡红的双唇偷偷笑了起来。 毕竟她还只是一个未满十七岁的小姑娘。 就在她准备再看第二遍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男孩的呼唤:“小雪!” 听到这个声音的方雪晴马上收敛起笑容,啪的一声合上荣誉证书,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想要走下楼梯。 但身后那男孩速度更快,带着一阵冷风三步两步抄在她前头挡住楼梯口,有些尴尬地陪笑道:“小雪,你十一天不理我了,过年也不和我玩,现在都开学了,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方雪晴仍然不肯理他,垂着头便想从男孩身边钻过去。 但男孩不依不饶地张开双臂挡在她面前,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小雪,我再不打架了,真的,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你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千万别不理我啊,和我说句话吧。” 这男孩的个子足足比方雪晴高了大半个头,虽然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但已经奔着一米八五去了,体型也比大部分同龄人壮实了一圈。 在他面前方雪晴就像个布娃娃一般娇小,显然是硬闯不过去的。 所以方雪晴只得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愠怒地盯着男孩,生气地说道:“从幼儿园到小学,从初中到高中,你都说过多少次不打架了!” 这男孩虽然说不上特别帅气,但脸阔额方,鼻挺眉直,颇有当今男孩少有的阳刚之气。 只是此刻他锐气全无,尴尬地抓着头上的短发,看着方雪晴愁眉苦脸地说道:“小雪,这次不一样啊。” 方雪晴看着他抓头发那只手手腕上的绷带,叹了口气,语气多少有些软和下来:“你每次都有理由,我都听腻了。上次一个借口,这次又一个借口。” “上次,上次是那几个混账东西对你动手动脚的……我和他们打一架以后不是再没人敢骚扰你了嘛。” 男孩小心翼翼地看着方雪晴,小声辩解道。 “就是上次我没和你生气,你才越来越胡来的!以前和同学打架,每年都要吃处分就算了,你这次还敢在公交车上抓小偷了!你看你的手,幸好是割了手,要是别的地方,你让伯伯伯母怎么办呢?” 方雪晴越说越生气,本就欺霜赛雪的脸颊更是蒙上一层薄怒:“我趁早当不认识你,免得以后万一你……免得以后有什么事更生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真的不打架了。” 男孩虽然高大,却只能点头哈腰,看起来倒有些可怜,拼命道:“以后就算看到小偷我也会注意方法了,不会冲动了--对,我报警!……小雪,你别生气,我再打架,就给别人打死--” “石小凯!”方雪晴气得直跺脚,秀眉紧蹙:“这还是大正月的,胡说什么呢?” “啊?哦……我一着急就没想那么多。” 男孩讪笑着住了口,却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雪晴又叹了口气,噘着嘴数落起来:“小凯哥,你说你,从小到大为了打架吃了多少亏?不吃亏的时候吧,又要伯伯伯母给人道歉,赔钱。受那么多处分,你要是再记过,上大学就难了。你成绩又不好,还有一年半你就收收心,认真赶一赶吧,不然以后可怎么办呢?” 男孩也不辩解,而是开心地一叠声答应着是是是,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终于把方雪晴逗笑了起来。 接着又咬着牙,硬是板起脸恨恨地说道:“真是气人!” “以后不会了,不会了,我改。我真的改。” 男孩见方雪晴终于笑了,一下子笑得合不拢嘴,便趁势道:“别人都走光了,我们赶快去吃饭吧。” 方雪晴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便往前走去。 男孩这次先背贴着楼梯栏杆让开路,然后跟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个不停:“你冷不冷?你手套呢?哦,不戴就不戴,把围巾围好……你看这天已经晴了,吃了饭我们去堆雪人吧?好好好,不去不去……对了,你上次那幅画拿了全国一等奖啊,给我看看证书……走啦走啦,别去食堂,一等奖诶!不庆祝一下怎么行,我们去外面吃!……有的,早上我都看见有几家开门了,牛肉面的,老黄的摊子也开了,还有那个汉堡奶茶店……”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开了教学楼,一前一后地走向校门。 方雪晴早已经没有了任何不快的神色,像所有她这年纪的少女一样活泼俏皮起来,说话的语气更是欢快:“……是的啊。新比赛。” 一边说,一边还故意不走已经被同学们踩出来的好路,而是调皮地踩着路边的积雪,踩得咯吱咯吱直响。 而石小凯紧跟在她身后,笑容满面地注视着面前这可爱的姑娘,仿佛除了她之外天地间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小雪真厉害。这次画什么?” “还是水粉啊。我水彩画得不太好。曹老师说水彩写意比较重要。我还画不出什么太好的意境。” “不是,我是问你画什么内容呢。” “哦,这次有限定题材啦。现在报纸电视不是到处在说什么五千年未有之盛世嘛,这次的主题就是盛世啦。希望和梦想这些。” 方雪晴突然停下脚步,从地上抓起一团雪,然后一边搓成雪球一边继续走向校门。 石小凯差点撞在她身上,赶紧也停步,稍微拉开些距离,然后又不知不觉地跟紧了: “盛世啊……画的时候给我看。” “嗯。好。” “对了,这次的画叫什么名字?上次是《星夜》,那这次叫《雪夜》?” “那怎么行,老是画夜景也不好。” “我知道了,那你这次要画日出!” “哇,小凯哥什么时候变聪明了?”方雪晴一下子转过身来,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打量着石小凯,腮边绽放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那你猜这次叫什么名字?” 石小凯嘿嘿笑着,却不敢和方雪晴对视,而是看向远方: “哈哈哈,跟小雪在一起就会变聪明。我猜一下……叫《朝雪初晴》?” “不是啦。我才不会把自己的名字放在画里。嘻嘻。再猜。” 石小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故作高深: “嗯……你肯定又要画你弟弟……我知道了,肯定叫《旭日东升》!” “小旭的名字更不会放啦!小凯哥你又胡说!” 方雪晴佯装生气地一举手,向石小凯跨出一步,却因为积雪而脚下一滑。 但石小凯全部心思都在关注着她,当然不会让她摔倒,已经一个跨步,伸出手扶住她的腰。 等方雪晴站稳之后,两人的脸一下子都微红起来,然后赶紧各退一步。 方雪晴害臊地便转身走向校门,石小凯还是跟在她身后,两人却半晌没有出声。 直到两人走到校门口,他才再次笑道:“我真的想不出来。告诉我吧小雪。” 方雪晴再次转过身来,表情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略带得意地笑着回答道:“我只说一遍哦。你听好了。” 石小凯赶紧上前一步,注视着她。方雪晴这才一字一句地轻声回答道: “《盛世雪景图》。”
第2章 第二笔 希望和梦想
雪后的晴空蓝得晶莹而深邃,仿佛看久了就会沉沦在其中。 明亮的阳光恣意洒落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然后跳向半空,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金色轨迹,伴随着细小得若有若无的的冰晶在半空中飞舞。 方雪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注视着雪地一般洁白而带着粗糙纹路的水粉纸,然后郑重得有些虔诚地举起画笔。 但她入定般端坐良久,笔尖却始终没有落下。 并非环境有什么影响。 这里是学校的教师住宅楼,在这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足够安静清幽。 七楼阳台的视野也很好,抬眼就可以看到远方的大半座江城。 滔滔江水就在江城脚下奔流不息,侧耳时几乎能听到轻缓悠远的涛声,像是穿越了千百年的岁月,令人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但长江本身之外的一切却在最近一两代人的时间内天翻地覆。 这里下游不远处是一座刚刚建起的巍峨的大桥,上游则是十年前建起的另一座。 对面的江岸是一处工地,几栋错落有致的住宅楼正在封顶。 这一侧的江岸则是另一处工地,一座高科技工业园正在奠基。 这里正在变成另一个世界,任何一个画家都能在这变幻之中找到足够的素材。 也不是没有创意。 当曹老师说出主题,方雪晴见到雪后的晴空时,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副画面。 只是这幅画面仍然零碎而混乱,还在激烈地运动而没有静止下来,更重要的是还找不到焦点。 要把它转化成纸上的画面需要过程,一个名叫创作的的过程。 特别是创作开始的头几笔,更是经常会让人迷茫不知从何下笔。 所以,方雪晴注视着滔滔江水,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美术并不是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复制在画面上,而是必须有所增删,有所改动,有强调和淡化,有自己的表达。 方雪晴正在这么努力着,在自己的意识中撕裂一幅幅画面,把各种各样的碎片拼接在一起。 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在她意识中破土而出,被扭曲和拉伸,一些被揉成一团,一些却又被压扁。 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多的点和面堆积在一起,被乱七八糟的线条捆绑或者分割,塞满她的意识,让她头昏脑涨。 她用力摇了摇头,脑海像是又下了一场大雪,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 于是方雪晴放下画笔,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苗条的身姿在厚厚的羽绒服下短暂地展示出迷人的曲线。 然后她离开画架,回身拉开阳台的铝合金玻璃门,马上就听到曹老师低沉温和的声音:“……不对。阴影部分并不是最暗的区域,明暗分界线才是。把这里擦一点……看到没有?” 除了方雪晴之外,曹老师家小小的客厅内还坐着另外三名学生。 他们正捧着画板,围着一张小桌上的石膏球体、圆锥体和正方体进行初步的素描练习。 曹老师在一名男生身边弓着身子,伸出右手的拇指在那幅稚嫩的素描上准确地擦了几下,画面马上生动立体了起来。 于是曹老师满意地笑着,顺手把沾满铅笔灰的手指在身上擦了擦,于是他那件浅咖啡色的外套上,本来就斑驳散落的各色颜料污渍之间马上又多了两三个黑乎乎的指印。 曹老师等会又要被师娘数落了吧。 方雪晴秀气的唇角边绽放出一个调皮的笑容,轻手轻脚地走向客厅一角的饮水机。 她刚倒了杯水还没有来得及喝,曹老师已经转过身来对她笑道:“怎么样?” 方雪晴握着一次性纸杯,不好意思地垂着头,轻声回答道:“动笔才发现本来好像很清晰的思路其实很混乱。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开始,从哪里下笔。” 曹老师哈哈大笑起来,但笑声里绝对不是嘲笑,而是赞许。 接着他正色却语气和蔼地说道:“正常,正常,我一看到赛事要求就在想,这次的主题比较虚,也比较大,对你们十多岁的孩子来说太空泛了,是有些困难,不像上次那样限定得比较具体。你慢慢构思吧。想好了再画,不要急,这种比较虚的题材更适合自由发挥,但是要从大量的思路当中提炼出你要表达的重点,浓缩成最终的画面。所以我先不给你出任何主意,你自己发挥天分,大胆构思吧。要记住,脑子里没有一幅清晰的画面的话,强行画是画不好的。” “嗯。” 曹老师的话让方雪晴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不少,表情也轻松了下来,向着那两个停下手中的笔看着她的男生微笑着轻轻点头,然后捧起水杯小小地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门铃声突然响起。 曹老师便快步走向门口,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拉开房门。 门外马上传来一名年轻男孩彬彬有礼的声音:“曹老师早。打扰了。” 曹老师的声音带着欣慰和喜悦,却又显得有点啰嗦:“不打扰不打扰。你说要参赛,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用脱鞋,一会总是要拖地的。先来喝杯茶暖和暖和吧,虽说晴了两三天,但是雪还厚……下雪不冷化雪冷——他们几个是高一的,准备下半年也上美术班,现在趁着周末先跟我练练基础。” “我本来也想早点来,又怕曹老师星期天早上想休息。——我自己来。” 说话间一位身高适中,体型微胖,穿着一件看起来档次不错的皮夹克而不是校服的男生背着画板走了进来。 刚进门,就一个跨步从曹老师手中抢过纸杯,给自己倒了杯水,端着纸杯打量了四周一眼,和几位高一的学生点头示意,然后似乎是不经意之间发现了方雪晴,马上笑着打起了招呼:“咦,方雪晴同学也在。早。” 方雪晴礼貌地微笑着回答道:“高逸翔同学早。” “早。早。” 方雪晴知道高逸翔爱笑,却第一次感觉他的笑容不太自然。 然后他突然间像是意识到什么,转向正关门的曹老师问道:“曹老师,那我在哪里画比较方便呢?” 曹老师却问道:“别急。你也是画水粉吧,初步的构思有了吗?” 高逸翔举着纸杯,闻言一愣,然后略显尴尬地笑道:“……还没想好。” 曹老师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回答道:“嗯,这次限定的条件确实有些空泛,方雪晴也还没动笔,你们先自己想想吧,也可以互相讨论一下。确定了初步构思以后,有具体问题再问我,我先不干扰你们自己的思路。” 高逸翔显得莫名的高兴,笑容满面地回答道:“好的,谢谢曹老师。” 说完便看向正拉开阳台门准备继续的方雪晴,提着画板也走了过来:“方雪晴,你在阳台上画吗?我也去吧。” 两人先后来到阳台,高逸翔提着画板一时显得无所适从。方雪晴便轻声道: “那个角落有画架。” 高逸翔答应一声,在方雪晴所说的角落里找出一副旧画架,在方雪晴的画架边支起,然后架好自己的画板,一边做着这些一边断断续续说道:“谢谢。我第一次来曹老师家里……你经常来吗?——唉我水平不好,这次也是厚着脸皮试试……” 方雪晴抿着嘴轻轻笑着,只是偶尔抬起眼帘,用清澈如水的目光扫一眼这看起来生活优裕而谦逊礼貌的男孩,却没有接他的话。 直到看他取出一套新排笔,一盒还没有开封的水粉颜料与颜料盒之后,才再次轻声道:“卫生间有水。刚才客厅有凳子。” “没事,不急,我还没想好画什么呢。” 高逸翔在画板上夹好水粉纸,随手在画架横隔上放好画具,却没有去打水调配颜料,而是走到阳台边,伸手扶着栏杆边缘,看向前方的雪景。 方雪晴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目光追逐着三两只水鸟掠过浩渺的江面,在仍然覆盖着积雪的江滩上翩飞,再次陷入了沉思。 安静了不知道多长一段时间之后,她仍然没有抓住自己思绪中的重点。 而高逸翔看起来也面临着一样的困扰,皱着眉头,年轻光洁却带着三两颗小小青春痘的脸庞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凝重,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嘟哝道:“到底什么才是盛世呢?” 方雪晴没有回答。 片刻之后高逸翔转眼看向她,她才轻声回答道:“我也是抓不住重点。本来我前几天都有思路了,就是想象不出一副具体的画面。” 高逸翔皱着眉头,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询问方雪晴的意见:“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好像都不合适……” “嗯……这些都没什么新意……”方雪晴也同意他的说法,注视着一列拖船像一串黑黝黝的小木片一般缓缓穿过江涛,轻声回答道。 而高逸翔则收回目光,看着近处那片高科技工业园的工地,继续道:“画个工地?建设生活啊,未来啊什么的的画面好像还行。你说呢?” 方雪晴思索着没有回答。 倒不是她想到了什么,而是进入了一种奇怪的无意识状态,什么都没想。 但高逸翔却自己否决了这个思路:“算了,这个工地之前不是一个村子嘛。现在拆了盖工业园。我家也快拆了,要是画工地,肯定总是会想我自己家的事,也画不好。” 这句话倒是吸引了方雪晴的注意,收回思绪看向高逸翔,好奇地问道:“你家也要拆迁了吗?” 高逸翔马上转眼好奇地看着她:“好像是要拆了吧,去年冬天就开始听我爸他们说这个事了。怎么,你们家……?” 方雪晴看向顺着江水逶迤爬向远方的连绵青山,眉梢又一次微微蹙起,婉转的声音少见地带着一抹茫然:“应该是定了。我们村都要拆,好像是要建一个度假村还是别墅区吧。” 高逸翔马上靠近她半步,单纯的面颊浮现出关切,语气却努力带着宽慰,注视着她的眉梢道:“怎么了,那不是好事吗?我爸他们好像都蛮高兴的……”但这他马上住了口,因为方雪晴的眉毛似乎蹙得更紧。 少年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心疼与后悔,然后勉强讪笑着转换了话题:“你家在哪的?听大江他们说是在石家陂?” 方雪晴的眉毛舒展了一些,轻声回答道:“嗯。——你家在长东路那边?” “是啊,就是听说那里要修个新高铁站,要拆迁了。——你家有点远啊,每天上学要十来里地吧?” 高逸翔看向方雪晴看着的那串白雪皑皑的山峦,谨慎地继续问道。 方雪晴仍然兴致不高,看起来对这件事并不乐观:“是啊。” 高逸翔安静片刻,像是鼓起了勇气,生硬而艰难地问道:“对了,我有几次看见你坐一个男生的电动车上学的。——那是你男朋友吧?” 方雪晴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满脸通红地摆手:“不是不是,我们一个村的,又一起上学,顺路……” 高逸翔故作轻松地笑道:“哈哈哈,那就是青梅竹马了。难怪你爸爸妈妈放心让你走读呢,上学还好,我们每天大半夜的放学,我们这里是郊区,去你家那边更偏,原来是有个青梅竹马的护花使者啊。” 虽然被这么说让方雪晴很害羞,但高逸翔说的没错。 自己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和石小凯一起上学,他人高马大的,性子又烈,一直护着她,从来没有让她受过任何欺负。 两家大人关系很好,知根知底,对两个孩子的关系也是心照不宣。 只是两个人还小,所以没有挑明罢了。 当然,他们毕竟还是高中生,所以方雪晴还是红着脸拼命否认。 气氛有些尴尬起来,幸好曹老师突然拉开门,探出头来笑道:“哟,挺热闹啊。商量出什么奇思妙想了吗?” 两个孩子赶紧一齐回答道:“还没有。” “哈哈。” 曹老师扫了两人一眼,便明白了八九分,也不多说,笑嘻嘻地缩回了客厅。 但他这一打岔倒是让两个孩子回过神来,他们可是来画画的,便赶紧收起心神。 但刚才的话题倒是突然让方雪晴抓住了本来还虚无缥缈的思绪,一下子豁然开朗。 ——为什么自己始终没有想清楚盛世该是一副什么样的画卷? 因为我其实并没有清晰地理解盛世的关键是什么。 虽然话题并没有结束,但接着想的话,很容易就能想到某些将来的场景,和亲人与爱人在一起,幸福生活的场景。 所以,所谓盛世,并不是现在所能看到的画面,而应该是自己希望的样子,自己梦想的样子。 所以,关键词才会是希望和梦想。 想到这一点的方雪晴激动得有些颤抖起来,赶紧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回到自己的画架前站定,再次拿起画笔,沾上希望和梦想,在洁白的水粉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高逸翔好奇地看着她。 专注于自己画笔的方雪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而是沉浸在了那幅画卷里。 微蹙的眉梢已经完全舒展开来,清澈的双眸深处闪耀着纯净的光彩。 淡红秀美的双唇轻轻抿着,清纯的面颊散发着令人心折的气质。 她拿着画笔的样子,真是世界上最美的画卷。 看着这自己暗中爱慕着的美丽少女,少年突然间也明白了什么是盛世。 所谓盛世,应该就是自己面前这幅情景。一位美丽的少女心无旁骛地涂抹着自己的希望和梦想,这样的画面就是盛世。 所以高逸翔也一下子激动起来,抓起颜料盒拉开了阳台的门。 片刻之后,他悄然回到阳台,调好颜料,小心地转动了一下画架,侧对着方雪晴,然后也郑重地落下了自己的第一笔。
第3章 第三笔 山崩
太阳缓缓爬向天顶,斑驳的雪地上跳动着星星点点的金芒。 肆虐了多日的江风终于不再凌厉,裹着舒缓的涛声轻柔地穿过江滩上的疏林。 当风声偶尔平息下来的时候,世界安静得有些空旷,似乎可以听见雪化的声音。 整个上午都沐浴着阳光,方雪晴的鼻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沁出微微的汗珠,白皙的面颊也泛起淡淡的红晕。 她终于抵挡不住阳光的热情,放下手中的画笔,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于是那薄薄的羊毛衫再也掩饰不住窈窕动人的身材。 因为她年纪还小,胸前羞涩的峰峦还只能算是初具规模,但腰肢间的曲线已经隐隐勾勒出她将来动人的风情。 然后她站起身来,举起双臂简单地活动了一下久坐之后有些僵硬的身体,上半身略略后仰,注视着自己面前的画卷。 洁白的水粉纸上还只有淡赭石单色线条交织成的轮廓,乍看似乎有些杂乱,但已经有了一幅复杂画卷的雏形。 画中有连绵的丘陵和奔流的江水,有繁华的城市与宁静的小村,有菜地果园和街道工地,只是还没有人物的存在。 不用急,慢慢来。 下一步就是把自己希望和梦想的,那些关于弟弟,关于石小凯,关于爸爸妈妈…… 的画面放进这幅画卷里了。 方雪晴微笑着转身,从她停笔时,就一直悄然注视着她的高逸翔马上转眼看向江水,问道:“怎么了?” 方雪晴好奇地瞄了瞄高逸翔的画,但从这里只能看到他画板的侧面,没有足够的视角看清画面上的内容。 而且高逸翔还是慌张地把画架转过去,保持画板背对着方雪晴,同时尴尬地笑道:“不行不行,我画的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水平和你差太多了。等我画完了再给你指点指点。” 如高逸翔自己所言,他确实是班上最普通最不引人注目的学生之一。 从高二他们选择了美术班开始同班这半年来,他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奖励,也没有受过任何处罚。 曹老师似乎从来没有称赞过他的作品,但也从来没有批评过。 方雪晴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这次他决定参赛,其实是让方雪晴有些惊奇和好奇的。 当然,此刻方雪晴只能谦逊地回答道:“怎么会,我们都是在学呢,哪里有什么水平差距。你就别捧杀我啦。” 高逸翔的谦卑中却带着自知之明的诚恳:“没有吹捧。你以后不是考央美就是国美的,要不就是湖美广美吧,怎么都不会出八大美院的范围。将来肯定是画家,我说不定还能去看你开的画展。我呢,能上个二本的美术系就谢天谢地了,最理想的是能当个小学或者初中美术老师?更不用说我们班估计还有一半考不上的呢,他们怕是在街上给人画像都没人光顾吧。哈哈哈。……我们又不是什么艺术类重点高中,我自己虽然还没到说天赋的境界,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学艺术的天赋太重要了,有没有天赋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这么好的天赋,曹老师都说他教书以来第一次遇到。” 大概是因为和方雪晴在一起,这孩子才显得格外啰嗦,但他说的也基本上是事实。 这所处于中部省份的省会城郊结合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学校,并不是什么重点高中,美术班的开设也就十来年而已。 能考上专业美术学院的,平均两三年才能出一个。 方雪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尽量给他打气:“我哪里有什么天赋啦,就是耐心比较好……说那些还早呢。我们艺考还有一年。考完了还有文化课呢。曹老师不是常说我们要有信心嘛,只要你是真的喜欢美术,肯定能成功的。” 方雪晴自己只是个没什么阅历的小姑娘,也并不擅长言辞,这些话没有什么力度,不痛不痒,完全称不上鸡汤。 但很多时候话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说话的人。 高逸翔还是高兴了起来,笑道:“耐心和坚持就是最重要的天赋——啊,对了,你不画了吗?” “已经中午了,我和曹老师说一声,吃饭去。”方雪晴轻盈地转身:“吃完饭再来画,这也不是一天半天能画好的,可能要画好几次才行。” 高逸翔抬腕看了看他那块漂亮的运动手表,意识到现在有一个难得的,和方雪晴一起吃午饭的机会,甚至可能是二人独处。 这个机会来得太突然,让这家伙根本没有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所以回答得有些语无伦次:“那我也去,——今天食堂有饭?我没办饭卡……啊,出去吃。我们一起出去吃?你先和曹老师说去吧,我马上也去。” 略显滑稽的反应逗得方雪晴抿嘴轻笑起来,如同积雪间摇曳而出的一枝初绽的春花。 她当然明白高逸翔对自己的好感,像她这么出色的姑娘从来都少不了收到情书或者告白。 但她一向坦然面对,毕竟两人还是同学,还要一起画画一起参赛。 而且两人才同班半年,刚刚认清楚谁是谁呢,等互相多了解一些之后,他会知道石小凯的存在,会知难而退的。 于是答应了一声“好”,便拉开门回到了客厅。 客厅内只有那三个高一学生,练习的对象从石膏模型换成了真正的苹果和香蕉,却不见曹老师的踪影。 方雪晴小声问了一句,一个热情的小男生便抢着告诉她,说曹老师是刚刚回卧室了。 方雪晴略一迟疑,然后走向曹老师家的主卧室门口。 门并没有关严,留着半尺宽的门缝,却看不到室内的情景。 她正举手准备敲门,便听到曹老师疑惑而关切的声音:“……年前不是消了吗?” “左边的消了,这两天右边又长了一个。你轻点,疼。”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闷闷不乐地回答着,方雪晴分辨出这是曹老师妻子的声音。 “这样下去不行啊。虽然现在没什么事,但是这样反反复复的,终究是个病根。” 曹老师的声音难以掩饰忧虑,一阵衣服的窸窣声之后,又继续道:“等今年暑假我带你去大医院好好看看,治断根吧。我有个高中同学在广州中山医院。” “行了啊,我们这里又不是没好医院,哪里不能看。这个要断根也没那么容易。” 师娘的声音带着不满:“你拿那点死工资,连小琪都顾不好,还瞎折腾什么。今年她考研,你到底怎么办呢?小琪想给她们教授送点礼,走走关系考在她们本校,你倒是先把这个事情解决好啊,给她准备准备。” “……唉。” 曹老师过了片刻才叹了口气,似乎是把什么话吞回去了。 但师娘却像方雪晴熟悉的那样开始抱怨起来:“你说你吧,你要是肯跑关系,会是现在这么个职称?会窝在这破学校?你自己清高,行,你别用你那一套去坑小琪。这年头就这样,光成绩好还不行,关系也要跑啊。虽说小琪成绩好,但是要留校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给她准备钱,难道叫她和那些女生一样,陪她们教授睡觉不成?” 方雪晴觉得自己好像来的不合适,不应该听曹老师家的私事,她正思索是该回客厅等还是赶紧找机会敲门,师娘的声音却滔滔不绝,内容让她按捺不住好奇心,挪不动脚步:“说你你还不高兴。哪个高中班主任和你这样。老秦和你一起进学校的,刚给他儿子买了辆奥迪,——怎么,a4不是奥迪啊。小陆是你教出来的学生,现在回来当老师才三年,这不,刚刚寒假带着女朋友马尔代夫玩了……就是你这个奇葩,就是你清高,像是和钱有仇一样。钱有什么不好的?” 曹老师终于低声分辨起来:“我哪里是清高了?我们又不穷,现在这样蛮好了……我们当老师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够花就行了嘛……人要是攀比起来那可是没有止境……” “唉。我不是和人攀比,更不是嫌弃你穷,要嫌弃你当初我就不跟你了。” 师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现在是这么个社会,没办法。我自己无所谓,但是不能让小琪受委屈。再说了,你要赚钱又不难,现在这么多学美术的,你寒假暑假办个培训班,平时补课多少收点,难道还算昧良心不成?我们学校黄老师和二中一个音乐老师每次放假都一起开个钢琴培训班,平时给个别学生开小灶都是按小时收钱,学生家长都只有感谢他们呢,难道他们赚的这个钱不干净?你也试试呗,我问了黄老师,他说这些外快比工资高多了。” “这个以后再说吧。”曹老师看来很厌恶这个话题,有些生硬地说道:“先给我拿一百块钱。” “干什么去?”师娘发出一声难以辨别的叹息,没再继续数落曹老师。 “这都快饭点了,今天食堂又不开,难道让那几个孩子饿肚子不成。我去买点菜。”曹老嘿嘿讪笑着说道。 “你不挣学生的钱也就算了。”师娘不满地嘟哝着:“还要贴钱给他们吃喝——记得买纸杯,纸杯快完了,你再有学生来,水都没得喝了。” “哎,好,好,谢谢老婆。” 曹老师的笑声终于高兴了起来。 方雪晴反应过来,忙不迭地举手敲门。 两下之后,曹老师拉开门,手里还捏着一张百元钞票,笑眯眯地问道:“啊,怎么了?” 听到刚才对话的方雪晴比往日更加恭谨,欠身回答道:“曹老师,我出去吃饭。” 曹老师爽朗地大笑道:“今天星期天,食堂没开,你去哪吃。”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自顾自走向客厅,同时提高声音道:“外面又贵又不好吃,还没营养。你们长身体呢,再说这还是正月里,没过月半,还算是过年。你们大过年的来老师家,老师总不能让你们去外面摊子吃什么炒粉。” 他大步穿过客厅,一直走向门口:“老师去买只鸡回来,我们吃火锅!” 方雪晴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在曹老师家吃饭了,正在想着怎么拒绝,阳台的门却突然被拉开,高逸翔站在门口,满脸郁闷地说道:“方雪晴,有人喊你。” 方雪晴愣了一愣,快步走向阳台。 趴着栏杆一看,却是石小凯正在楼下,扶着他那辆花里胡哨的电动车,仰着头左顾右盼。 一看到她便马上大声喊道:“小雪,你家里叫我来找你,有事叫你回去一趟。” 这可是头一回来曹老师家画画时被喊回去。方雪晴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沉,紧紧抓住栏杆,担心地喊道:“什么事?小旭?” 石小凯用力摆手:“不是不是,你弟好好的呢。具体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那我就下来。” 石小凯是从来不会骗自己的,他说没事,弟弟肯定没事。 方雪晴放下心来,答应一声,转回头就看到曹老师正在门边看着自己,笑道:“谁找你啊。” 方雪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理科三班的石小凯。说我家有事叫我回去。” “哦,是那个大高个,听说挺调皮的男生吧。我们一起下去。” 曹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方雪晴取下刚刚打好底稿的盛世雪景图,小心地卷起来扎好,继续道:“你的笔和颜料盒就不用洗了。高逸翔,你洗的时候帮她一起洗一下,明天带给她。画和画板也放在这吧,老师明天拿到教室去给你。” 洗画具确实比较费时,这样安排就方便不少。 于是方雪晴转眼询问地看向高逸翔,这本来以为石小凯突然出现而没办法再和方雪晴一起吃饭,所以看到石小凯后满脸失望的孩子现在听到能帮方雪晴做点事,并且明天还画具的时候又有接触的机会,便又高兴了起来,连连答应道“好啊好啊”,像是捡到了钱一样。 方雪晴向他道了谢,跟着曹老师一起走向门口,两人一前一后地聊着她刚刚打好的线稿下楼。 正在门口张望的石小凯看到曹老师,唰地站得笔直。 曹老师却看着他扶着的电动车,和蔼地笑道:“雪还没化呢,路滑。你可骑慢点,你自己摔了我不管,可不许把我们方雪晴摔了啊。” 石小凯看了方雪晴一眼,嘿嘿笑着点头不已。 曹老师便跨上他自己那辆靠在门外树下的,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对方雪晴笑道:“你去吧,画画不用急,暑假才评选,有整整一个学期给你们慢慢画。” “谢谢曹老师。” 方雪晴答应着,和石小凯一起看曹老师骑车先走了,然后才转身看着石小凯,清澈的眸子装满疑惑,问道:“小凯哥,我家有什么事啊?——你可别找借口想拉我去玩,我要画画的。” 石小凯赶紧摆手:“不是不是,你从小到大参加那么多次画画比赛,我哪次骚扰过你嘛。我也真不知道是什么事,是你堂婶找到我家里,说你妈妈叫我帮忙叫你回去的。” “啊?她?她能有什么事?” 自己家和这唯一的堂叔家走动并不频繁,让方雪晴越发狐疑。 但石小凯笑道:“她抱着你小堂妹,急匆匆的和我说了就走了,我也没来得及问。我从你家门口过的时候,倒是看到她带着你弟在玩。有什么事回去就知道了呗。” 说着便跨上电动车,回身拍了拍后座。 方雪晴便不再多想,侧身坐上电动车,抬头看到高逸翔正从栏杆边探出半个头,看着自己和石小凯。 但石小凯却没有在意,而是喊一声:“小雪,坐好啊。” 见方雪晴没反应,便不管不顾地回头拉起方雪晴的一只手抱住他自己的腰,然后就发动了电动车。 方雪晴却看着高逸翔点了点头。 现在他应该明白了。 为了打消他最后的侥幸心理,她故意比平时更亲热地抱着石小凯的腰,斜靠着石小凯的背,直到电动车离开校门。 现在还是开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而且还算是年下,所以校门外冷冷清清的没看到几个人。 平日里熙熙攘攘的那些小吃摊也只开着三两家,而且都是门可罗雀。 路上的雪倒是都化了,半干半湿的路况相当不错,也没什么车来车往,但石小凯仍然开得很慢。 这家伙莽撞归莽撞,自己独自骑车时三天两头的磕磕碰碰,但从来也没有让方雪晴摔过一跤。 两人安静地在滔滔江水和连绵青山之间穿行,不久之后转过一个弯,熟悉的校园已经消失在身后,前方的山脚下却出现了一片新铺起的广场,广场边缘伫立着一组崭新而气派的办公楼。 这里是刚完工的新区政府,但还没有正式投入使用。 方雪晴看着它从一片荒地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都会有些小小的自豪。 因为铺设这片广场,以及大楼建筑中使用的石料,都是来自于爸爸工作的那间采石场。 广场上那一整片水一般的青色的石板,巍峨的大楼外墙贴着的灰色的石片,都是爸爸从山中一块一块地挖出来的。 他是最优秀的采石工。 前两天雪还没停的时候,采石场老板就登门拜年,请爸爸一放晴就去上工。 他的声音还言犹在耳:“老方,下了这么久的雪,好多单子都交不上了,一开年马上好多工地都要赶工程进度,说不得,要辛苦你一段时间了。” 建设这个盛世不止需要资本家和官员,不止需要大学教授和科学家,还需要自己爸爸这样的劳动者。 方雪晴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她一直为自己爸爸而自豪,父女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好得不得了。 虽然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但她还是经常和爸爸撒娇。 在爸爸面前,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 新区政府慢慢消失在身后。 过了这里,前方就是规划中的一片高新区。 但现在还只是一片荒地,还保持着自然的面貌。 电动车在青山和大江间继续前行,路边的杨树还没有长出新叶,但斑斑白雪间露出的土地已经泛起隐隐绿意。 接着路边出现了成片的鱼塘,另一边则是大片大片的菜地。 三三两两的菜农整理着雪灾中损坏的塑料薄膜,翻覆之间如同舞动着明亮的阳光。 离开公路插上一条岔路,又绕过一串小山,视线被阻挡了片刻。 当前方再次豁然开朗的时候,一座依山傍水的小村就披着星星点点的雪,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出来。 这就是方雪晴家所在的村子。 虽然并不像那种旅游景点一般美得如同仙境般不真实,但背靠连绵青山,面对滚滚大江,风景秀丽中又带着一种磅礴之气,据老人们说风水也很好。 千百年来,方雪晴和石小凯的祖祖辈辈们就在这里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村口的那棵又在抽条的老桑树就见证过不知道多少代人的岁月,如今已经被政府部门挂上了保护古木的铭牌。 而不久之后,又将是每年一度的吃桑葚的季节了。 方雪晴注视着老桑树枝头那点点嫩绿,嘴里隐约泛起熟悉的酸甜。 每年她都能吃到最好的桑葚,一开始是爸爸给她摘,到了石小凯那家伙学会爬树之后便抢到了这份工作。 这家伙每次都摘得太多,怎么都吃不完。 老桑树是那么慷慨,每年那几天,就连村里的狗儿们的嘴巴也都会变成紫色的。 刚想到狗儿们,一条大黄狗就正好从村口跑了出来。 它已经老了,但脚步仍然轻快,看到方雪晴之后马上跟着电动车跑了起来。 方雪晴不由得笑了起来:“大黄,今天没有带东西给你吃哦。” 大黄听了,便停住脚步,咧开嘴对方雪晴笑了笑,然后转身钻进一从根上还积着雪的枯草中去了。 大黄的身影消失之后,电动车也进了村口中。 两排整整齐齐的三层小楼夹着一条前两年才刚修好的水泥路,每家的楼都是一模一样的高度。 因为没人愿意被邻居压一头,所以在几次纠纷甚至流血事件之后,村里就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最高只能盖这么高。 所以有些条件好或者爱面子的人家就只能从装修上下功夫。 所以,虽然高度一样,但每一栋小楼的风格都是各不相同,千奇百怪。 这一栋建成欧式城堡,那一栋就修出斗角飞檐。 左一家的女儿发了财,就贴了玻璃幕墙,右一家的儿子当了官,就砌了大理石墙面。 只是在如今学了美术的方雪晴看来都有些不伦不类,比如那一家拜占庭式的门窗却配着阿拉伯式的屋顶,了解历史的人看到了肯定会瞠目结舌。 每家门前都有一样大的院子,有的种花,有的栽树,有的牵着葡萄架,架子上爬的却是丝瓜或者扁豆。 每一家唯一的相同点,大概只有院墙上那红漆刷着的醒目的拆字。 而这个字在方雪晴家的院墙上红得格外刺目。 她家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爸爸是采石工,直到近些年国家到处大兴土木,收入才高了一些。 妈妈没有正式工作,而且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去照顾弟弟,所以只能踩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卖卖水果,补贴补贴家里日用。 加上弟弟在特殊康复学校的开销很大,家里直到三年前才盖起新房,几乎是村里最晚的。 所以方雪晴家里的院墙还很新。 再加上材料是一水的青石,虽然都是父亲在采石场中收集的边角料,但父亲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自然安排得法,手艺精湛,让这道院墙看起来如同一泓秋水般明净悠然。 如今这美丽的青色水面却被生硬地杵进两团血红,无论学没学过美术,看到的人视觉上恐怕都会感到本能的不适。 直到石小凯在她家门口停下电动车,她还厌恶地盯了那个字一眼,然后才收回目光,跳下电动车笑道:“小凯哥,我爸妈今天不在家,你自己家有好吃的,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啊?” 石小凯跨坐在电动车上笑道:“什么吃不吃的。就是要陪客是真的。我那个三叔今天又要来喝酒。刚才我出去的时候我爸就叮嘱我快点回去陪。” 方雪晴粲然一笑:“武装部那个三叔?你是该陪。不过你可别喝酒,你还上学呢——好吧最多三杯哦。” “知道,我自己又不爱喝。这不是过年里陪客嘛。”石小凯笑着压低声音:“要是你没什么事,也不去学校了吧?等下吃完饭我们……” 方雪晴撅起嘴巴故作不耐烦:“好啦好啦,等下再说呗,快回去啦,不然大伯等的急,生气了又要揍你。” “我上高中他就没揍我了。”石小凯嘿嘿一笑,电动车便突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去了。 方雪晴目送着他走远,才转身推开了自家的院门。 一进门就看到妈妈的三轮车正随意停在门边,车斗内的桔子和菠萝胡乱堆着,一大堆菠萝皮上甚至还丢着一个没有削完的菠萝。 她印象中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乱,心内生出莫名的疑虑,但此时听到一个小男孩“啊,啊”的喊叫声从屋内传来,她便没有多想,赶快穿过院子推门进屋。 陈设简单的堂屋内还到处都散落着过年时喜庆的红色和金色,堂屋正中的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两三样饭菜。 桌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少妇正弓着腰,探出上半身,一只手抱着一名半岁左右的女婴,另一只手抓住一名十余岁的,正在挣扎着想从饭桌边逃走的男孩,同时焦躁地喊道:“别跑,别跑,吃饭啊。不能吃那些零食了——哎你别跑啊……” 男孩肤色白净,眉目清秀,和方雪晴有些相像。 虽然才十余岁,但身高隐约有直追方雪晴的势头,似乎是一个很让人喜欢的男孩,——如果不仔细看他眼睛的话。 但第一次看清他眼神的人往往都会被吓一跳。倒不是说这孩子有什么凶狠残忍的眼神,而是因为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里却像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眼神,没有感情,没有灵魂。再配上他那毫无意义的,单调呆板的“啊啊”的喊叫声,马上就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孩子脑子有问题,或者说智力有缺陷。 绝大部分人都会对这样的孩子敬而远之,但方雪晴当然不会。 她快步走了过去,温柔地微笑道:“小旭,怎么又不乖了。吃饭的时候不能吃零食哦。乖,来吃饭。” 说着已经把饭碗摆在小男孩面前,又拿着勺子微笑着递了过去。 男孩停止了喊叫和挣扎,安静了下来,用空洞的眼睛看了方雪晴片刻,在得到方雪晴温柔却坚决的眼神作为回答之后,终于乖乖地接过勺子,垂下头吃起饭来。 这时候他看起来倒和正常孩子没什么区别。 方雪晴注视着他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转向那位少妇。 对方却先开了口,看向男孩有些勉强地笑道:“会自己吃饭了就好,这么看肯定能治好呢。” “是啊。” 方雪晴高兴地笑道:“还会自己上厕所,洗脸刷牙……洗澡要帮忙,不过知道怕水,怕火,怕电,其实已经很省心了。还学会了写几个字呢。连他自己名字都会写了,方旭升这三个字还蛮难写的。要是坚持在康复学校上学,以后正常生活肯定是没问题的。” 虽然说起来很开心,但她还是注意到了堂婶的心不在焉和掩饰不住的慌乱忧虑,终于忍不住问道:“婶,是你叫小凯哥叫我回来的吧?是什么事呢?” 少妇看着她,张了张嘴,先是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叹息一声,像是不敢和方雪晴对视一般,看着埋头吃饭的男孩片刻,才吞吞吐吐地小声道:“小雪,你听着别着急。啊?先定下心,不要慌……” 这么说当然只会让方雪晴愈发怀疑忧虑,但她没有催促,而是静静地看着堂婶。 堂婶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才垂下眼帘,艰难地说道:“小雪,你爸他那个采石场,不是开山里的石头嘛……前些天连日里下大雪嘛,积雪很多,这几天回暖了,白天雪化了,雪水渗进以前炸开,挖松的石头缝里,晚上又结冰……几天下来,石头缝都撑松了好多。然后你爸今天上工的时候,放炮,没想到一面山都哗啦一下子崩了……”
第4章 第四笔 微雨燕双飞
方雪晴并没有见到爸爸最后一面。 当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张白布单。 两团暗红色的血在白布单上晕染开来,像是雪地上绽开了两朵刺目的花。 虽然阻隔了视线,但这张白布单为她保留了一点可笑的幻想。 仿佛只要还没有看到爸爸的脸,爸爸就还会从身后悄然出现,摸着她的脑袋,笑眯眯地叫她:“小雪。” 她坐在床边,茫然地注视着白布单边缘垂落的那只手。 她知道这只黝黑粗壮的大手上有哪几处伤疤,知道哪几节指节格外粗大,知道掌心每处老茧的位置。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记得这只手牵着她,抱着她,把她高高举起。 她记得这只手把她托在掌心里,手的主人笑眯眯地教她说话:“方雪晴。雪晴。朝雪初晴。哈哈哈。来听爸爸说:朝——雪——初——晴。来,小雪说。”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学着说,而是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是方雪晴最早的一段记忆。 朝雪初晴,旭日东升,姐弟两名字的含义浅显而直白,但其中包含着希望和梦想,以及柔和的温暖。 所以,她现在握住这只手时,感到的是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陌生的冰凉。 那种凉意像是有生命一般,钻进方雪晴的指尖,顺着骨头爬过她的手臂,蜿蜒缠上肩膀,然后一哄而散,乱糟糟地向全身流窜,所过之处留下一串串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开始发抖,牙齿也不自觉地咯咯作响。 她拼命抓紧那只手,直到妈妈的声音响起:“小雪……” 看到妈妈之后的方雪晴却更加恐惧。 她本来以为妈妈能帮助她,教她怎么理解这一切,告诉她应该怎么办,但妈妈却像她自己一样表情茫然,目光呆滞,喃喃地念叨着一句话:“老方,你叫我以后怎么办呢?” 为什么? 这个时候妈妈还只想着她自己怎么办? 原来妈妈是这么自私的人? 方雪晴当然知道不是,但她现在的意识已经一片混乱,只能抓住其中最极端的,乃至违反逻辑的几缕思绪。 母女两呆呆地对视片刻,妈妈开始机械地重复另一句话:“小雪,你以后怎么办呢?” 方雪晴迷迷糊糊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含义。 但抢救室的门忽然被撞开,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涌了进来。 有一些方雪晴认识,比如爸爸的工友,村里的街坊,还有采石场的老板和老板娘。 有一些不认识却能辨认出身份的,比如医生,护士和两个警察。 还有方雪晴不认识也完全不知道身份的,比如几个衣着光鲜,气质威严,正在指手画脚的男女。 这一幕复杂的场景让方雪晴更加恐惧,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法理解某些细节包含的信息。 比如印象中一向意气风发的采石场老板,现在为什么佝着身子,手上还带着亮晶晶的手铐。 比如为什么妈妈突然大哭起来,拒绝了医生递给她的一份文件和笔,但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又接了过去。 每个人的每个动作都让方雪晴觉得陌生,仿佛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每个人都在说话,说的好像是同一件事却又互不相干。 方雪晴终于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意识一片空白,脑袋却开始一抽一抽地钝痛,终于忍不住伸手挤压自己的太阳穴,同时无意识地喊出了声:“啊。啊……” 刚刚草草在文件上签完名字的妈妈丢下笔,回身扶住方雪晴,其他几个认识的人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方雪晴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直到妈妈呜咽着提起了弟弟:“……小雪,你先回去歇着吧?啊?小旭也要人照看,你婶子自己也有事呢。回去吧……四嫂,麻烦你帮个忙,送小雪回去……” 方雪晴知道自己是不能留在这里了。 她很惭愧,因为这时候她本应该陪在妈妈身边。 但往往事到临头,人才会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在这里不但帮不了妈妈的忙,还只会让她担心。 这时村里的一位街坊已经来到她身边,于是方雪晴就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出了医院。 回家的路好像没有尽头,又像是只用了一瞬间。 直到方雪晴推开自家院门,看到抱着堂妹在门口翘首以待的堂婶,灵魂才像是回到了躯壳。 堂婶看起来有些心虚,不敢和方雪晴对视,而是勉强在脸上堆积着笑容,吞吞吐吐地说道:“小雪,回来了啊。” 然后又转向送方雪晴回来的街坊:“——怎么,她不舒服?” “刚才在医院看着要倒。”街坊叹息着回答道:“你看着她休息一会吧,唉……换成谁也坚持不住啊。” 方雪晴知道自己已经给别人造成了很多麻烦,勉强集中精力答道:“不用,我没事。谢谢四婶,麻烦你送我回来。你去忙吧。” 街坊打量了她片刻,然后点头:“也好,你在自己家,你婶子也在,应该没什么事。别多想,好好休息。我回医院去陪着桂芬。怕是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说完便急匆匆地走向院门。 方雪晴扶着门框,赶紧回答道:“好,谢谢你费心了,四婶。” 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之后,又转向一边心不在焉的堂婶问道:“婶,我妈说你有事,你去忙吧?” 堂婶嘴里客套,但显然已经急不可耐地想走了:“没事,没事。就是前两天妹妹有点黄疸,这几天都在打针。今天本来还要去医院的,现在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明天再去也行。” 方雪晴吃了一惊,看向她怀中熟睡的女婴,不觉提高了声音:“啊?妹妹没事吧?那怎么能耽误,你快去吧。我没事了,小旭我看着,快去啊。” “真没事?”堂婶仍然在努力表达着自己应该表现出的人情世故:“你妹妹真的不用急……” “真的没事。”方雪晴反而急了:“快去吧婶,这都快天黑了。” 于是堂婶叹了口气,勉强笑道:“那行,我也正好去看看你妈……你自己小心啊,好好休息……别乱想,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我知道。”方雪晴只能点头:“谢谢你,婶。” 于是堂婶抱着堂妹急匆匆地走了。 方雪晴回身进屋,一眼就看到弟弟方旭升正坐在堂屋一角,死死地盯着墙壁上的一点,呆滞的目光却像是穿透了墙壁,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 “小旭。”方雪晴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冰凉的脸颊,轻声呼唤道。 但方旭升却如同老僧入定,充耳不闻。 方雪晴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便不再出声叫他,而是走到他身边的一张椅子边,像是全身突然散了架一样把自己丢在了椅子上。 世界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偶尔从哪里传来最后的残雪融化时滴水的声音。直到现在,方雪晴才开始试图思考并理解刚刚发生的现实: 爸爸死了。 对每个人来说,要理解这件事都非常艰难,更不用说接受这一点。 方雪晴也是如此。 她一想这件事,脑海就一片混乱。 无数回忆和未来的碎片都非常模糊,而且在不停的旋转,抓不住任何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听见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小雪。小雪。” 这个声音倒是越来越清晰,最后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不是爸爸的声音。 茫然四顾之下,才看到石小凯推门走了进来,还在焦急地大声喊着她。 直到看到方雪晴的那一刻,紧绷着而显得棱角分明的年轻脸庞才一下子轻松了下来,线条一刹那间变得格外柔和。 但两道浓黑的双眉一挑,挂上了凝重的严肃,大踏步地走到她面前,用从来都只在她面前才会出现的温柔声音呼唤道:“小雪。” 已经变得非常迟钝的方雪晴茫然地回答一声:“小凯哥。” 然后才意识到应该站起来。 但这时石小凯已经半弯着腰,大着胆子伸出双臂抱住了她,继续道:“我都知道了。小雪,别怕,有我呢。” 至少在这个时候,年轻的男孩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为怀中的女孩做,而且什么都做得到。 方雪晴感觉到了这一点,感觉到了他的“发自内心”而不是“什么都可以做”或者“什么都做得到”,只是在这个时候,能感觉到这一点已经足够。 阳光的气息和温度悄然包围了方雪晴,她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发抖,双手绕过男孩其实还有些瘦弱的腰,紧紧地抓住他背后的衣服。 两个孩子保持着这个姿势片刻之后,石小凯突然低头,亲了亲方雪晴的额头。 嘴唇温热的触感一下子就让方雪晴的世界停止了旋转,清晰了起来。她开始试图辨认自己的情绪。 小凯哥亲我了? 这很正常,以前他还亲过我的嘴呢。 可是不对,那是我们上幼儿园的时候。 他最后一次亲我是什么时候? 至少有十一年了? 或者十二年。 但石小凯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也没有对这个举动作出任何解释,只是用温和却不容辩驳的语气道:“小雪,去睡一会。我在这看着小旭。” 刚才那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让方雪晴安心了不少,而接下来这看似命令般的安排则让方雪晴能够避免思考,让精神轻松一些。 现在的她确实需要有人告诉她怎么做,所以便“嗯”了一声,顺从地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石小凯跟在身后,把她送到卧室门口,看着方雪晴呆呆地坐在床边,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尴尬地嘿嘿讪笑一声:“你睡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便略显慌乱地退出了门。 于是方雪晴胡乱脱掉外衣,钻进被窝里,突然之间就被自己骨髓深处散发出的疲惫淹没了。 后来她总觉得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在爸爸去世那天还能睡得那么香。 她甚至都没有做梦,而是睡得很沉,直到被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惊醒。 等她清醒的时候,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赶紧穿衣回到堂屋,石小凯不在,却看到妈妈正好把一家邻居送到门外:“……多谢,多谢……老方的后事,还要麻烦你们帮忙了……” 原来不是梦。 方雪晴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突然出现的那只骨灰盒和一张遗像,熟悉的笑容突然变成了黑白两色,在灯光下像是一种幻觉。 这时方旭升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着爸爸的遗像哈哈大笑,然后伸手去拿骨灰盒。 方雪晴赶紧冲过去,一把拉开他的手。 方旭升大喊大叫,用力挣扎,方雪晴却只能好言安抚:“小旭,别闹,我们没有爸爸了——”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方雪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轰然散落一地,立即就无法控制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是站着哭,然后是坐着哭,最后在地上缩成一团哭。 妈妈也没有来安慰她,因为方雪晴一哭,本来只是低声呜咽着的妈妈也马上就嚎啕着冲进里屋去了。 无论如何,能哭出来总是好的。方雪晴虽然哭得搜肝炽肺,但精神逐渐轻松了下来,于是便越来越清晰地听到另一个哭声。 这是方雪晴从来没听到过的哭声。 她还以为又是哪位街坊邻居来了,于是便挣扎着坐起来,用模糊的视线寻找着哭声的来源。 但除了面前的弟弟,她并没有看到其他人的存在。 于是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努力忍住泪水,仔细分辨之下,才发现了一个令她难以置信的事实:发出哭声的竟然是方旭升。 弟弟就站在方雪晴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正在涌出晶莹的泪水,然后顺着腮边滚落。 虽然稚气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分明带着清晰可见的情绪:悲伤。 方雪晴张开嘴,在再次涌出眼泪的同时,不由自主地高声喊了起来:“妈,妈,小旭哭了——小旭会哭了——” 可惜的是,方旭升只哭了那么一次。 而且很明显,他并不是因为理解了爸爸去世这件事而感到悲伤,而是因为受到了方雪晴的情绪感染。 但这总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让方雪晴和妈妈在极度的悲伤中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 但这一点安慰当然远远不够。 方雪晴现在的状态当然是没办法上学的,而妈妈暂时也没有精力照顾还要一个星期才开学的弟弟。 于是她请了假在家休息,顺便招待上门吊丧的客人。 虽说全村的人都能转弯抹角地攀上亲戚关系,但实际上,方雪晴家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亲戚。 唯一算得上正经亲戚的堂嫂带着表妹住了院,而刚刚过完年离家打工的堂叔则表示请不了那么长的假,所以决定等安葬的时候再回来抬棺扶椁,尽兄弟之谊。 ——这当然无可指责,总不能要求他刚刚开工就请假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放弃他的工作。 所以前来吊丧的客人大多是出于礼节,出于风俗,或者出于惯例,表现着符合身份和关系的悲痛,说几句刻意诚恳的安慰。 “亲戚或愈悲,他人亦已歌。” 第二天就是元宵节,张灯结彩的小村迅速恢复了热闹繁华。 当然,真正关心她和她家状态的人也有,比如说石小凯。 但他也只是个大孩子,能做的不多,请了一天假陪伴方雪晴之后,就被方雪晴和他父母赶去上学了。 “小雪,我去谈赔偿的事,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再哭了啊?你爸爸看到你哭坏了,也不安心。” 第三天早上,虽然勉力安慰着方雪晴不要哭,但形容憔悴的妈妈自己的声音却仍然哽咽。 方雪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把妈妈送到门外:“嗯,我不哭。不哭。妈妈,你不要急,事故责任不是已经认定了嘛,老板娘也认,你昨天也说了没有什么扯皮的地方。” “是没什么问题。” 妈妈虽然这么回答着,但仍然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方雪晴此刻还无法理解妈妈的忧虑,而且对她来说,这种事和爸爸去世相比起来不值一提。 送走妈妈以后,她回到了屋里,在爸爸的遗像前点起一炷香,呆呆地坐了一会,又悄悄地哭了一阵,然后去洗了把脸,坐在门口看着门外。 本村的人该来吊丧的昨天都来过了,外地的亲戚朋友则还没有赶回来——如果有的话。 所以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吊客。 而弟弟方旭升从一大早开始就在堂屋正中端坐如山,并且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悄无声息,并不需要方雪晴花费什么精力去照顾。 总要做点什么,而不是一味的发呆或者哭泣。 虽然困难,但方雪晴知道自己必须适应失去父亲的生活,只是她现在还不清楚这个变化有多么强烈。 坐了一会之后,方雪晴逼迫自己行动起来。 她找出了一块木板,把几张白纸尽量抚平,叠在一起,夹在画板上,又削好半支铅笔。 这些都是她最初接触美术时用的画具,并不专业而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但现在的方雪晴有一根木炭条在手就能画出点什么,自然也不会在意。 准备好这些之后,她看了看方旭升。他一旦进入这个状态,几个小时都不会动一下,于是她独自出门,坐在了屋檐下。 又是三天过去,已经再也找不到那场大雪的痕迹。 空中飘洒着细细的雨丝,看起来像飘荡着一片薄雾。 当清爽的春风吹过时,雾气便会聚拢又飘散。 时而有一片飘向方雪晴,润湿她的发丝,显得青翠欲滴,于是衬托得少女的面颊越发的白皙纯净,却又带着一抹隐隐的苍白,与往日相比更是楚楚动人。 院子一角那棵栀子墨绿的老叶也被雨丝洗得鲜亮起来,在它们之间可以看到更加亮泽的嫩绿。 院门外两只卿卿我我的狗儿身上披着星星点点的水珠,它们眉目传情良久之后,终于决定做一点春天该做的事情。 然而这时另一只狗儿冒了出来,嫉妒地对它们叫了几声。 方雪晴捧起画板,开始描绘这出伦理剧。笔尖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的声音,让她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进入了习惯的那种忘我的状态。 狗儿们吵架,谈判,接着就一起跑了。 但方雪晴还是熟练而迅速地画完了那一幕悲欢离合,然后注视着一对穿过雾雨的燕子。 它们如同一对黑色的精灵剪雨而去,消失在村子的一头。 于是方雪晴抬头,看向自己家屋檐下的那个燕子窝。 窝还空着,但自从方雪晴家房子盖好之后,一连三个春天都会有一对大燕子前来陪伴她。 它们的行程到了哪里? 方雪晴开始想象自己像燕子一样,掠过大海和陆地,从半空中俯瞰这锦绣江山。 她开始思索能不能把燕子看到的画面加入自己那幅盛世雪景图之中。 当燕子飞过大江之上的那些桥梁与船舶时,看到的是什么画面? 当燕子飞过繁华的高楼大厦和繁忙的工地时,看到的是什么画面? 当燕子飞过青山与小村时,看到的又是什么画面? 这些想象让她暂时忘记了悲伤,自由地在空中翱翔。 直到不知多久之后,院门外传来说话声,接着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妈妈和采石场的老板娘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才让飞翔在想象中的少女收起翅膀,落在地面上。 “阿姨早。”方雪晴收起画具,起身打了个招呼,保持着礼貌,但心情却从未有过的复杂。 就是她的采石场出了事故,导致了自己失去了爸爸。 方雪晴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谁会希望出这种事呢? 爸爸妈妈曾经多次称赞他们的大方和善良。 方雪晴家盖房子的时候,还借过他们一笔钱,去年才还清。 方雪晴偶尔去采石场找爸爸的时候,也受到过他们热情的招待。 现在出了事故,他们也没有推卸责任。他们只是开了一家小企业的普通人而已,爸爸生前也一直把他们当成朋友,两家人相处完全称得上融洽。 但方雪晴仍然忍不住地想,是他们害死了爸爸。 她一时间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冲上去揪住老板娘,用指甲掐她,咬她,然后问她为什么不管好安全,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开工,为什么不采用更先进的工作方式。 但她只是脑海里掠过这个想法,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反而在看清老板娘之后,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方雪晴所熟悉的那个老板娘虽然个子不高,皮肤也因为采石场的风吹日晒而黑不溜秋,但总是打扮得干净而精致,动作麻利,走路生风,脸上始终洋溢着快活的笑容。 但现在面前这个妇人却披头散发,面色蜡黄,浓重的黑眼圈包围着红红的眼睛,跟在方雪晴的妈妈身后,声音沙哑地说道:“桂芬姐……我们砸锅卖铁也不会不认,你放心好么?” 方雪晴的妈妈反而还要安慰她:“你别急……进来坐,慢慢说。” 方雪晴赶紧先回堂屋,放下画板和铅笔便去倒水。 当她端着水转身时,却看到老板娘已经对着条桌上爸爸的骨灰盒和遗像跪下,一连磕了几个头,然后被妈妈扶起来坐下了。 当方雪晴捧着茶水端过去的时候,她也只是垂着头木然地接过去,没有道谢甚至没有看方雪晴一眼。 方雪晴现在自然不会计较这些,悄然后退几步,默默地听着妈妈压抑着情绪的话:“……我不是说催你们马上陪多少多少。这些事都可以慢慢来,不急。就是现在要把老方后事办了,入土为安是不……我们家里情况你也知道,还有盖房子的债没还清……” 老板娘咧着嘴,干裂的嘴唇上耷拉着一块皮,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看了妈妈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看起来有些滑稽:“桂芬姐,前天一出事我就把我们手头的三万多块钱现钱都打给你了……” 方雪晴的妈妈叹息道:“现在不够了啊……我们村里快要搞拆迁了……不批坟地了……我和老方都还没到想这个事情的年纪,根本没准备……现在只能去墓园现买……两三万块钱差的有点远……” 沉默片刻之后,老板娘才缩着脖子再次开口:“你也晓得……金海公司那笔货款还有一半没收回来,工业园的两笔尾款也一直拖着,主要还是新区政府工程的货款……一直没和我们结……现在老李进去了,我们场子也贴了封条,我现在是真的没得法子想……”老板娘呜咽起来,一只手紧紧捏着茶杯,举起另一只手来擦着眼眶:“偏偏老李那个老砍头的,年前又把房子车子都抵了,贷款买那个勾机……不然我就算卖车卖房,也不能拖你家这个钱……” “我晓得。我晓得。”方雪晴的妈妈赶紧凑过去,拍着老板娘的背:“喝点水。别急,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老板娘机械地举起水杯,一饮而尽。 方雪晴赶紧上前接回水杯,但老板娘像是浑然不觉,呆坐了片刻之后,才试探着问道:“桂芬姐,我没用,想不出什么法子。我那些首饰细软能值个万把多块钱,也是杯水车薪。只有老李有法子——你别多心,现在这样我也不敢提什么叫你给谅解书,就是看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拘留所看一下老李,一个是安一下他的心,你不去说句话,我怕他心里受不住。哪怕是你去骂他一顿也好。一个是问一下他,想法子先凑点钱先把老方的后事办了。” 妈妈沉默片刻,回答道:“行,那我们过去吧。” 于是她们便一起起身,再次急匆匆地出了门。 等到妈妈再次回家时,又是晚上了。 方雪晴赶紧接妈妈坐好休息,妈妈知道她担心,喝了一杯水之后便疲惫地微笑着,慢慢说道:“小雪,我们今天谈了。老李现在确实拿不出什么现钱,不过说了个主意我觉得还行。他说,叫老板娘把外面欠他们的款转给我们,就是区政府的那笔货款,办好手续做个债权转让的公证什么的,然后我们自己去讨。现在刚开年,私人那里肯定没法子要钱,哪里也没个正月里去讨债的道理。而且私人的款东一笔西一笔的,每一笔又不多。只有政府是公家单位,没什么忌讳,跑好几家总不如跑一家。他倒是想的周到……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第5章 第五笔 接踵而至
一个月悄然过去,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方雪晴回到了学校,虽然悲痛还需要时间才能淡化,但生活仍要继续。 “方雪晴,你明天去曹老师家画画吗?” 又一个星期六晚间放学之后,高逸翔鼓起勇气,快步追上那个他已经悄悄注视了一整晚的女孩,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方雪晴停步回身。 换下厚重的冬衣之后,她更显得清减了不少,腰肢堪堪一搦,双肩消瘦如削,和一个月前相比,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听到高逸翔的问题之后,她带着歉意浅浅一笑:“对不起啊,还是下个星期再说吧。我家里的事还没解决好……我也定不下心来画画。” 高逸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总算是再次有了笑容,但苍白的脸颊,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却使得这浅浅的笑容格外让人心疼。 但他不能表示超过同学关系的关心,只能继续装作不经意地答应道:“嗯,好。你也别急,比赛还有大把时间。” 方雪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用等我啊,你自己先去画吧?” 高逸翔张了张嘴,把几乎脱口而出的那句“你不去,我画谁啊”吞了回去。 他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石小凯的呼唤已经从窗外传来:“小雪?小雪。” 于是方雪晴便歉疚地一笑:“我要回去啦。” “嗯。下个星期见。”高逸翔注视着方雪晴走出门外,和石小凯亲密地交谈几句之后并肩离去,然后背起书包,独自离开了教室。 片刻之后,方雪晴坐在石小凯的电动车后座,顺着公路驶向自家的小村。 她像往常一样,侧着身子看向电动车背后逐渐远去的学校,以及更远的,灯火璀璨却又变幻莫定的江城。 郊区的公路宽阔而平整,在这深夜里却更显得空荡荡的,偶尔有一辆车擦肩而过,也总是呼啸着迅速隐没在夜色里。 路灯如同珠串从身后延伸向前,一团团灯光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中的原野,夜幕和光团的分界线像是笔画出来一般分明。 悄无声息地伴随着他们前进的江水流淌着微光,远处地平线上的寥落灯火让整个世界都显得苍茫无际。 拂面的春风带着花和青草的气息,但仍有寒意。 于是方雪晴悄悄地把脸颊靠在石小凯的背上,抱紧了他的腰。 这个举动鼓励了石小凯,笑着问道:“小雪,……你妈妈去区政府讨债的事,怎么样了。” 看,这就是小凯哥讨厌的地方。 自己好不容易暂时忘记这些事,好不容易平静一会儿,他就要提起来,真是煞风景。 方雪晴有些生气地松开手,不高兴地回答道:“不知道。没问。” 石小凯愣了愣,没有再出声。 两个孩子都不再说话,一起看着前方。 流光溢彩的新区政府正从四周的原野中跃出,现在各机关单位已经搬了进来,每天晚上都会亮起几组激光射灯,整夜地把巍峨的大楼涂抹得五光十色。 大楼前的广场上则刚刚安装了一组气势恢宏的灯光音乐喷泉,只是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昆虫和野鼠享受着这幅美景。 接着,电动车转进那条熟悉的小路,前方林木掩映间,已经闪出灯火阑珊的小村。 “明天要我送你去学校画画吗?”电动车在方雪晴家门口停下,石小凯一只脚支着车,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笑嘻嘻地问道。 昏暗的光线让男孩脸上的棱角都温柔了起来。 方雪晴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就算自己耍小性子,他都不会生气的。 她滑下电动车后座,摇头道:“还不知道……” “那我明天早上再来。你要是去画画,我送你。”石小凯一如既往的殷勤,甚至比以前更殷勤。 方雪晴皱起细长的眉毛,用力摇头:“不用啦。我自己骑自行车去。” 她不给石小凯说话的机会,故意鼓着嘴,摆出很不高兴的样子:“小凯哥,你自己的学习也要抓紧才行。我们马上要高三了,该学的课程都快学完了吧?以后都是复习。你现在这样怎么行,大伯和伯母都快急死了。明天你别来了啊?在家好好做作业,做卷子。你语文那么差,多写两篇作文也好啊。你们理科也要考语文的……” 如果是自己的父母说出这么长的一番话,这家伙肯定早就不耐烦地拂袖而去了。 但现在他却只希望这番话再长一点。 石小凯注视着女孩那闪耀着微光的,翕动的唇,压抑着心里恼人的悸动,心不在焉地笑道:“我本来就脑子笨……学不进去,作文根本就不会写。……好好好,你别瞪我,我写还不行吗……我写。” 方雪晴的脸色慢慢舒缓下来:“……好了。快回去吧。” 看着石小凯呆呆的样子,不由得抿嘴笑道:“你明天要是作业做完了,晚上再来找我吧。” 说完也不等石小凯回答,就跑进院门里去了。 石小凯顿时喜笑颜开:“我一定做完!嘿嘿嘿。”话音未落,电动车就嗡的一声窜了出去。 院门里的方雪晴听着电动车的声音远去,才举步走向自家大门。 当她来到屋檐下时,听见三两声叽叽喳喳的燕子叫,便笑着抬起头来,对着那个修缮一新的燕子窝打起了招呼:“逍遥,灵儿,这么晚还不睡啊。” 逍遥和灵儿啾啾几声,作为回答。 三年前这对燕子第一次来自己家筑巢时,方雪晴还在上初中,于是就按照那时最喜欢的电视剧里的角色给它们起了名字。 结果现在每次叫都觉得有一股浓浓的中二感,羞耻得不行,方雪晴也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叫这对大燕子的名字。 当然,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是无所谓的。 毕竟它们弥补了方雪晴当时最大的遗憾,仿佛电视剧中悲情的主角真的在一起了。 它们每年都会生一窝小燕子,今年也孵出了四只。 小家伙才刚刚睁开眼睛,每天一大早就张着嘴叽叽喳喳地要吃的。 方雪晴看着燕子们在窝里安静地蜷缩起来,这时屋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小雪。” 于是她答应一声,快步走进堂屋,便看到形容憔悴的妈妈正好从里屋走出来。 妈妈的面容让方雪晴从短暂的安宁和悠闲中回到了现实。 一个月过去,妈妈的脸上已经不见多少悲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茫然。 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放下书包后倒了杯水,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先问问别的无关紧要的问题:“小旭呢,睡了?” “刚睡。”妈妈慢慢地走到方雪晴身边坐下,沉默片刻之后,继续回答道:“这个星期又白跑了。” 方雪晴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她已经开始习惯这种预料之内的失望。 妈妈继续喃喃自语道:“……还是老样子,一点进展都没有。这个叫我去找那个。那个叫我找这个。一个说要开会研究。一个说要报告领导。上次说财政困难。下次说流程复杂。跑来跑去都还是没用。” 虽然不明白,但方雪晴明白。妈妈只是最普通的家庭妇女,文化程度不高,更没有什么见识。面对那些人类当中的精英,自然毫无招架之力。 方雪晴自己更做不了什么。 她放下水杯,走到妈妈身后,一边轻轻地捶着妈妈的肩膀,一边努力安慰道:“妈妈,你别着急。反正这个钱他们也赖不掉。” 妈妈茫然地摇了摇头:“天知道。” 方雪晴努力思考着,试探着问道:“李老板他们……” 妈妈知道她的意思,无奈地笑道:“老李刚刚判了,一年半。他家里还要交罚款,乱的不行。老板娘前几天还病了,今天刚出院,也没法子帮我们什么。” “那……他们有上级单位吧?”方雪晴绞尽脑汁,搜索着自己所有的知识,希望给妈妈一些帮助。 “市里说这是经济问题……区里又不是不认,只是现在拿不出钱。叫我们耐心地和他们交涉。省里更是不管,理都没人理我。” 妈妈的话虽然平淡,但方雪晴却能想象得到,这其中遭遇了多少轻蔑的应付和不耐烦的白眼。 而妈妈还在喃喃地继续说着:“我还找了律师事务所咨询过了。听到是这样的事情,根本没人揽。” 方雪晴只能再次沉默。 片刻之后,还是妈妈说道:“明天我去跟这些时候认识的几个人商量一下。小雪,你下个星期再去画画吧?” 说完后转过脸来,歉疚地看了她一眼。 “你只管去啊,妈妈。现在我也定不下心。”方雪晴赶紧微笑着回答道:“最近认识的?是什么人?” “都是有各种问题要区里解决的,和我一样,天天跑,就认识了。” 妈妈叹息道:“什么家里征地款没落实的,小孩上学被人冒顶的,退休年限搞错的……有两个都跑了好几年,从老区政府跑到新区政府,一直没解决。” “哦。”方雪晴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毕竟她对这些东西一无所知。 “我们明天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找个法子解决我们的事。” 妈妈站起身来:“小雪,睡吧。” 她转身看着方雪晴,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微笑道:“小雪,你要好好吃饭啊。” 方雪晴赶紧握住妈妈的手,轻声道:“嗯。我知道。你快睡吧。” 母女两相对微笑片刻,妈妈才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方雪晴呆呆站了一会,才心不在焉地洗漱完毕,然后回房睡下了。 第二天,她心神不宁地陪着方旭升玩了一天,心里却一直期待着妈妈能带回好消息。 但每次院门被推开时,出现的却都是石小凯。 这家伙天黑之后就不肯再走,陪着方雪晴一直到将近午夜,甚至帮她一起给方旭升洗漱,送他睡着,才被他怒冲冲的母亲喊了回去。 方雪晴在院门外歉疚地目送男孩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下定决心下次再也不许那家伙这样了。 她刚一回头,却看见妈妈正从村口走来,于是便赶紧迎了上去。 妈妈坐下之后,一连喝了方雪晴倒的两杯水,才疲倦地微笑道:“小雪,我们几个人说好了,下个星期再试试看,要是还这样一直拖着没什么进展,我们就一起去北京一趟。” “北京?”方雪晴吃了一惊,一颗心一下子莫名地悬了起来。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妈妈无奈地放下茶杯:“市里省里都不管……毕竟都在一处。谁愿意管这些事……难道市里省里的法院还会为了我们去强制执行,查封区政府不成……” 方雪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甚至恐惧,脱口而出道:“妈妈,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行吗?” 妈妈摇着头:“能想的办法都想了。” 她意识到女儿的担心,抬头微笑道:“没事的,就是去试试,其实也不抱什么太大的指望。这次认识的有个老张,他村里为了征地的事情已经有好几个人先去北京了,最早的去了都有两三年了……熟得很,我跟着他们去也有个照应,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说不定运气好就解决了呢,其实就指望我们跑一趟能让区里重视一点。” 但妈妈的话不但没有让方雪晴放心,反而觉得更加紧张,却又不知道怎么劝。 迟疑良久,才试探着说道:“妈妈,慢慢来不行吗?他们迟早要还我们钱吧?” 妈妈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着她,苦笑道:“迟是多迟,早又是多早。这次我们一起的还有个老齐,二十万被拖了八年了。” 方雪晴有那么一瞬间,想拉住妈妈,说不要这钱算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笔钱是爸爸的命换来的,怎么可能不要呢? 而且,妈妈就算勉强能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也负担不起弟弟在特种康复学校的开支。 而自己不久以后就要上大学了。 妈妈反过来还在安慰她:“小雪,没事的。我们还是尽量在本地解决……说不定下星期就有进展呢。他们多少给一点,能把你爸爸后事办了,剩下的慢慢来也不怕了。你别担心,啊?” “嗯。”方雪晴努力劝说自己不要多想,小声回答道。 但这个世界上的惊喜总是太难得。 又是两个星期过去,清明节已经到了。 母女两又一次相对坐在堂屋里,妈妈虽然还是疲惫憔悴,但眼中的茫然已经变成了决绝:“小雪,这实在没办法了。一点希望都没有。我们已经定好了,后天一起去北京。” 方雪晴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但妈妈一说到去北京,她就觉得莫名的恐惧。 妈妈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站起身来抚摸着方雪晴的头发,温和地微笑道:“小雪,你别怕。我都安排好了。你婶子现在在家带妹妹也没什么事,我托好了她,每个星期一早上送小旭去上学,星期六接回来,你安心上你的学。就是星期天你不上学了在家带一下小旭……耽误你画画了。” “妈妈,你说什么呀。” 方雪晴赶紧也站起来,拉着妈妈的手,撅着小嘴撒娇般宽慰妈妈道:“我都这么大了,你放心吧。画画什么的,我现在这样子也画不了。” “嗯。” 妈妈点点头,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方雪晴手里:“小雪,这卡里有两万块钱,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你收好。我带去北京的卡有一万,给你婶子的卡里也有一万……”妈妈慢慢地说着:“妈妈的首饰也不带了……这个戒指,耳环……我放在书桌第三个抽屉后面的暗格里了……我们家的房产证……户口本什么的也都在那……”方雪晴仔细听着,生怕漏了什么:“……有什么事去找你婶,找对面四婶也可以……我打好招呼了……” 妈妈确实安排的很详细,方方面面都很周到,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但方雪晴却始终莫名的不放心。 妈妈走后的第一夜她几乎彻夜未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种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直到天快亮,她才闭着眼睛打了个盹,却又做了个噩梦。 当她惊叫着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正听到窗外燕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方雪晴抹着脸上的冷汗,呆呆地坐着,直到石小凯喊她一起去上学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 自己的家好像突然变得非常陌生,一下子没有了烟火气。 以前她每次放学回家时,看到的都是爸爸妈妈其乐融融的情景,听到的都是温柔关切的话语,现在却冷冷清清,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弃。 孤独感让她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她开始害怕回家,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在石小凯送她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几乎脱口而出,让石小凯陪自己一个晚上。 当然,她并没有真的这么做。 相比之下,另一种恐惧让她更加难以忍受。 妈妈走后的第一个周末,她就急不可耐地去找到堂婶,问妈妈的消息。 但得到的回答却是没有联系上。 妈妈是带着手机去北京的,但走后却一直关机,也没有主动打电话回来。 这显然不正常。 但堂婶反过来安慰方雪晴:“小雪,你别担心,你妈又不是小孩子。可能是刚到北京,住的地方手机不方便充电,或者上访的事情忙,耽搁了。别着急啊?你妈打电话来我马上通知你。” 方雪晴只能祈祷真是如同堂婶所说的那样。 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妈妈仍然是杳无音讯。 眼看着春花落尽,气候日暖,就快到五月份了,方雪晴度日如年地熬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忍无可忍地向堂婶提出了要去北京寻找妈妈的下落。 堂婶当然已经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劲。但她回答道:“你去哪里找?北京几千万人,你有什么线索吗?” 方雪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她已经下了决心,倔强地回答道:“我去找警察,找电台报纸,肯定能找到线索的。” 堂婶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道:“小雪,你别犯傻。婶儿知道你着急,婶儿也着急。但是我们冒冒失失地跑到北京去没用,知道么。我带着你妹妹,行动不方便。你自己还是个娃娃呢,你跑到北京去,出了事怎么办?我有什么脸见你妈妈?” 方雪晴知道堂婶说的有道理,可是她无法接受,她的精神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再这么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 她正想歇斯底里地尖叫时,堂婶的话让她冷静了下来,并且多少有了些希望:“我前天就给你叔打电话了。你叔这个五一要加班赶货,请到了五月五号的假。等你叔回来,再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办。就算要去北京,也是你叔去。我去没用,你去更没用。” 方雪晴一屁股坐了下来,放声大哭。 接下来的几天,虽然还是没能联系上妈妈,但方雪晴多少有了些希望。 堂叔虽然也只是个打工的,但走南闯北多年,无论如何总比自己强。 这个时候就只能相信大人们了。 她眼巴巴地盼到了堂叔回来的那一天。当天晚上急急忙忙地催着石小凯回到家之后,她却惊讶地发现冷清多日的家中有了生气。 堂叔堂婶,还有几个亲戚和街坊邻居都在,黑压压地站了一堂屋。 本来在院门外就能听到他们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但方雪晴进屋之后,屋里却一下子安静得可怕,而且每个人都看着方雪晴,脸色凝重如铅。 方雪晴意识到是发生大事了。 她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耳朵里嗡嗡一片,眼前也一阵一阵地发黑,却不敢去想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她勉强向着风尘仆仆,看来是刚刚到家的堂叔打了个招呼,堂叔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地扯了几句,但最终,还是为难地拿出一张纸,轻声道:“丫头,你定下心,先看看这个。这是东洲精神病院送来的通知。” 精神病院? 方雪晴的呼吸和心跳同时停顿了片刻,然后痉挛地伸出手接过那张纸。 她只扫了一眼,就眼前一黑,软绵绵地瘫倒在早有准备,悄悄靠在她身后的堂婶怀里。
第6章 第六笔 陈年旧事
方雪晴悠悠醒转时,眼前只有一片空白。 这种失去思维能力的状态是对精神的保护,她端着堂婶塞进手里的杯子,木凋泥塑般坐了半晌,她才像是在突然间听到外间堂屋里一片嘈杂。 这声音彷佛非常遥远,却又近在咫尺,不厌其烦地在方雪晴的耳边提醒她发生了什么。 她终究只能默然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堂屋门口。 堂屋里的人越发多了,简直水泼不进。 人们面色各异,语气也或是担忧,或是惋惜,或是悲伤,暂且不论这些语气有多少发自内心的成分:“……这也太倒霉了。这才几个月呢?两口子前后脚的说没就没了。” “过年我和狗儿还一起喝酒来着。这还没半年,好好一家人就变成这样。” “能富两口子也是老实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唉。现在留下两个娃娃可怎么办呢?” “小的那个还要治病,可怜……” “说句不中听的话,那小的怕是不知道自己可怜,也就不可怜了。他们家姑娘才……” “嘘。” 看到方雪晴出现,人群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着她。 只有大门边的石小凯,甩开他身后的父亲试图拉住他的手,在人缝中奋力挤向方雪晴身边。 方雪晴则走向前来扶住她的堂叔,浑身发着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叔,我再看看那个通知……” 堂叔嗯了一声,向人群扫了一眼。 一位本家叔伯赶紧上前一步,像烫手一样把那张通知书塞进方雪晴手中。 方雪晴花了一分钟时间让自己鼓起勇气,然后展开通知书。 看了一遍之后,张嘴才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我” 字,眼泪便滚滚而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熘到她身后的石小凯和一直紧跟着她的堂婶赶紧一左一右地拍肩抚背,良久之后,她才再次组织起语言:“我妈妈……就算精神出问题了……又怎么会死……” 堂叔叹气摇头,表情凝重,但并没有多少困惑:“明天一大早我就去精神病院问清楚。” 方雪晴垂着头,双手痉挛地握着已经因为传来传去而变得皱巴巴湿漉漉的通知书,一笔一划地又看了一遍,突然失声喊了出来:“不对!不对……我妈妈进精神病院的时间?怎么是她去北京那天?”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方雪晴茫然四顾,发现大部分人的表情都很奇怪,或者可以说意味深长。 这种表情让她觉得恐惧,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被整个世界欺骗甚至针对。 她哀求般看向堂叔,堂叔的表情却也有些为难。 方雪晴浑身筛糠般哆嗦着,再一次觉得自己的精神要坚持不住了。 终于有一位上了些年纪的本家伯伯咳嗽了一声,同情地开了口:“丫头……” 方雪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满眼泪花地看着这位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的长辈,期待着他能给自己一个奇迹的答桉。 但伯伯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是这样的。我也是听说啊,——听说最近,很多地方的政府都搞了什么截访队……专门堵上访户的。有人上访的,都说是精神病,给抓回去关到精神病院里。我们区应该也搞了这个吧……丫头,我估计着,你娘应该是根本没到北京……只怕是在我们这边火车站,还没上火车呢,就被截访队的堵住了……” 伯伯的话听起来有一种匪夷所思的真实,也终于解释了方雪晴的疑惑:妈妈为什么一去就杳无音讯。 她呆呆地看着那位伯伯,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的明暗交替,艰难地整理着思绪,却听见石小凯的声音在堂屋里爆炸开来:“什么狗屁世道?——老百姓受了冤屈,遇见解决不了的事,还不许上访?就算是古代,老百姓还许告御状,还能拦轿鸣冤呢!?” 几乎所有的大人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这单纯的年轻人。 一位常年走南闯北的本家长辈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笑容,也不知道是在嘲讽石小凯的不谙世事,还是在嘲讽别的什么:“呵呵。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也刚从北京回来,奥运会马上就要开了,老外越来越多,都是记者电视台……现在去北京上访,那不是给国家丢脸,影响国际形象嘛。所以各地都在严防死守,哪里有人去北京上访,当地当官的要受处分的。” 另一位附和道:“嗯。我也听说了,以前北京还有上访村,现在都推平了。把上访户抓的抓赶的赶,还死了人……” “其实东洲精神病院就是为了关上访的人开的。我家小子先前谈的那个女朋友就是在那里当护士的。我记得那丫头说过,他们那其实一个真正的精神病都没有。——现在怕是有些被抓去的关出精神病来了吧。” 一旦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就打开了话匣子,纷纷说起了自己所知道的,方雪晴完全无法判断真伪的小道消息。 这些讨论再次被石小凯愤怒的喊叫声打断了:“这些狗官!比封建时代还不如!这是社会主义?” 方雪晴也被吓了一跳,转眼看时,却见这家伙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憋得紫涨,气得说不出话来。 但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也只能干生气,什么都干不了。 ——他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气。 堂屋门口的石父见他说的不着边际,便板起脸低吼一声:“凯子!你胡说什么!” 石小凯就愣了一愣,然后呐呐地住了口。 石父再喊一声:“你懂个屁,这么多叔伯大爷在这,有你胡说八道的余地?回去!你明天还要上学!” 这娃娃还是怕他老子,见老子发火,只能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方雪晴,一步一蹭地跟他老子走出堂屋。 方雪晴目送他们父子走向院门,却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撞进一个年轻男子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听说能富家绝户了?” 伴随着笑声大咧咧地推门走进院子的,是村中一个有名的光棍二流子。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脸上都浮现出厌恶的表情,而石小凯更是知道绝户这两个字对方雪晴的伤害,也不管自己老子就在一边,像一只被烫了的猫一样跳到那家伙面前,炸毛道:“绝你妈逼。” 那二流子不由得一愣,但见到是石小凯,却也不敢造次,只是虚张声势:“小兔崽子,嘴上毛都没长齐,嘴巴放干净点。你再说一遍?” 石小凯从会说话开始就不吃这套。 他现在郁闷的不行,本就有点没事找事的倾向,闻言更是暴躁,顶着那家伙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骂道:“你听好了,我说,我绝你妈的青,春,大,血,逼。” 已经走出院门的石父只好回身喝止:“凯子!” 那二流子便不理石小凯,对石父装腔作势地指责道:“老石头,你可得好好教教你家这毛娃子,没大没小的。” 然而石父也不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对着石小凯吼一声“走”,便带着石小凯离开了方雪晴家的院子。 二流子倒是脸皮厚惯了,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方雪晴家院中东摸一下,西戳一下,转了半天,才挤到大门口,踮起脚来看着堂屋里。 这时屋里方雪晴的堂叔堂婶正在劝着她:“……你别去。我去就行了,啊?……你还小,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家休息吧……再说你现在这样……去了我还得担心你。” 方雪晴其实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连保持清醒都很困难,完全没有思考的能力,确实只会拖大人的后腿。 现在本家长辈们一齐劝说,她便接受了安排。 堂叔稍许放心了些,转向屋里的人们道:“各位叔伯兄弟,晚了,大伙先回去吧。我先跑几天,看看我嫂子这到底怎么回事。然后再麻烦各位一起,来商量一下两个娃娃的事。劳烦大家了。” 时间已过午夜,于是村民们便各自散去。 人还没有走完,方雪晴就被堂婶扶进屋里躺下。 堂婶又勉力安慰开解她良久,才在她身边合衣睡去,留下方雪晴独自无声地哭了一整夜,直到窗户透亮,才精疲力尽地合上刺痛的眼睛。 当她终于能勉强挣扎着爬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没有整理床铺,也没有看床头柜上堂婶为她端来,已经微凉的早餐一眼,更没有梳洗,而是站在堂屋门口,茫然地看着这个一夜之间变得彷佛不认识的,不真实的世界。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屋檐下的燕子也保持着安静,更让她有一种幻觉,好像自己和世界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她就一直站在那里,好像一根木头。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院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开。 进门的是本家的一位女性长辈。 方雪晴无法思考这个虽然认识,但几乎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女人来干什么,呆呆地看着她左顾右盼地进了堂屋。 女人也看着方雪晴,脸上带着一抹掩饰不住的尴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啊,丫头,你在这里,正好,不知道你妈有没有跟你说过……” 但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个低沉的年轻男声:“没有。” 女人吓了一跳,方雪晴也慢慢地循声看去,却又是石小凯高大的身影,粗鲁地杵在院子门口。 石小凯死死盯着那女人,满脸鄙视,也不等女人回话,便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就想着怕是有人会来小雪家搞事,果然没猜错。——这世上不要脸的人还真不少。” 小凯哥在说什么呢?方雪晴仍茫然地看着他。 那女人却像是被针戳了一样,马上变了脸:“石家小子,你说什么呢?我们方家的事,和你姓石的什么关系?年纪轻轻的嘴里不干不净,你老子娘怎么教你的?” 石小凯也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那女人骂了几句,自己也无趣,但又不敢把石小凯怎么样,便恼羞成怒地摔门而出,嘴里还喋喋不休:“我和你娘评评理去……” 石小凯回答她的,却只有一个轻蔑的“呸”。 他看都不看那女人一眼,自顾自地扫视了一下堂屋,像是在找什么,又回头看了看院子,突然问道:“小雪,你家三轮车呢?” “三轮车?” 方雪晴哑着嗓子,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果然一直停在院子里的三轮车不见了。 石小凯皱眉思索片刻,突然道:“我知道了。” 说完便自己跑了出去。 方雪晴莫名其妙地呆站在门口,过了不知道多久,石小凯骑着她家那辆三轮车再次出现在院门外,然后推车进门,一边走一边笑道:“果然是那个王八蛋拉走了。” 这家伙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左边颧骨上红肿了起来,手背也擦破了皮。 方雪晴发现了这些迹象,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眯着红肿的眼睛问道:“小凯哥,你又打架了?” 石小凯在院子一角小心停好三轮车,沉着脸却没有回答方雪晴的问题,而是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情来:“前年我们石家,我叫六叔的那个,你认识的。两口子打工的时候在出租屋煤气中毒,都死了。你也知道的。然后你猜怎么着?” 方雪晴摇摇头,毕竟不是本姓亲戚,她只知道死了一对夫妻,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石小凯却恨得咬牙切齿:“我们族里那些不要脸的,把他家的东西全吃干抹净,连他家铝合金窗户都拆跑了,留下我那个族弟没人管。听说叫什么吃绝户来着。” 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方雪晴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年轻人却突然提高声音:“我昨晚一夜没睡,想着怕有人也会来欺负你。刚才你家车没了,我想起来昨晚上我走的时候,你们方家那四杆子就来你家东张西望的,去他家一看,果然你家三轮车停在他院里呢。就和那狗日的拉扯了几下,把车拿回来了。” 方雪晴却没多想,而是皱眉道:“小凯哥,你也犯不着和他打架……我回头告诉我叔去要就行。” 石小凯却不这么认为,认真解释道:“不是,小雪,这个头要是开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你家扒拉点什么走,你叔怕是顾不过来这么多。就算知道,怕是也不能和那么多人为点小东西翻脸。我就不怕。” 他突然提高声音,吼道:“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动这家一草一木试试!” 不得不说,这种简单粗暴的武力威胁在农村还是最有效的。 毕竟是个十八九岁的高大壮实的后生,又素来有爱打架不怕事的名声。 院门外两个探头探脑的家伙马上缩了回去。 石小凯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向方雪晴,上下端详了她一眼,便心疼得龇牙咧嘴:“吃饭了没有?你昨晚没睡觉吧?要不要再去睡一会?我帮你看家……” 方雪晴愣愣地看着他。 这一贯没心没肺的家伙怎么突然细心了起来,能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这份情意让方雪晴心里温暖了少许,恢复了一些思考的能力,于是便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没在学校?” 要是往常,方雪晴恐怕刚才第一眼看到石小凯的时候就会问了。 而石小凯这家伙倒是一如既往,涎皮赖脸地嘿嘿讪笑着:“我也请了假。” 方雪晴便板起脸,口是心非地佯怒起来:“你家又没事,你为什么请假。还不快回学校去。” 她从来没有如此希望石小凯不听自己的话。 当然,石小凯也确实不会听的。 那家伙嘿嘿着,也不分辨,就是站在方雪晴身边,摆出一副哪里也不去的架势。 于是方雪晴叹了口气:“你总这样,以后怎么办呢?” 话音未落,便又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石小凯手忙脚乱,伸手想为她抹眼泪,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 当他第二次试图伸手时,院门却再次被推开,伴随着一个中年妇女怒气冲冲的声音:“凯子!” 方雪晴赶紧擦了把眼泪,迎上前去,哽咽着打招呼道:“石伯母。” 对方却顾不得和方雪晴说话,而是黑着脸对她身后的石小凯道:“凯子,你刚才和阳老爹家的老四打架了?” 石小凯脖子一梗,脸一扬,方雪晴赶紧抢在他前头,强颜笑道:“伯母,小凯哥是看到我家三轮车被四叔骑走了,才去要回来的……” 石伯母直到现在才看了方雪晴一眼。 无论怎么掩饰,她的目光中都清晰地流露出一些方雪晴以前从未见过的情绪,比如埋怨和烦躁,甚至……厌恶。 这是方雪晴第一次被石小凯的父母……不,是第一次被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 她像是被重重地扇了一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而石伯母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次转向石小凯,脸色沉得可怕:“凯子,你今天还请假。你到底想怎么样,啊?前两天期中考试,你是越来越差了,这次都倒数第十了。我和你老子不指望你北大清华,不指望你985,211,你这样下去,连个大专都考不上!你还天天在外面浪!” 石小凯还想说什么,却被方雪晴用力拉了一把,于是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石伯母脸色逐渐失望,语气中的怒意也渐渐消失,变成了悲伤:“我还没敢跟你老子说,怕他又捶你。儿啊,我们一辈子的指望就在你身上,你也给我们争点气啊。” 说到这里,眼圈已经是红了。 就算石小凯再皮,现在也不由得垂下头,一声也不言语。 方雪晴赶紧推着他走向石伯母,强笑道:“小凯哥,我都说了叫你别管我家的事,好好上学。快回去吧,中午吃了饭,下午赶紧回学校去,快回去。不许来了。” 石小凯只得跟着石伯母走出院门。 虽然还是频频回头看着方雪晴,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方雪晴也什么都没办法说。 现在的她哪里有心思去考虑石小凯父母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更没有精神心力去解释什么。 她只是在悲伤外又感到了一份焦躁,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下午,到了天色擦黑,堂叔终于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另一只新的骨灰盒。 方雪晴看着堂叔恭谨地把妈妈的骨灰盒和爸爸的摆在一起,又一次哭得人事不知。 等她醒转之后,马上问道:“叔,我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堂叔只是沉默地递给她几张纸。 方雪晴强忍着看完每个字都像在她心上割一刀般的文件,嚎啕大哭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妈妈没有精神病。也不可能是洗脸的时候摔死的。” 堂叔仍然沉默着。 直到方雪晴有些癫狂地拉着他的衣服,歇斯底里地喊着要去查妈妈的死因的时候,他才叹着气道:“小雪,你冷静点。这是法医开的死亡证明,有法律效力的。再说……人也已经火化了,还怎么查啊。” “我不信!我不信!” 方雪晴已经濒临崩溃。 堂叔无可奈何,只能用一些残酷的话让她冷静下来:“小雪!就算我们明知道你妈妈死得不明不白,也没办法再查的。你以为我们几十年干饭都是白吃的,连你个黄毛小丫头都不信,我们能信?可是不信又怎么办呢?” 方雪晴煳了一脸的眼泪,呆呆地看着他。 堂叔眉头紧锁,目光除了愤怒和无奈,隐约还有一抹恐惧:“这两年新闻也经常看到,各地什么躲猫猫死的,洗澡死的,喝开水死的,俯卧撑死的……上新闻的就这么多,没爆出来的还不知道还有多少。什么千奇百怪的死法他们都敢编,谁信呢?可是不信又能怎么办?” 难道这些事情现在发生在自己家了吗?沉默片刻之后,方雪晴深深埋下头,捂着脸只是哭,但好歹没有再大喊大叫了。 这时堂婶也走了过来,坐在床边抚着她的肩背,温言劝说道:“小雪啊,其实你叔刚刚先回去过,和我说了这事……和几个老人也都商量过……现在是真的没办法,他们有法医开的证明……谁敢质疑这个啊,那是对抗法律机关啊……你叔这几天还会去跑,看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唉,只是我们也都是没钱没权的,也没什么关系……真的难。小雪啊,你可千万别乱想,绝对不能做傻事……现在你再有什么好歹,小旭怎么办呢?” 说到弟弟,方雪晴总算冷静了下来。 自己姐弟两已经突然间失去了父母,而弟弟又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如果再没有了自己这个姐姐,不用细想,就足以让方雪晴不寒而栗。 堂叔和堂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稍微松了口气。 堂婶继续道:“……你现在好好保重自己,比什么都强。啊?你叔有十来天的假,他会尽力去查。他要是查不到什么,你自己更不行。你还是个孩子呢。” 堂叔则低着头,放低了声音:“我一是没什么本事,而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妹妹还吃奶呢,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只顾着查你爸妈的事情。我觉着吧,他们敢这么说,肯定是做好了准备,都安排好了……我一个小老百姓,就算再查,恐怕也没什么大指望。” 说到这里,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方雪晴,表情难过而目光歉疚:“说到底,只能指望你姐弟两个以后有出息,再回头来追查这事,恐怕才能找到一点眉目。” 方雪晴看着堂叔,一时间觉得无比的陌生。 但片刻之后,她明白了这才是公平合理的,毕竟他只是父亲的堂弟而已。 就在她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这姑娘彷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少,眼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住了,虽然声音沙哑哽咽,但已经有了些清晰的力度:“谢谢叔,我知道了。不管怎么样,这些天还是麻烦你继续尽心……” 堂叔点头,打断了她的话:“这个不用你说,我有一百分的力就出一百分……现在先告诉你,也是怕你失望。” 方雪晴反而笑了起来,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嗯。叔,你快回去歇着吧?你之前一连半个月每天都加班到半夜十二点吧,昨天又赶远路回来,然后又为了我家的事跑动跑西的,一口气都没歇着……快回去吧。” 堂叔两口子似乎有些惊讶于方雪晴突然间的变化,端详了她片刻之后,堂叔才略带狐疑地站起身来:“那我先回去了。小雪,你可千万别乱来啊?” 说完又转向堂婶:“这些天你还是住这边。” 方雪晴却笑道:“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那么远回来,要和婶子团聚才好。我不用陪的。婶子,你回去好好陪陪叔呗。” 叔婶对视了一眼,一齐道:“不用。” 于是方雪晴也不勉强。 毕竟他们担心自己,这份心意还是不应该太过拂逆。 几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堂婶便去做了些晚饭,方雪晴勉强吃了几口,就在堂婶的陪伴下躺下了。 但方雪晴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天之后,堂叔的假期也要结束了,却仍然没有打听到什么。 时间已经是到了五月中旬,连檐下的乳燕都展翅欲飞。 方雪晴只能暂时接受现实,把妈妈的事先搁置起来,留待将来再去深究。 于是在这天午饭后,一大群人又挤满了方雪晴家的堂屋。 前来的大多都是方家本族人,但也有几个石小凯这样关心她家情况的。 虽然人多,但方雪晴父母的灵位就在堂屋正中,便没人敢高声喧哗,气氛显得庄严肃穆。 待几位族中长者落座之后,方雪晴的堂叔站起身来,提高声音道:“各位叔伯兄弟,这几天我跑断了腿,也没查出个什么所以然。再查下去也难,我续了三天假,也再续不了了,明天晚上说什么也得走。所以这次就想请各位来商量一下我哥嫂的后事,还有我这侄儿侄女的事。” 堂屋里一声咳嗽也听不见,人们都在看着形销骨立,面无血色的方雪晴,但比起上一次,这些目光中又各自多了些纷繁复杂的意味。 方雪晴垂着头,神情木然。 她已经知道堂叔做到了他该做的本分,不能要求他更多。 而自己更是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妈妈的死因虽然有很多疑点,但现在她和弟弟的安排也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堂叔等待片刻,再次开口道:“我这侄女儿还没成年,侄儿就不用说了,大伙都知道。现在我哥嫂两个撒手去了,他们两个以后怎么办?得要人养大才行。按照法律来说,也要找个监护人。所以请各位来商量一下。” 一位老人终于接口道:“是这个话。我们方家从万历年来这村里到现在,几百年里没了爹娘的娃娃也不知道多少了,可从来没听说过没人养的。就是当年日本人打来了,也没让哪个孤儿孤女饿死过。现在大伙看看,这两个娃娃该怎么安排?有没有那家想接过去的?” 但在场的男男女女并没有人马上应声,而是各自盘算着什么。 还有几个交头接耳,低声商量着。 良久之后,一位脾气稍微暴躁些的老者喊了起来:“怎么没人出声?都是不是姓方的了?” 一样暴躁的,还有死活都要来,甚至不惜和他老子吵了一架的石小凯。 这家伙牵肠挂肚好几天,现在等得心焦,便在门口喊叫了起来:“小雪!你别求着别人给你饭吃!到我家来!” 方雪晴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家伙也未免太不懂事。 果然,石小凯话音未落,一位本家大伯就略带凶狠地转向他吼道:“我们方家的事,哪里有你这姓石的娃娃插嘴的份?” 石小凯脖子一梗,便想反驳,但另一个方雪晴本家大婶笑道:“你娃娃那么心急干什么。我们方家这丫头不是还没过你石家的门嘛。哈哈哈。你这不是想趁火打劫,把人捞过去再说吧?那也得你爹娘来提亲才行。” 在场的长辈们哄笑起来。 石小凯毕竟还是个孩子,一下子臊了个大红脸。 再加上这话虽然是玩笑,却也绵里藏针,不是这没心没肺的夯货能招架的。 最后还是一位颇有威信的老者沉声道:“等我们方家的人死绝了,自然会求各位给这两个娃娃一口饭吃。好了,到底哪家人有心思的,只管说出来就是,都是自家人,再说这是好事,是善事,藏着掖着干什么?” 这老者说完之后,终于有一位年近花甲的本家长辈起身:“大伙都不出声,是想着他家那小子脑子的事吧?要是这样,不如我来养这两个娃娃。我也快六十了,也没个后,死了都没个人给我烧纸。管他怎么样,我把他小子养大,只要我死了有人给我戴个孝,我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 方雪晴偷偷看了这位长辈一眼,心里有些嘀咕。 自己对这位远房伯伯完全不熟悉,只知道是一位孤老,一辈子没有成家,好像经济条件也不怎么样,并没有自己的屋子,靠着做短工过活。 当然,他说的话还算是诚恳,能不嫌弃弟弟,其实是很难得的。 但他话音未落,另一位年纪和他差不多的长辈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喊道:“别人都行,就是老五你不行。” 方雪晴惊讶地看着这位长辈,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为什么就是前面那位伯伯不行?先前那位自然是立即涨红了脸,盯着后说话的怒道:“三娃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你了?” 后来者脸色愈发鄙夷而语气充满不屑:“你自己心里有数。怎么,当年狗儿爹娘的事,你还忘了不成?” 狗儿是自己爸爸在村中的小名。 方雪晴思索着。 狗儿爹娘,也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 而他们早就在自己爸爸不到十岁时就去世了。 这让她愈发惊讶不已,难道当年还有什么隐情?看来确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先前那位长辈闻言,额头上顿时迸出汗珠来,张了张嘴却没有辩驳。 而后来者继续道:“过去的事,大家都不提,两个娃娃怕是不知道,就连狗儿估计都不清楚。各位叔伯,你们有知道的可以作证,今天我就把当年的事抖一抖,要是有假话诬赖人的,只管来打我的嘴。” 方雪晴心中突然有些莫名的恐惧。 而刚才那位说要收养她姐弟的长辈则脸色灰白,眼珠子滴熘熘乱转,看起来像是心虚。 但后来者却不给他机会,高声道:“……各位不知道的也可以听听。当年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候,大家不都穷吗,狗儿爹有祖传的石匠手艺,就刻了些石头玩意偷偷去卖,结果被区里抓住,打成走资派,开大会批斗。当时是和一大群走资派一起在区里批斗的,我们村里大伙没去,就老五去了,还积极表现,第一个上台撕了狗儿娘的衣服,打断了狗儿爹的腿,百般折辱。狗儿爹娘就是那天回来以后跳江的。” 包括方雪晴在内,在场的人倒有一大半惊呼起来。 方雪晴的堂叔第一个盯着先前那长辈,黑着脸直问到他鼻子上:“五叔,当年是这么回事?我竟然也不知道。” 那家伙连连后退,口里不清不楚地嘀咕着什么。 方雪晴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那从未谋面的祖父母的死因,更是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而那位揭穿此事的长辈则叹着气,继续道:“狗儿那时候也不到十岁呢,怕是只知道爹娘是被批斗了,受不得,跳水自杀的,这些事情都不知道。但是老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偏生那天我学校组织在那边义务劳动呢,我偷懒去看了一眼,正好看着你揪着狗儿娘的头发,让她坐喷气式。当年你也就是个十多岁的后生,不知事。再说时代就是那样,多少人手上都不干净,我爹就不让我说,我也看着你一直没搞什么事,就没说出来。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也打算带着这个事情进黄土了。只是既然你现在要打他们孙子孙女的主意,那我也不能再瞒着。” 伴随着他的话,人群逐渐喧哗起来,等他说完时已经是哄然一片。 倒是方雪晴仍然呆若木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片刻之后,一位看起来也知道这件事的老者才咳嗽几声,示意安静。 然后叹息道:“算了,过去几十年的陈年旧事,再提也没必要。当时的社会是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老五,你确实不适合再掺和他家这两个娃娃的事了。” “正是呢。” 人群中马上有人起哄:“我先前还不知道有这事,不过也寻思着,你说养这两个娃娃,怕是一句空话吧?你自己没屋子,现在要了两个娃娃,能富这屋子就到手了,怕不是动的这个心思?” “还有狗儿的补偿款呢,几十万呢,还没要回来。” “你自己都有一顿没一顿的,养他们?怕不是指望着他家丫头过两年养你的老吧?” “怕不止指望养他哟。小雪这丫头也大了,出落得这么标致,这老光棍怕是有别的心也说不定?嘿嘿嘿。” “咦,你还别说,他既然当年能弄死别人老两口,现在能做出这种事也不稀奇……” 所谓唇枪舌剑,随着众人越说越离谱,到了方雪晴都匪夷所思的地步,那老家伙终于抱着头,落荒而逃,留下身后一片哄笑。 大伙笑罢之后,一位老者才继续道:“老五自讨没趣,不用理他。我们继续来说娃娃们的事。现在谁家要养这两个娃娃的?” 另一位老者皱着眉头,叹气道:“我怕这样难。能富这事有些麻烦,主要是他家小子,这个可能就是一辈子的负担,真心想养的,怕是也免不了心里嘀咕。另外呢,就是能富留下的房子和几十万的补偿款。按理说,能养他家小子的,拿上这些也合情合理。但问题就是,大伙都盯着这些,就算本心不是谋财图利,那么多眼睛看着,怕是也免不了被人挑针眼,说闲话。” 方雪晴这才明白大家沉默与盘算的原因,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目光那么复杂。 而这些情况显然是大人们都清楚的。 前一位老者点头,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转向方雪晴堂叔道:“是这么个理。能有,按理说,你直接养了你能富哥两个娃娃才是常情,本用不着现在这样。你也是怕人说闲话吧?” 后一位老者也点头:“虽说我们这里都是本家兄弟,但是和能富没出三服的也就是你了。你把两个娃娃接过去天经地义,当然,你要是觉得负担重,那我也不说什么了。” 另一位一直没出声的老者笑道:“就是,我一直想着,能有这孩子不是这样的人,怎么这会子来这么一出,想来就是这么回事了。能有,你倒是说开了,是不是怕这个?” 堂叔这才站起来,笑道:“各位叔伯说的没差。养我哥两个孩子其实是我分内事,就是怕人说我是为了我哥的房子和钱。除了这个,还有个原因。” 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方雪晴心中暗暗有些愧疚,因为堂叔说要开会给她和弟弟找一家监护人的时候,她心里是很难过,也多少有些怨恨他的。 但社会就是这么复杂,好心行善却没有好报的人,自古至今不知凡几。 堂叔怕被人眼红,确实是合理的担忧。 长辈们自然更理解这些。 几位老者一齐道:“只管说吧。” 堂叔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方雪晴,又看了一眼众人,显然是深思熟虑过,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家里的情况,现在就是我一个人打工。我爹弄点豆麦烟草,我娘打点零工,挣不了几个钱,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去医院。这年纪也越来越大了,怕是以后一天重一天。我老婆现在奶孩子,等我女儿大点,能上幼儿园了,法律规定我们农村户口的头胎女儿,到了四岁可以生二胎嘛,那时候我们也该要个儿子了。等再把儿子养到上幼儿园,这么一算,她怕是还要七八上十年才能再出去赚钱。” 堂叔家的情况,方雪晴也很清楚,她只是不明白堂叔现在这么仔细地解释起来是为什么,一时又悬起了心。 众人窃窃私语,几位长者却道:“是这么回事,你家也不宽裕。” 堂叔却摇头笑道:“宽裕倒也宽裕,我手艺还行,现在打工挣的钱还可以,厂里也离不开我,以后也不担心没饭吃。这两个娃娃我也不能让他们受委屈,我自己儿女吃什么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他们穿什么,要是我偏心了,今日各位叔伯兄弟都在,都听见我的话了,只管来扇我的嘴巴。” 无论如何,堂叔这番话一说,方雪晴的眼眶又湿了。 虽然飞来横祸自己突然失去了父母,但终究还有亲人可以依靠。 而且堂叔在村里口碑不错,马上有人笑道:“能有,我们信你。” “能有是个实在人,既然这么说了,肯定差不了。” 几位长者也笑道:“能有,说不到这上面去。你娃娃从小我们也看着的,不是那样人。” 堂叔的表情却轻松不起来,重重地叹口气,道:“这些都是应该的,我也没话说。就是有一点,现在这两个娃娃,小雪马上要上大学。这个不用说,我已经盘算好了,家里积蓄虽然前几年盖了房子不多了,要供出她来也还勉强够。最多一家人牙缝里省省也不差什么。只是小旭的病,要治好怕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三五八万能解决得了的。我哥那补偿款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手,我嫂子为了这笔钱……唉!不说了,我们不能,也不敢逼着要了。那笔钱到手还好,没到手的时候,我怕是没能力,像我哥那样给小旭那么好的条件治病。所以这一点先说清楚,不至于以后被各位误会。” 原来是这个原因。 这可怎么办呢?方雪晴紧张起来,手指僵硬地拉扯着自己的衣服。 弟弟的情况已经有了起色了,前些天还会哭了,现在要是断了治疗,怕是前功尽弃,随着他年龄长大,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康复的希望。 但堂叔确实并不是不尽心尽力,真的不能要求他更多了。 总不能指望他不管堂爷爷老两口和堂婶堂妹,只管自己姐弟两。 而在场的大人们当然更理解:“能有,你也不用想这么多,只要尽心,大伙都看得到的。” “除非有沉万三的财,不然谁一下子多养这么两个娃娃都要吃紧,这有什么。” “能有,我信你!你只要凭良心做人,谁要是在背后嚼蛆的,我撕他的嘴!” 而族中老者们也笑道:“能有,既然你是担心别人说闲话,现在说开了就没事了。你只管把你哥这两个娃娃接过去,我不许谁背地里说些不三不四的。” 眼见众人都表示理解与支持,堂叔就向着众人一欠身,朗声道:“那就请各位叔伯兄弟做个见证。我现在要操办我哥的后事也吃紧,我是这么打算的:我们村里就要拆迁了,等我拿到我哥这屋子的补偿款,就拿来给我哥两口子办后事。我自己不拿一分。我哥事故的那笔补偿款,以后拿到了,也是两个娃娃的。或者给小旭治病,或者给小雪当嫁妆,给小旭娶媳妇……反正我也是一分都不落。” 大人们考虑的真的很周到。 方雪晴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 然而众人还没有答话,突然两三个本家婶子大嫂冲开院门跑了进来,还没进堂屋就喊叫起来:“怎么还没商量完?四川发地震了!”